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年。一天,我和一个妹妹去山里转。我又发现了狼,不是母狼,而是狼崽。狼崽嗷嗷吼着,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没立住,栽倒了。这狼崽受伤了,被大抬杆枪砂打中了右前腿,血迹斑斑。我蹲在小狼跟前,掏出绣花手绢,拿清水为它洗伤口,慢慢替它包扎好伤口。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了母狼。狼的叫声散布在树林里,远处有磷火似的眼光闪动着,还有咻咻的喘息声,伴随咯吱咯吱嚼骨头的声音。母狼一定是捕到羊了。我定定细看,它就是那只失去丈夫的母狼。如果母狼追击我们,我们就跑不了了。
母狼看见我照顾小狼崽了,扭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充满感激。它没有再嚎叫,像吃草的羔羊一样,也没有攻击我们。我们走远了,母狼还立在那里望着我。
从此,狼群再也没有攻击老虎山。
许大彪惊愕了,从此再也没有用枪伏击狼群。
许大彪对我可谓用心良苦。他为了给我惊喜,偷偷去找灵山镇的木匠定制了一张百鱼床。床抬上来的时候,许大彪率领一群人到寨门迎接。匪徒们将百鱼床抬到了老虎山。床是一色红木,精雕细刻,所用鱼种几乎都是我们白洋淀的,鲤鱼、鲫鱼、鲮鱼、棒花鱼、麦穗鱼、鲇鱼、草鱼、长须铜鱼、泥鳅、黄鳝等,许许多多的鱼儿姿态万千。床头还雕刻了五个圆圆的鱼丸子,取五星高照之意。百鱼床不仅好看,还蕴含神奇的祥瑞之气。人躺在床上就像坐在船上,还有船板上的各种鱼相陪伴。
许大彪微笑着说,夫人,你躺在床上就到了你们圈头老家了。
我满意地点点头,是啊,我们老家有百鱼宴,我们山上有百鱼床。
许大彪哈哈大笑说,是啊,那么多的鱼都给我们祝福啊!
我悄悄抹着眼泪,笑嘻嘻地一声不响。许大彪的百鱼床真的把我感动了,我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顿鱼丸子。做鱼丸是我的拿手活,像是揉面团似的,一块鱼肉在手心一捏,圆鼓鼓的鱼丸滚来滚去,最后整整齐齐摆放在案板上。鱼丸煮熟了,我吃得额头冒汗,问许大彪好吃吗,许大彪并不爱吃,直接说,好吃,可我不爱吃。
这一阵狼群不来了,许大彪又带着我回了一趟曲阳灵山镇。
曲阳灵山镇是许大彪的老家。许大彪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在那里。他家老宅挺阔气,院子很大,长着三棵银杏树,还有一个菜园子,菜地密匝匝地插着竹竿,是用来种菜的。他老父亲当年在保定开镖局,挣了钱回乡购置土地,成为曲阳灵山镇名副其实的大地主。他家院里没有庙堂,却摆放着城隍石像。许大彪说家附近有一座城隍庙,就把城隍石像搬到他家来了。
我朝着城隍石像拜了拜。
老父亲许河山和弟弟许二彪在家摆酒席迎候。本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结果二混子的一句话,把好事弄砸了。
二混子是老虎山上的土匪,还是许大彪前妻的弟弟,就是前小舅子。二混子知道许大彪尽管娶了他姐,但是身边女人无数,姐姐得病就是被他气的。二混子从心底恨他,但是,他闹不明白的是,许大彪自从有了我,怎么就收了花心呢?二混子提前下山布置,他与许大彪的弟弟许二彪喝酒,喝到兴头上,嘴上没有把门的,就把我在高阳慰安所当慰安妇的事秃噜出来了。许二彪听了就黑了脸,骂道,我大哥真是疯啦!许二彪立刻就跟父亲说了,许河山当场就炸了。许大彪带着我一进家门,许河山就给了我冷脸,又悄悄把许大彪叫到里屋,核实事情真假。许大彪明人不说暗话,说,是啊,我从高阳县城的慰安所给救出来的!铃铛在里边被吊打,一直不屈服啊!她有情有义,是好女人!她家是白洋淀祖传鱼丸世家,我让她给你做鱼丸子啊!许河山怒了,你小子疯了?我们是啥家庭,你娶了慰安妇,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许大彪说,英雄不问出处,以后您就明白了,再说又不是红楼妓女。许河山大骂,啥英雄?慰安妇和妓女都一个样,婊子,就是婊子!许大彪跺脚说,她是受害者,您真是老啦!许河山叹息说,大彪,你爹我老了,正要跟你商量,让你下山继承家业。许大彪说,我不离开老虎山,我也不要家业,让二彪继承得了。吃饭的时候,许河山掀了桌子,满座的饭菜洒了一地。他骂道,大彪,你这个逆子,你要是不听我话,就是眼里没有我这个爹!你带着这烂货滚,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我听见里面吵架,进来劝架,被许河山怼了回来,你不是我许家人,这个家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许二彪也凶神恶煞地对着我吼,慰安妇,臭婊子,别缠着我哥,没有资格进我们家门,赶紧滚,滚到你们白洋淀去!
许大彪给了许二彪一巴掌,这是你嫂子,有这么说话的吗?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我被这一幕惊呆了,转身跑出了房间。
我骑上马,朝着老虎山飞驰而去。山还是老虎山,路还是那样弯曲的山路,但是,我的身体不热乎了,像被老虎山的流水冲洗了一番似的,身心一阵冰凉,顿时觉得自己的天地变小了,双腿也沉重了。我自己也有些吃惊,为什么会这样?在许大彪家里碰壁不是好事吗?
许大彪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头也没回。许大彪在门口揪住许二彪的脖领问,你说,爹是咋知道铃铛当过慰安妇的?许二彪说是二混子说的。
许大彪飞身上马追来了,不一会儿他就追上了我。我们在山寨大门的拴马桩将马拴好,默默地上了老虎山。许大彪诅天咒地,发誓与家庭断绝来往,永不妥协。他还愤怒地让人把二混子捆起来,拿鞭子狠狠抽打他,他被打得鬼一样叫着,声音凄厉无比,紧一会儿慢一会儿直到半夜。
我听着那恐怖的声音,独自待在房间,趴在床头呜呜地哭了。后来,二混子不叫了,我也不哭了。我擦干了泪,抬头望着月亮,我想大抬杆和母亲了。他们的面容又浮现出来。
我草草收拾了包裹,执意要离开老虎山。许大彪急了,夫人,你这是去哪儿?我扯着嗓子嚷道,你们家不要我,我回白洋淀!许大彪阻拦说,姑奶奶,我们家不要你,我许大彪要你啊!你也看见我的态度了,老子就是喜欢你!我委屈地说,回去我也不活了。许大彪说,你不活了,我许大彪也不活。唉,都他妈的怪二混子嘴欠,我让他们吊打他呢!夫人,别生气了!
我愣了愣,还是微微笑了。
我今天生气归生气,但感觉出了许大彪的真心。家里虽说有阻力,但是,对许大彪来说就是一次考验。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日久生情,我竟有点儿喜欢许大彪了。
我与许大彪磨合的日子里,明显地憔悴了。我亲自下厨给他们做饭,拼命地干活,有空还习武,为了排解心中的屈辱和痛苦,为了使这痛苦变得麻木。我的慰安妇经历是最大的忌讳,其实摆出来也不过那样,我慢慢地想开了,和许大彪说起来轻松了。人啊,就是到哪座庙烧哪炷香了,说起那些事就像说别人事似的,不动心不动气。
那个夜晚,月牙儿挑在空中。室内越来越暗,挂在墙上的军刀失去了光泽。在一片黑暗中,许大彪无意间抚摸着我肚皮上的伤疤,问我咋弄的。我说日本鬼子用烙铁烫的。许大彪说,小鬼子给你上刑,你都没软?我大声说,不就一个死吗,死了也不当亡国奴。许大彪观察着我,他在评估我的性格还是考验我的限度?我无话说了,眼神里是愤怒。战争对于女人,是多么容易的伤害!
许大彪的眼睛闪出凶光,他恨恨地说,狗日的,小鬼子,抗日,我想把他们撕烂了喂狗!对了,我冒昧问一句,那个打你强奸你的鬼子叫什么?
我痛苦地摇着头,只知道脖子上有疤痕的鬼子强奸了我。
许大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神凶巴巴的。
我疑惑地问,你真要打鬼子?
许大彪斩钉截铁地说,打鬼子,替你报仇,替你讨还血债!
我顿时来了精神,我与许大彪有了共同的目标,可以齐心协力去办。我答应跟许大彪结婚,但是,我提了一个条件,让他教我打枪。他痛快地答应了。
许大彪每天教我打枪,黑五几个人却消失了几天。许大彪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那天中午吃过饭,黑五回来了,低声说,彪哥,办妥啦,他叫渡边一郎。许大彪放下喝酒的大碗,往桌上一摔说,好啊,苍天有眼,善恶终有报啊!说完,他又将剩下的酒喝光了。
我愣着,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黑五走后,许大彪告诉我,强奸我的那个鬼子被抓来了。黑五他们在高阳日寇的据点蹲了五天,才把那个家伙抓来了。抓人小分队与伪军枪战,差点儿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在黑五遵循着许大彪的部署,在关键环节反败为胜。我听着心惊肉跳,许大彪为了我和日本人打了一仗,他爱我,真的爱我。
鬼子渡边一郎被捆绑在树上,耷拉着脑袋。
许大彪递给我一杆长枪,说,你亲自复仇吧,愿他使你勇敢!
我哆哆嗦嗦举起枪,想到鬼子对我施暴的情景,眼睛红了,可是,我不敢开枪,我从没有杀过人。
我又把枪放下了,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身体摇晃着险些晕倒。
许大彪眼睛灵活地转了转。他的确有智慧。他让黑五将我搀扶到石头屋里坐一坐,养养神。
山谷里起风了,风在山坡上打着呼哨。
我眯眼坐了半个钟头,心想许大彪怎样处置那个可恨的日本鬼子。我劝自己,别操心了,他得到报应,不仅仅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些被残害的姐妹报仇。我的心渐渐平复了,等我重新被人搀扶着来到靶场的时候,还是那棵树,树干上戳着一个稻草人,歪戴着草帽。
许大彪冷冷一笑,说杀鬼子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不是让我教你打枪吗?
我望了望许大彪,颤抖地接过了长枪。我端着长枪瞄准了稻草人,我的手不再颤抖,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子弹喷出去了。
稻草人的草帽飞了起来,稻草人扑通一声倒下了,流出一摊血。
山坡上刮起了一股旋风,鸟和树叶飞旋起来。
我看见有血从稻草人胸膛里喷出来,吃惊地想,稻草人怎么有血?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发现我打死的是真人。稻草只是挂在表面上的。我几乎要崩溃,眼里的愤怒转为哀伤,我即刻就晕倒了。许大彪掐我的人中,高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醒来的时候,身体躺在许大彪温暖的怀里,我依然惊恐万分,语调失常地喊,大彪,我杀人了,我杀人啦!
许大彪将我扶起来,让黑五掀开稻草,我看见一个穿日本军装的鬼子,脖子上有一道疤痕。
许大彪说,他就是强奸你的鬼子!高阳慰安所副所长渡边一郎。
我嗖地弹跳起来,仇恨的火又涌上脑袋。我拿出许大彪腰里的手枪,朝着渡边一郎的死尸连连开枪,尸体的胸膛炸开无数的血泡。
我大哭起来,终于等到这一天。
这一切太不真实,像是浮动在梦里的景象。
我第一次杀了人。杀人的当天就举办婚礼,这对我来说不可思议。其实,我明白这是许大彪送给我的最大礼物。山寨上的结婚仪式轰轰烈烈。许大彪分外欣喜,端着赠给我的那只白瓷大碗,坚定地说,我今天正式娶铃铛为妻,老子一辈子对她好,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说完,一碗酒一饮而尽。他喝了三碗酒,醉烂如泥。白瓷大碗倒在桌子上。许大彪被人架入洞房的百鱼床上。我的脑袋碰了一下白瓷大碗,我爬起来,拿着大碗仔细看着,碗底雕刻的“盈”字让我分外喜欢。这个“盈”字吉利,尽管历经坎坷,我得到了一个真心爱我的人。
这个夜晚,我与许大彪终于睡在了一起。我和许大彪的脸忽明忽暗,我的心也跟着恍惚,侵蚀着大山的真实感,而代之以幻觉,我心想,这个男人是谁?又为何睡在了一起?
婚后第二天,我要给许大彪做一顿鱼丸子。
凡是鼻子灵的人都知道,我做的鱼丸好吃,鱼丸浓郁的香气会飞,从铁锅的汤汤水水里钻出来,随风飘散到空中,充斥每个角落。许大彪提着枪进来了,夫人,你做的鱼丸香啊!我得意地说,是吧!许大彪凑近我耳边说,但是,比不上胸脯那两点儿肉香啊!
我听了笑着捶许大彪,你个土匪,真坏!
许大彪嘿嘿地笑,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我发现你真的爱上我了。
我自信地说,话说反了,是你爱上我了。
许大彪用手捡了个滚烫的鱼丸,放在嘴里嚼着,鼓着两腮,把嘴里的肉末和唾沫喷到我脸上来说,铃铛,我的夫人,我见的女人多了,为啥你就这么撩我心啊?我摇头说,我不知道,你咋想的,你自己知道。许大彪大声说,这就是他妈的缘分,这就是爱情!我们已经结婚,下面的日子就靠你给我生几个孩子。没儿没女的,那叫露水夫妻,我们要做真夫妻。我想起许大彪在山寨上对我的好,感动得落泪,我一个结过婚的女人,能够把这个坏蛋征服纯属不易。许大彪继续说,我问你话呢,你铃铛是不是真心跟我过日子,就看你能不能为我生几个孩子!
他说话是为自己的目的试探我,却触到了我心底的痛处。我认真地说,你知道,我铃铛跟大抬杆开鱼丸店,过平平常常的日子,我们感情很好,可是,日本鬼子抓了我们。只要你打鬼子,不再抢穷人的东西,我就愿意跟你过,给你生一群孩子!我说完,眼里含了泪水。分担痛苦比分享欢乐更难忘。许大彪一把搂紧了我,我浑身仍在颤抖。我脸上掠过一阵红晕,轻轻地说,想结婚必须忍受女人的唠叨,你能忍受吗?
许大彪说,忍,为了你,我许大彪啥都能忍!
我扑哧一声笑了。
许大彪仰脸笑了,将我抱到了床上。我躺在百鱼床上,感觉回到了白洋淀,大淀的夜像水一样清,似乎有了浮力,将沉睡的人身体托起,使人像小船一样荡漾。大片浓稠如绿色的芦苇在风中悄然起伏。许大彪搂着我躺在百鱼床上,好像重新体验了爱情。许大彪这种疯狂,匪徒们都习惯了。要孩子那阵,我不让许大彪喝酒,只要他喝高了,我就不让他挨我身子。许大彪却满不在乎地说,你刚几天脑顶不顶高粱花子啦?臭讲究上了,酒后怀上,孩子酒量大,身子骨硬!我骂他,这是啥理论啊?许大彪哈哈笑道,龙生龙,凤生凤,我们的孩子会打洞!我恼怒地说,我可不愿生一个小土匪!许大彪脸色阴沉地说,如果老子是贼,儿子必定是贼,有什么办法呢?
老虎山上好长时间里没有新闻了,让我觉得日子过得没有意思。没多久,我每天早晨起来都呕吐,我还以为害了肠胃病,实际上是我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得到方贵仁大夫的确认后,许大彪高兴得疯了一样,紧紧抱起了我,然后派黑五到灵山镇父亲那里报喜。许河山算是承认我了,还派许二彪送来了两担礼物。我如释重负了,但是就担心生一个怪胎。我把衣服做肥了一些,但仍感觉到胸部和腹部按压不住地凸露出来,有时能感觉到小生命的跳动。我的思想很矛盾,整天整夜地焦心慌乱。如果没有大抬杆那段婚姻,这对于一个女人是多么新鲜、多么幸福的感觉。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用手轻抚我隆起的肚子。
鸡下头蛋都带血啊。我能够怀孕,生下第一个孩子,其实跟那只母狼有关。母狼对它孩子的爱,无与伦比。我说给许大彪一听,他说以后再也不打狼了。我对许大彪说女人生孩子有多难受,许大彪却大咧咧地说,娘个蛋的,有那么难吗?女人生孩子就像母鸡下蛋!我瞪了瞪他说,牛得你,你也下一个试试。我经过十月怀胎,孩子降生了。生孩子时难产,大出血,差点儿要了我的命。许大彪叫来了方贵仁,最终我们母子平安。
许大彪的蓝灯匪会做地雷,他们的地雷炸鬼子也炸好人。他给孩子起名叫许地雷。我不答应,说,你要把孩子当地雷炸了啊?最后折中,取名许雷雷。我第一眼看见雷雷,他有圆圆的鼻头、厚厚的嘴唇、短短的脖子,耳朵旁长着一个小肉赘,模样很像许大彪。许大彪就爱摸雷雷的肉赘,笑着说,跟我一样,还有一个拴马桩。开始的时候,雷雷饿得哭了,我也不愿喂奶。雷雷吃我第一口奶的时候,乳房是疼痛的,但痛感消失得很快,接着就出现一丝畅快。一畦萝卜一畦菜,自己生的自己爱,慢慢地,我也爱上雷雷了。许大彪做父亲了,每天都兴奋着,常常抱着孩子乱亲。雷雷喜欢鸟,他望着翘着绿色尾羽蹦来蹦去的鸟,晃着小手笑。
我感觉老虎山蓝灯匪的危机到了。
有一天,老虎山上来人了。
我在厨房里烧姜汤,听说国民党派来了特派员徐贵龙。下午四点左右,徐贵龙和十几个国民党兵上来。许大彪到山门隆重迎接,国民党兵向他敬了一个整齐的军礼。许大彪微笑着摆手,有些得意,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脸上放着红光。他说老子这些年算是没白忙活,国民党都知道我们蓝灯匪。我感觉许大彪似乎还很得意,晚上招待了徐贵龙。
我生气了,没有参加晚宴。
许大彪把招待徐贵龙的晚宴搞得很隆重。院里点了篝火,人们围着篝火吃烤肉,还从北山金矿请来了一些姑娘,姑娘们插了满头野花唱歌跳舞,看上去喜气洋洋。
门楼的瓦槽里卧了一只黑猫。黑猫窜下来,把雷雷吓哭了,我抱着雷雷在穿堂里走动,饭堂里飘出了酒和肉的香味。他们喝了很久,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夜深了,我搂着雷雷先睡了,又被马蹄声惊醒。拉开窗帘,看见黑五带着一个姑娘上了山。许大彪醉醺醺地回来,说徐特派员要一个姑娘。
我想了想说,国民党抗日不假,但是,最终靠不住。
许大彪没吭声,闷闷不乐的脸上透出一层淡淡的阴影。
徐贵龙是一个敏锐的人,推测我不同意国民党的改编,非要见我,这也足见我在山寨上的地位已经稳固。他看见我,察言观色,立刻知道我是主张抗日的。说到抗日,徐贵龙把国民党打的几场战役说了说。他说得眉飞色舞,表现出极好的口才。他说到国民党的抗日英雄,我显露敬佩的神情,眼泪流了出来,也不去擦它,静静地挂在腮边。
我静静地听着,不说话,让徐贵龙发慌了。徐贵龙说,许夫人,你说话啊,你一定是爱国的女中豪杰,佩服,佩服!
我微微点点头,故意装深沉地说,谢谢徐特派员夸奖,不敢当,小女就是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哩。
徐贵龙开始夸奖我的美貌,把我夸成了花,但我发现他的目光是鄙夷的。这样的目光,对我来说是一种伤害。我依旧不吭声,被男人甜言蜜语灌晕的女人是可怜的,而灌不晕的女人是可怕的。孩子哭了,我起身离去了。
徐贵龙眼睛很毒,看出我眼神里的不信任,继续转攻许大彪。他跟许大彪画饼说,蓝灯匪可以就地改编,国军会押运一些军火上来,有步枪、机枪、手榴弹和子弹。他又说,自从国民党退出保定,这一带现在没有大动作。他们按照***的指示,等日本人与共产党绞杀一阵,国军过来收复失地,许大彪的这个团就可以下山接管地方治安。
许大彪喝了酒,酒后容易表态,答应了徐贵龙。可是,天亮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一个陷阱。哪个地方不牢靠呢?
第二天早上,许大彪对徐贵龙说,此事重大,容我再考虑考虑。
徐贵龙说,不着急的,好好想。
许大彪暗暗指了指我的房间,意思是夫人的意见十分重要。
徐贵龙从他的皮箱里掏出一份礼品,女人的旗袍。许大彪端着旗袍过来的时候,我倔强地说,退回去,我不要!
许大彪愣了愣,笑着说,夫人,人家一点儿心意,穿上试一试。
我一拧身,大声说,我不试。
许大彪一愣,问,夫人,我知道你佩服雁翎队,你的鱼丸店替他们搜集情报,请问你是共产党吗?
我直率地说,我不是,我没有资格入党。
许大彪愣了愣问,你既然不是共产党,为啥痛恨国民党呢?
我的眼睛慢慢红了,动情地说,我爹是共产党员,你没有我的经历。九一八事变之后,你知道国民党反动派都干了什么吗?国民党屠杀共产党人,镇压保定学生,欺压农民。我经历了砸盐店,看见了王学武带领革命队伍砸盐店的农民暴动,共产党救百姓,国民党害百姓。
许大彪在我耳边悄声说,国民党一直拉我入党。
我沉静地说,徐贵龙说要拉你入国民党的?
许大彪说,拉我跟弟兄加入他们的军队,给我一个连长。
我沉了脸,坚定地说,你要是敢,我就带雷雷离开你!
许大彪咬牙说,我真的做了呢?
我说,你会后悔的。
许大彪痛苦地摇头说,哪能呢,我许大彪只听夫人的。他说话的时候,有很多心事,脸都扭曲了。
一连几天,许大彪都唉声叹气,有时他左耳的肉赘会颤抖,他恼怒了,我不知道他会把恼怒发泄到谁的身上。
有时坏事会变成好事。我虽然不知道许大彪与徐贵龙密谋什么,但我觉得事情发展开始越出通常轨道了。我始终不明白,一开始他们之间谈话气氛温和,后来怎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的。我对许大彪说,我就说嘛,你以为徐贵龙来干什么好事,请神容易送神难!许大彪不吭声,搔了搔脑袋。
过了几天,许大彪突然拥抱了我,轻轻地说,我把徐贵龙杀了。我闻了闻他的身上,没有血腥味,摸了摸手,还是那样温暖,不像是刚刚杀过人的样子。于是,我轻轻地问,你真把徐贵龙给杀死了?许大彪没有正面回答,用力抱了我一下,用力很大,搂得我龇了龇牙。他不用解释,我就相信他真把徐贵龙杀了。
我有些吃惊,喃喃地问,大彪,你可以放人走,为啥要杀人呢?
许大彪轻轻地说,他偷听我们说话,摸清你和雁翎队的关系了。他回去了,我们就真的完蛋啦!
我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不杀他,我真的很危险。我暗暗欣喜,也佩服许大彪的魄力,但是,我内心感到杀人的恐惧,替许大彪捏一把汗。国民党的特派员死了,他们能饶了许大彪吗?国民党兵强马壮,上山剿匪是必然的。许大彪似乎毫不在乎,他说我惊惧的表情使我更美丽了。蓝灯匪被剿灭了,我可以回白洋淀雁翎队,可是,许大彪的队伍太可惜了,他们完全可以打鬼子啊。
灯光也像昏了头似的,迷糊晕眩。
那天方贵仁上山送药,恰巧山下来人送来鱼和肉,我想给方贵仁做一顿鱼丸子。方贵仁要看我怎样做鱼丸,就佝偻着腰跟进厨房。可是,鱼臭了,山上真放不了鲜鱼,恶臭在厨房里四处弥漫。我用绸巾捂住了鼻子,听见方贵仁作呕的声音,呃呃呃,然后缩起了脖子。我憋着气说,快来人,弄出去!黑五慢慢走到臭鱼跟前,麻溜地把鱼拎出去了。我无奈地给方贵仁做了肉丸子。黑五走后,我们边吃边把老虎山上的危机说了。我让方贵仁把情况传递给水上飞和大抬杆,让雁翎队派人来,把许大彪的队伍收编得了。方贵仁明白了,来得快走得也快,消息很快带到雁翎队去了。
许大彪提了一包大烟土回来,我只知道蓝灯匪抢劫粮食、牲畜、布匹和银圆,没想到还劫持到了大烟土。我不让许大彪吸大烟,许大彪说他不吸,只是给伤员止痛用。我放下心,给灯中添油。灯碗深,一罐油都倒了进去,灯芯的光焰忽然大了许多,映照着我们的脸。许大彪清点完大烟土,装进一个木头柜子里,抬头望着我说,夫人,你今天怎么了?有话说吗?我对许大彪说,大彪,我们回白洋淀吧。我们跟雁翎队打鬼子!许大彪火了,愤愤地骂,你他娘的是猪啊?再说这个我剁了你!我噘起了嘴巴,赌气说,我就是猪,我猪狗不如,你快剁了我吧!许大彪嘿嘿笑了,夫人,不要害怕,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我们蓝灯匪抢遍了白洋淀,老百姓还不剁了我?我平静地说,哪儿能呢?我们白洋淀人宽容、慈悲。许大彪哈哈笑了。我没再搭话,油灯一旁的三根香已经燃到梗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