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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上前传 第九章

死去的是生命,活着的是传说。王学武还活着,他带着党员在芦苇荡里开会,没有上岸,而是蹲在三艘四舱的小船上。船钻进了芦苇荡深处,比较安全隐秘。芦苇荡里,三条船并排一起,会议就开始了。砸盐店之后,王学武并没有停下步法,而是谋划下一步“翻波浪”,发动渔民打击鱼霸。王学武最信任我、大抬杆和水上飞,他让我们坐在小船上警戒放哨。听见有人喊叫,就将船划过去。草沟里走船随时都有抛锚的危险。

我们的小船钻出芦苇荡,看见水中航道了。淀水亮得晃眼,突然来了几条中号的对艚船,这是运输船,津保内河航线走的都是这种船。张麻子带着保安团抓人,听说他们抓了不少砸盐店的老百姓。我看见船上的人群里有圈头的夏慧敏,心跳到嘴边,握着船舷的手快要绷断了。我探头寻找父亲的身影,没有父亲。张麻子这是要把乡亲们运到哪里去啊?

大抬杆划船,紧紧跟着对艚船。

敌人的船靠近了王家寨北侧的一个小岛。这是一座荒岛,今年水大,小岛的芦苇淹到了半腰。敌人端着枪把老百姓赶到岛上去。我们看明白了,敌人要在这里屠杀砸盐店的骨干。大抬杆说,这咋办啊?水上飞说,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给二叔报信。我急切地说,你没有船啊!水上飞弯腰从船上拿起一根木棒,轻轻送入水中。他双脚踩到木棒上,撑着竹竿钻进芦苇丛里。我惊叹地说,真是水上飞人啦?别淹了他啊!大抬杆憨憨地说,别担心,他不会这技术,咋叫水上飞啊?我把头扭回来,继续在芦苇荡里观察岛上的动静。

老百姓被胆战心惊地赶到岛上去了。

从暗处看孤岛,岛上的黑土很厚实,杂草上还盛开着一片橘黄的苦菜花。但是,我觉着马上会有危险的事情发生了。保安团将老百姓团团围住,张麻子掏出手枪,对着孤岛上面的天连放三枪,惊飞一片鸟群,飞鸟冲向空中滑出惊惧的影子。张麻子突然仰头哈哈大笑,你们这些穷鬼,今天还算挺配合。实话跟你们说吧,我是奉命捉拿王学武的,因为他是共产党,这次农民暴动的头领。王家寨没有人,给他仨胆子,也不敢回王家寨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听我问话,谁都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

老百姓鸦雀无声,齐刷刷望着张麻子。

张麻子继续喊,你们这些穷鬼,就是没良心。那年闹土匪,齐县长派我带兵来剿匪,人家齐县长爱民如子,你们倒好,恩将仇报!一群喂不亲的狼!

张麻子凑近夏慧敏,夏慧敏,我知道你参加了砸盐店,赶紧交代,王学武在哪里?

夏慧敏刚毅地说,不知道!

我敬佩夏慧敏,父亲没有看错人。此刻,她的脸上染着红色霞光。

乡亲们万分悲愤,怒目圆睁地看着敌人。

张麻子拿枪顶着夏慧敏的脑袋,吼,你个臭娘儿们,到底说不说?王学武在哪儿活动?

夏慧敏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刚毅的直线,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

张麻子火了,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响,我吓得闭上了眼睛。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躺在地上流血的是赵丙奎。

赵丙奎替夏慧敏挡了一枪,躺在地上,血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

张麻子瞅了一眼边上人,喊,家林,你过来,辨认一下,他是不是参加砸盐店啦?

王家林肩上斜背着匣子枪,点头哈腰过来了。

我看见王家林的脸扭曲成奇形怪状,有点儿变形,我从他手里拿过情报,记得他的黑眼圈,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狗东西很快进入角色了。我跟大抬杆分析说,这是王家林的一个毒计。张麻子让王家林挨个指认共产党员和砸盐店的群众,企图一网打尽。

王家林哑着声音说,张团长,我得到情报啦,这几天王学武带人在这一带秘密集会,总结砸盐店得失,继续在白洋淀“翻波浪”砸鱼霸。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王家林这叛徒知道这么清楚,指不定现在跟王学武开会的人里,就有王家林的眼线。

张麻子说,还真有不怕死的!

赵丙奎躺着不动了,估计已经死了。王家林搜赵丙奎的身子,摸出一个红布条,他抖了抖红布条说,这是砸盐店的标志。东大洼的动员会上,王学武给每人发了一个红布条。

张麻子说,好,以后就按红布条给我搜查!

保安团的人上前挨个儿搜身。夏慧敏朝敌人吐了一口,孙大勇抬脚将敌人踹了个跟头。

张麻子哼了一声,焦躁地跺着脚,满脸怒气地吼道,他娘的,我成全你们,给我架起机枪扫射!

国民党匪兵架起了机枪,正要扫射,我的心即刻悬了起来。是时候了,此时必须有人现身。果然,我们听到一声呐喊,住手,我是王学武!我看见王学武从芦苇丛里冲上来,双手架起了机枪,子弹嗖嗖地射向天空。

人群炸窝了。我惊讶了,瞪圆了眼睛。啊?真是王学武啊!

张麻子让王家林过来指认。王家林凑近王学武,狠狠地说,就是他,王学武特委!

张麻子哈哈笑了,有种,果然是王学武。

王学武大声说,张麻子,赶紧放了乡亲们。我这块肉,就放在你案板上了,要杀要剐,要煎要涮,随你便了。

王家林说,王学武,摆在你面前两条道:一个装进麻袋送你到白洋淀喂鱼;一个乖乖跟齐县长合作,退出共产党!

王学武恨恨地骂,王家林,你娘的,你入党还是我的介绍人呢。算我瞎了眼,你面对党旗宣誓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我们的党旗就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你的肮脏、无耻!叛徒没有好下场!

张麻子吼道,还敢嘴硬,带走!

我惊惧不安地看着王学武被敌人带走了。王学武昂首阔步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脸,紧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一股荆轲刺秦的气概。

大抬杆躲在我的身边感到害怕,双腿哆嗦,低声抽泣起来。

王学武被捕了!我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叹息了一声。

我彻夜难眠,天天担心王学武的安危。

夏慧敏被释放以后的崩溃出乎人们的预料。夏慧敏毕竟是党员,父亲说党员的意志比钢坚。可是,她毕竟是个女人,胆量不大。张麻子的枪响了,赵丙奎倒在她的脚下,她受到了惊吓,尽管她被王学武救了。她回到家里来,精神恍惚,像是中了邪,双手抱头放肆地大笑。我带父亲去家里看望她,父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沉重地跺脚,哀伤无比。父亲让我把圈头村药王庙女法师香玉请来。香玉法师给夏慧敏把了脉,翻了翻眼皮,说她是真疯了,但是,有人说她的神情里有一些真东西,是体面背后的东西。我似懂非懂,体面背后的真东西是什么呢?夏慧敏疯疯癫癫,穿着花裤衩就往街上跑,当着人们的面就撒尿,不知羞耻,尊严都丢了,哪里还有体面啊?后来,夏家人把她锁在屋子里,专人喂饭,但没有几天她就死了。夏慧敏的死,在圈头没有激起一点儿波澜。夏家人用苇席将她草草掩埋,再也没有人提起她。

王学武的光芒把他们遮盖了,对比之下,夏慧敏好像给党员丢了脸。其实,父亲不这样看,王学武是英雄,夏慧敏同样是英雄。父亲为王学武的义举感动,含泪写下了西河大鼓《渔家忠魂》,其中也提到了赵丙奎和夏慧敏。二霞沿水村一唱,王学武的名声在白洋淀越传越响了。唱归唱,噩耗很快就传来了,王学武将被处以火刑。行刑地点就在安州的东大洼。

我、大抬杆和水上飞商量,要舍命营救王学武。王学恒发现我们的动机,严厉地警告说,你们别去干傻事。

王学恒来到了圈头,他跟我父亲商议怎么营救王学武。王学恒说他爹王耀宗凑了点儿钱,用来打点监狱看守。人们把王学武的被捕归罪于王家林的叛变,夏慧敏这些党员也是被王家林害死的。父亲让我把夏慧敏父亲夏老大也叫来了。我插嘴说,我和大抬杆、水上飞也要参加营救行动。父亲拍了拍我的脑袋,生气地说,你别瞎插话。我吓得吐了舌头,吸了一口冷气。他们商量这事的时候,把县城监狱环境研究了一遍。

我听大抬杆说,父亲和王学恒的营救行动失败了。行动极为缜密,但还是被敌人识破了,羁押王学武的监狱出动警车把他临时更换了地方。

执行火刑的那天下午,父亲瞎了的眼睛流泪了,他摸出一支毛笔,奋笔疾书:为民舍命,日月同光;为国而死,人天共仰!

营救已经无望,我的心都碎了。我和大抬杆、水上飞去了新水,即便救不了王学武,起码送壮士最后一程。我崇拜王学武,我想他会在英勇就义前的一瞬间,让人肃然起敬。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血红血红。东大洼的木头架好了。张麻子的保安团和国民党兵严防死守,怕是连一只鸟也飞不走的。到了傍晚,执行火刑的时候,我仰起满是泪水的眼睛仰望天空,好像那里有王学武即将升天的灵魂。敌人推推搡搡带来五花大绑的三个人,我定睛一看,竟然没有王学武。敌人烧死了三个挑头砸盐店的党员。

让我欣喜的是王学武获救了。

绝处逢生的奇迹发生了。本来不抱希望的来了希望,不让步的地方人家让步了,看来这里有秘密。关于王学武获救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何东林特委出面营救,王学武在县衙关押时就被保定来的人劫走了。还有人说,王学武的恋人石燕红出面说情,齐县长给了石振司令面子放了王学武。石燕红父亲石振可是赫赫有名的国民党大官,毕业于保定军校,如今是保定守军司令。王学武啊,你怎么会爱上国民党官员的千金?

我有一个疑点,王学武既然被石燕红所救,那他为什么出狱后没有去保定?王学武在监狱被施以酷刑,伤痕累累,伤势严重,被王学恒接回了家,藏在他家地窖里。王家后院有个深深的地窖,储藏粮食、菜和干鱼。叛徒王家林担心王学武伤愈后报复他,就带着保安团到他家里搜查,没有找到就撤了。

我尽管知道王学武获救了,但是不知他藏在哪里,看来那个地窖还很隐蔽。后来王学武伤愈之后,我听大抬杆说,王学武就藏在他家后院的地窖里,他的身体在母亲夏雪莉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复原。他开始没有食欲,身体虚弱,但是依然坚持每天练剑。母亲给他吃了一支野人参,那是水上飞从曲阳老虎山的方贵仁大夫那里买来的一支党参,补血补气。王学武吃了之后,鼻子里血管儿崩裂,流了好多黑色的鼻血,但从此便有了食欲,身体慢慢恢复。到了八月中旬,天气热了,他能拄着拐杖在院里晒晒太阳。砸盐店暴动虽然胜利,但是基层党组织遭到重创,“翻波浪”暴动没人响应,王学武感到迷茫、颓废,甚至有些绝望。

王学武伤愈以后,给父母磕了响头,偷偷上船走了。

大抬杆说,二叔去保定找石燕红了。

我恍然大悟,如果他去找石燕红,说明第二个传闻是准确的。尽管他没有背叛,但是,也算英雄折腰丢了面子。他这次一别,会不会退出革命,跟石燕红结婚呢?

这一段日子,王学武潜伏在保定城,继续做党的工作,尽管有石燕红的保护,但过得并不顺心。这时的白色恐怖波及新水,国民党反复“清乡”,所以王学武主动要求回到白洋淀,就是重建党组织的。为了保护家人,他从不去王家寨一步。王学武行不留影,动不留踪。这个家伙,我们想他难道他不知道吗?

弯弯的月牙儿,悬挂在夜空。我从褥子底下翻出了王学武赠给我的小镜子,暗暗发誓,我要珍藏好,看见镜子就等于看见王学武了。阳光映到镜子上,一束强光冲向天空。我和大抬杆向天空望去。一只大雁孤零零地飞着,翅膀闪闪发光,青灰色的羽毛闪烁着铁的光芒——

有一天,王家寨大财主姚占轩突发奇想,他向王学恒发出了邀请,请他到王家寨姚家学堂授课。

王学恒正在圈头教私塾,他犹豫了一阵,很纠结,去还是不去呢?

人间许多事不能诠释。去有去的理由,我父亲分析说,砸盐店事件之后,“翻波浪”没有搞起来,父亲眼睛瞎,夏慧敏死了,圈头村发展党员几乎停滞了,眼下王家寨安定了,那里需要继续发展党员。

王学恒想想父亲说得有道理,就答应回家了。可是,我后来听说,王学恒刚刚回村,还没有走进姚家大院,就听说姚占轩的母亲姜王氏火冒三丈,大骂姚占轩忘记了姚家与王家的祖上仇恨。

记得那是民国十五年闹土匪的事。

王学恒的二叔王占奎,也就是王耀宗的弟弟,参加了军阀赵杰的部队。春天刚刚降临,军阀赵杰的溃兵分别盘踞在王家寨和郭里口。那是个荒年,溃兵粮草危机。他们脑袋一热绑架了村里十名教师和八十名学生,作为人质,勒索赎金。结果前来解救的人太多,王占奎带溃兵狗急跳墙,将十个学生推向泥坑活埋,里面就有姚占轩的十岁女儿小苇子。小苇子哭泣着,本能地爬上来了,紧紧地抱住一个士兵求救,士兵看着小女孩,不忍心杀死,跟王占奎说情,说这是姚家后代,给个面子。结果士兵不仅遭到拒绝,王占奎还狠狠打了他一拳。王占奎说,姚家是王家寨的大财主,姚家不拿钱来赎,还指望得到穷人的赎金吗?一边骂着,一边抬脚将小苇子踹进了坑里。随后,曲阳老虎山的土匪许大彪也赶来解围,溃兵打不过土匪,王占奎和溃兵携人票乘船到邸庄苇塘隐蔽,最后还是被土匪袭击,小苇子等人得救了。可是,小苇子被王占奎踢进坑里的恐怖瞬间给她留下了阴影。过去姚家与王家是较暗劲,自从出了小苇子事件,姚王两家的梁子就深深地结下了。

姚占轩对母亲辩解说,尽管是一家人,但走了两条路,王占奎作恶,王学恒是善良的书生。再说,王占奎也罪有应得,他被土匪枪毙了!姜王氏气愤地说,王占奎死有余辜,这笔债要记在老王家身上!我们姚家与老王家不共戴天!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王家人进姚家大院!

王占奎是被冷枪打死的,王家人也从来不提这个败类,但王学恒回到王家寨,却没能走进姚家大院。

父亲一听说这事就僵住了,替王学恒焦急。大抬杆脑瓜灵活起来,他想到能够说服姚占轩的有一个人,就是水上飞的父亲胡应辉。王学恒到邻居家求助胡应辉。胡家跟王家好成一家,胡应辉自然欣然答应,当天晚上就进了姚家大院。胡应辉在姚家面子大,早一些年,胡应辉对姚家还有功劳。他脑筋活络,在北京见到姚占轩,提议姚占轩回乡购买苇塘。姚占轩回乡查看苇塘,苇泥浅薄不肥,芦苇长得矮小枯瘦,所以农民卖价低,姚家财力雄厚大量收购,再转手卖给天津的天雄造纸厂,捡了天大的便宜。胡应辉尽管不经营皮货了,两家的交情仍旧深厚。

胡应辉摸透了姚占轩的心思,劝他把军阀赵杰闹事的历史忘记。王家是德孝之家,可哪个家族没有一两个败类呢?

其实,姚占轩心里是佩服王学恒的学问的。起先,姚占轩就是在姚家大院的私塾学《百家姓》《三字经》,再往前些年追,姚占轩的爷爷姚融金把十三岁的姚占轩送到北京学徒。相传姚融金在道光二年,也就是1822年出生在王家寨,那一年大瘟疫,白洋淀和王家寨死了好多人。姚融金在北京陪着孙子,嘴里经常说,爷爷出生的那一年,生的少,死的多,你来到世间不容易,你一定好好学手艺。姚占轩记住了爷爷的话,心灵手巧,勤劳聪明,很快在北京永盛和参茸庄学成。东家为商号拓展业务,派他到朝鲜分号打理生意。1910年,朝鲜半岛被日本吞并。动荡之时,姚占轩临危不惧,处事不惊,将商号囤积物产全部兑换成金条,只身带回北京总部,赢得永盛和东家的赏识,晋升为经理。姚占轩的钱财越聚越多,他懂中医,成了北京同仁堂的股东,同仁堂的生意红红火火。他在西宁、张家口设有分销商和商号,张家口的商号为庆盛源,由侄子姚富打理。早先,姚家雇用着胡应辉,后来生意不大,小本经营不下去了,胡应辉与姚家合伙经营着皮货。

胡应辉出面,王学恒到王家寨姚家大院教私塾。王学恒回到王家寨,他跟父亲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王学恒教私塾,当他看见淀边一缕缕如烟似雾的柳丝微微拂动,就来了灵感。王学恒写一手好字,所以有时也卖字卖画,替寺庙抄写佛经。

王学恒爱吃鱼丸,过去他经常到我家吃鱼丸,如今再吃就不方便了。大抬杆过来看望我父亲,也迷上了鱼丸子。大抬杆说他父亲说要吃鱼丸,雄县那边做得不好,鱼丸就属圈头村邢家了。父亲说,我们两家谁跟谁啊,铃铛赶紧去给学恒叔叔做鱼丸子。这样,我又有机会去辉煌气派的姚家大院。

大抬杆本来是让我进姚家大院开开眼,但大抬杆和水上飞可能糊涂了。那一年,我来过姚家大院,与齐同辉相亲时,我还吃过相亲饭,这是我的伤心地。那次来姚家大院,齐同辉纠缠着我说话,我没有去过后院。现在,后院变成了姚家学堂。这次来已是春天了,地气升腾起来,大院里树木繁茂,生出清香嫩绿的树叶,玉兰树上开了一朵朵花,乌鸦、麻雀和金丝燕不落在树杈上,而是沿着墙头啾啾唧唧地飞。往深里走,我看见两处院落呈凹字形,中央环抱着一片荷花池塘,太湖山石、江南细竹正对着村西的白洋淀湖面,风水极佳。如果在夜里,红灯笼会亮一片,是红红火火的气氛。

一个伏天,连续几天的大雨,白洋淀闹了水灾。空气湿漉漉,带着一股腥气,不知不觉中雨就落下来了。父亲在圈头村堡垒户李老殿家里开会,我在村口放哨。天上下雨了,我躲在了房檐下避雨。大水是猛地从大淀里蹿上来的,我在村口被洪水冲走了。真是没有想到,救我命的竟然是身上的那个铜铃。我躺在一扇门板上,被冲到了芦苇丛中。因为失温,人已经昏迷,水位还没有下去,我随着门板在芦苇荡里逛荡着。因为发大水,大抬杆母亲让他和水上飞去圈头村找王学恒,船行途中,他们的船被大水冲得七拧八歪。其实,最先在芦苇荡里发现我的是水上飞。水上飞听见铜铃响,支棱着耳朵说,大抬杆,你听,哪儿的铜铃响啊?大抬杆细细一听,惊讶地说,好像是铃铛的铜铃。他们循着铃铛的声音划船过去,发现我昏迷在门板上。他们知道,我的右脚脖子上经常挂着一个铜铃,随着大水涌动,铜铃琅琅响着。

大抬杆他们救活了我。

这事我想想就后怕,吓一跳,冷汗顺着后脊梁往下淌。想到我的家人,父亲、母亲和二霞也不知怎么样了,我心头如撞鹿,忐忑不安,右眼皮突突地跳。他们肯定出了问题,究竟是谁呢?

我们急匆匆回到了圈头村。傍晚,水缓缓退下一些。大抬杆和水上飞在村口高地,看见了房顶避难的王学恒。他们一溜小跑到了我家,先听见一片哭声。母亲和二霞从房顶下来了,我父亲却遇难了。父亲在李老殿家里开会,没有被大水冲走,而是房屋被大水泡塌,他为掩护两个党员,被砸死在屋里了。

人们七手八脚扒出父亲的尸体。我扑向父亲的尸体,淤积在心里的泪水全倒了出来。父亲死了,母亲在灵堂上哭得好恓惶,哭声里说自己这是啥命啊,撇下我和仨孩子咋活啊……

搭灵棚的时候,圈头村的亲戚朋友都来了,人们踩着地面的水,吧唧吧唧地响着。灵前摆着一张供桌,摆好了供品,一盏长明灯一闪一闪。供桌前用砖围成一个圆圈,人们就在圆圈里点燃几张纸钱。有人来吊唁,吊唁人鞠躬或磕头,我们守灵人就跪地还礼,然后磕头,哭丧。

村里几个党员过来吊唁父亲。

母亲跪在地上烧纸,磕头。她相信在她的祈祷声中,父亲赤着双脚,踩着莲花驾鹤西去了。

我久久跪着,不出声地哭,泪水长流。人终究会死的,世界上许多事,过度的悲痛,死人是不知道的,对活人却是一种安慰。

天亮的时候,王家寨来人了,王学恒、邢玉芳、胡应辉、大抬杆、水上飞来吊唁。王学恒趴在父亲尸体旁,像个妇人那样哭,老同学啊,这是想不到的灾啊!大抬杆哭着搀扶起王学恒。王学恒摇摇头,一副痛惜的样子,一步一颤地走了。邢玉芳的娘家是圈头的,王学恒去了他岳父家,叮嘱大抬杆和水上飞留下帮助发丧。

第二天早上,黑色的云彩肯定是劳累过度了,打着哈欠。雨停了,天气好转。圈头村和王家寨一样,属于纯水村,一直实行木棺土葬,将棺材葬于高高的苇园子上,死者算是入土为安。可是,今年土葬怕是不行了。白洋淀十年九涝,每遇水患年月,就没有露出水面的苇园子。无奈,只好夯下四根木桩,将棺材架起来固定好,大水退去再来苇园子祖上墓地深埋圆坟。

母亲说,父亲是党员,他希望有一个简朴的葬礼。怎样发丧父亲,用棺材还是用苇席,我跟母亲产生了严重分歧。如果不是我据理力争,恐怕连棺材都不买了,苇席一裹就埋了。我说,给爹买一口上等棺材,不然爹不闭眼,我心里不安生哩!母亲不吭声了。

起先我以为母亲抠门,舍不得花钱,后来我才明白一个秘密,家丑一道门,迈进这道门就能看见父母家人的恩怨。当初,母亲嫁到邢家,姥爷嫌弃邢家穷,一直不答应,是姥姥促成了这桩婚事。我姥爷死时,就是用苇席裹走的。当时,父亲和母亲因姥爷的一口棺材争吵起来,最后还是父亲占据上风,是父亲记恨姥爷吗?如今轮到父亲了,难道母亲记恨父亲吗?这种犹豫、纠结和折磨,使我彻夜难眠。保家庭生活还是给父亲体面?后来我还是挺住了。保父亲的体面,买棺材!

我听大抬杆说,王家寨朱家是做棺材世家。为了从朱家买一口棺材,我绞尽脑汁。我们只靠卖鱼丸子不成,尽管日子十分拮据,可也只有把自家二十亩苇塘卖了。可是,卖给谁呢?我找到大抬杆和水上飞商议。水上飞说,我爹跟着姚占轩干事,他说姚家到处买苇田呢!我有一股男人气,像家里的主心骨。我大声说,我去王家寨跟姚家谈,卖了苇田,厚葬老爹!母亲抽泣着,我的姑奶奶,卖了苇田,咱家咋活?我想了想说,用不了那么多钱,卖了苇田,买了棺材,剩下的钱就开一个鱼丸店啊!

大水回落了一些,母亲期待有奇迹发生,就不用买棺材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水位最后还是没有回去,村里的墓地还被淹没在水中,只有买棺材一条路了。

我的意见得到大鹰的肯定,大鹰夸奖我将来会为邢家支撑门面。母亲只好妥协了,她不再坚持用苇席裹父亲。

眼下水灾,没有置备花里胡哨的纸车、纸轿、纸人、纸马,父亲的尸体蒙着白布,脚底蹬着墙壁,这叫“脚不蹬空”。白面和大枣和成面团,一串串穿在芦苇棍上,拿火烧白面团制成打狗棒,母亲将打狗棒塞在父亲的两只手上说,老邢,你眼睛瞎了,一支打狗,一支当个拐杖吧!

圈头音乐队自愿来了。丧葬音乐响起来了。

音乐会只是吹奏到夜里十二点,人们纷纷散去。后半夜,我给父亲的尸体守灵,煤油灯在我眼前一闪一闪。极度悲伤让我头晕目眩,后半夜,我出现了幻觉,感觉父亲没死,我在父亲耳边使劲摇着铜铃。过去,父亲装死的时候,总是在我的铜铃声里慢慢睁开眼睛,然后搂住我的脖子,亲昵地拍我的脑袋。这一次,我的铜铃失灵了,父亲身体僵硬,脸色苍白,死死地闭着眼睛。

我掀开白布,想多看一下父亲的脸。尽管就一盏油灯,可是我感觉远近的灯火次第亮起来,引来了更多的流萤,流萤围绕着我们,闪闪烁烁,仿佛生命找回了失去的光芒。

圈头村的死者停放五天发殡,这为我买棺材赢得了时间。水上飞和大抬杆带我找到了王家寨的朱家。朱家做一手好棺材,是受皇帝委派,从广西柳州迁移到王家寨专门做棺材的。我们进了朱家的深宅大院,头一回看人做棺材。七八个木匠拉锯破木,粉末飞扬起来,飘荡着木头的香味。一个胖木匠的锤子一声声地砸铆钉,像是组装棺材板。

朱家掌柜的见我头上戴孝,就知道来了买主,立刻朝我微笑,脸上挤出了许多细到快看不见的皱纹。他打量着我说,棺材质量绝对有保障,可是,我家棺材概不赊账。他说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一下子蒙了,哀求说,不赊账,手里没钱啊,求求你啦!

朱家掌柜的冷冷地说,不赊账,送客!

大抬杆嘴上不会说,也跟着咳嗽,木头粉末呛得我也咳嗽起来。水上飞嘴巴灵巧,说了水灾的严重、家里的危急,可是任他怎么说情,都没有打动朱家人冷酷的心。

我想做棺材和卖棺材的都不是好东西,他们每做好一个棺材,就要送走一条生命。

我很失望,悻悻地转身离去了。

大抬杆和水上飞追了出来,看见我偷偷抹眼泪。水上飞想到了他父亲胡应辉,他与姚家有交情,让胡应辉带我去找姚占轩。

那天下午,胡应辉带着我去了姚家大院。姚占轩去了一趟北京,刚刚回到王家寨。王家寨附近苇塘近千亩是姚家的,烧车淀北留通村附近的佟家地还有一千三百亩苇田和六十亩高园子地,郭里口的西南府也有一千亩以上的苇塘,加上大张庄、沙家洼百亩以上的高苇场地,姚家拥有苇田苇塘五千多亩。高园地就是姚家屯放芦苇的地方,每年收了芦苇,看场的长工就雇用两三个人专门晾晒芦苇。

姚占轩嘴里叼着长长的烟袋,让人把儿子姚廷阶喊过来,静静地说,廷阶,我就要回北平了,你就把她的苇田收过来吧,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胡应辉说,铃铛,老爷慈悲为怀,赶紧谢老爷!我给姚占轩鞠了躬,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感激地说,谢谢老爷。我抬头的时候,发现姚廷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拿到卖苇田的钱,到朱家买了一口上好的红棺材。百善孝为先,厚葬父亲是我应尽的孝心。

我、大鹰、大抬杆、水上飞又去看了墓地,淀水爬上浅滩,清清地流,远远的一湾又一湾,鱼在水中欢欢地窜着。可是,邢家墓地没有露头,依旧被淹在浑水中,看来只能打桩悬棺了。

那个年代啊,连发殡都不让人消停。我们往圈头运棺材的时候,竟然出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