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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上前传 第五章

这一夜差不多就过去了。蓝灯匪没有来。

父亲喝高了,睡在了王家寨。土匪是有时有会儿地来,可是,齐县长派来张麻子,百口人驻扎下来就赖着不走了。张麻子带的队伍欲望无限度地膨胀,找村里乡绅要保护费,天天搜刮百姓,让人敢怒不敢言。一个月过去了,蓝灯匪依旧没有往枪口上撞。夜里巡逻的老人敲打着铜锣,喊着,平安无事喽!平安无事喽!父亲悲苦着脸,叹息说,蓝灯匪徒不来了,可是,这张麻子跟土匪没啥两样啊!我们得找齐县长,赶紧把张团长召回新水城去。母亲叹息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我忽然插话说,我看叫大抬杆二叔王学武回来,拿抬杆枪把张麻子他们轰走!父亲瞪了我一眼,小孩子家别插话,学武到保定读书去了!

我的心沉到了沟底,想到王学武不在王家寨,就觉得空落落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爱情,是少女对男人朦胧的崇拜吧。

齐县长给我们派来了保安团,父亲担心保安团会出乱子,果然不出所料,张麻子把村里搅得鸡飞狗跳,还给我的婚姻带来了巨大危机。年年不变年年变。即便是那个黑暗年代,我们家的日子还是一点点好转,家里能够拿鱼兑换粮食了,母亲能够给我们包饺子、蒸馒头、做糖三角了。虽说吃饱了,可是,我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张麻子团长隔三岔五地到我家来,嘀嘀咕咕说一阵,就满脸微笑地颠了。刚刚吃了饺子,张麻子带着卫兵晃晃地走了。

我问父亲,这几天张麻子团长咋总到我们家来啊?

父亲叹息了一声说,张麻子为给齐县长拍马屁,看中我们家铃铛了,他要给保媒,对象是齐县长的二儿子齐同辉!

母亲欣喜地说,赶紧找个算命的吧,看看两个孩子生辰八字合不合,如果合了,也算咱家攀了个高枝儿啊!

我听见了,气呼呼地说,啥高枝啊?我不去攀哪!

父亲惊魂未定,担忧地说,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胳膊扭不过大腿,你说不去就不去啦!

我倔倔地拧着身体说,我就不去!我还要读书呢!

母亲哮喘上来了,紧张地说,如果铃铛不同意,赶紧给张麻子送点儿钱,让他美言几句,别让县长记恨咱。花钱买个平安吧,谁不愿意儿女平平安安的呢?母亲说着,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鱼丸子。

我和父亲都没有吃鱼丸的欲望,呆呆地坐着。

母亲说,你们谁也别争别吵啦,我们最后还是听算命大师的。鱼丸传女不传男,就是人家给算的。多准啊!

我咯咯笑道,你和爹倒是想生个儿子呢,生丫头的命。鱼丸是传我了,我们邢家也没见着兴旺啊!

父亲仰脸叹息,忧心忡忡地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这是杜甫的诗作《春望》,杜甫不愧是大诗人,写得好多啊!愿人间再无战火,愿和平永驻人间。可是,愿望归愿望,没有国哪有家?眼下国家破败成这样子了,家如何振兴啊?

我在心中默默地背诵父亲朗诵的《春望》。

母亲不耐烦地说,你们准是不饿,二霞,他们不吃我们吃。

二霞夹着鱼丸子,吧唧吧唧地嚼着说,你们吃诗就吃饱啦!

我瞪了二霞一眼骂,死丫头,你才吃屎呢!

二霞辩解说,谁说吃屎了,我说吃诗!诗歌的诗,我姐诗屎不分!她津津乐道,嘴上叨咕着没完。我嘿嘿笑了,抓起鸡毛掸子抽她的后背,她端着碗躲藏着。

第二天上午,天空飘洒着小雨。父亲打着雨伞去找张麻子,回来的时候雨停了,父亲的脸却是阴沉的,比锅底还黑。天黑了,我在家里点燃煤油灯看书。起初,我没有十分在意张麻子保媒的事,父亲回家一说,我才感到事态已经严重了。张麻子巴结县长,已经禀报了,齐县长竟然答应了,要带着儿子到圈头村来相亲。我一想,真的麻烦了。母亲看出我的紧张,劝说道,闺女,你别害怕,人家齐二公子要是一表人才呢,你嫁了还是好事,真的掉进福窝里了。我任性地喊,我不,我不嘛!好事让二霞去。

二霞放下书本说,人家是来相你,我没有我姐长得漂亮。

父亲对我说,你好好准备准备吧。这不仅是关系你个人的幸福,还关系到我们圈头村、王家寨村里的命运。

我惊讶地问,爹,命运?你拿我婚姻做交易啦?

父亲无奈地说,瞧你这话说得多难听。哪有交易?这不是见到齐县长了,我们有求于县长,让他赶紧把张麻子他们的保安团调回新水城。村里的老百姓叫苦连天,招架不住啦!

我哼了一声,这不是交易是什么?

我望着夜空,未圆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夜空碧蓝如洗,我的心情却无比糟糕。

第二天麻麻亮,有人咣咣地敲门。父亲出去开门,母亲完全被辛劳和操心占据了,刚刚摇着纺车在纺线,见到张麻子就把纺线的铁锭子放下了。张麻子带着两个卫兵来了我家。张麻子是提亲来的。我没有看书,看到的是张麻子的脸,麻麻的红坑,我疑惑着张麻子真是脑子有病了。张麻子揉了揉眼,尽量活泛着脸上的皮肉,低头给我相面,似乎要把我看个遍。

父亲把我介绍给张麻子。

我很腼腆,仓促地回应道,张团长,您坐。

张麻子的眼睛不够用了,目光在我的脸上纠缠,这孩子,真漂亮,还怪腼腆的。我看啊,不用齐家少爷相亲了,我就当家了。

大鹰熬鱼鹰回家,我抱着书本跑出去了,脚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我跑到了堂屋。张麻子鸭子一样的笑声传过来,哈哈,老邢啊老邢,你说你们两口子长得都不咋样,生个闺女咋赛若天仙呢?一般闺女随爹,儿子随娘,大鹰倒是像你媳妇,铃铛一点儿都不像你,跟我说实话,铃铛是不是你的种儿啊?不是抱养的吧?

父亲连连说,是,是我们的。后边的声音我就听不见了。

我气愤地跑出来了,几乎是六神无主。这个张麻子真讨厌!

父亲让二霞把我拽回去了。二霞说,姐,人家给你提亲,你不在还行啊!

天黑的时候,我硬着头皮回去了。张麻子虽然是武行,却懂一些圈头村提亲规矩,送来了男方的年龄、属相和生辰八字。张麻子笑呵呵地说,铃铛的属相和八字我带给齐家,你们找算命先生算一算,如果行了,齐县长就带儿子过来,换龙凤帖了。

张麻子走了,我也没有抬一抬屁股。

大抬杆和水上飞就到圈头村找我。其实,我遇到难题自然会想到这两个铁哥们儿。大抬杆见到我,就问出嫁的事,新郎叫什么?我要出嫁的事,不知怎么传到大抬杆和水上飞那里的。我问,你们怎么知道的?大抬杆问,我只问你是不是真的?你要是撒谎,我们哥儿俩以后就不跟你玩啦!水上飞羡慕地说,这小子叫啥啊?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财运和桃花运,结了伴儿来啊!我大声赌气说,他叫齐同辉,齐县长的儿子,张麻子团长保的媒,我没有见过他,更没有答应啊!

大抬杆却不吭声。

水上飞说,你是咋想的?

我口气坚定,我跟爹说了,不嫁人。

大抬杆说,你光嘴硬不行,张麻子和齐县长你惹得起吗?

水上飞想了想说,老天爷啊,保佑齐同辉不会看上你,这样就一了百了,大家都省事啦!

大抬杆说,我们去王家寨的镇龙寺烧香吧,菩萨会保佑铃铛的!

我随着大抬杆和水上飞去了王家寨。大抬杆划船,我和水上飞坐船两边,到王家寨的时候,日头已经升了一竿子高了。我们钻进了镇龙寺,烧香磕头,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到了王学武。

我抬头望了望房梁,无助的表情让人可怜。大抬杆糊涂着,水上飞脑袋机灵,忽然说,我们把王学武的大抬杆拿下来吧!

大抬杆怯怯地摇头说,不行啊,我二叔回来找不着咋办啊?

水上飞眼睛灵活地一转,说,人不是活的吗?动你的狗脑子。这几天我们说不定能用上。齐县长的船来了,我们一枪喷出去,就打烂齐同辉的屁股。

我暗暗佩服水上飞的聪明,但是,聪明人共有的毛病,就是有些傲慢。他动嘴了,让我和大抬杆爬上去摘王学武的大抬杆枪。

我们找来了梯子,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将沉重的大抬杆抬了下来。好沉的大抬杆啊!我们把大抬杆藏到了王家祠堂墙根,用苇席遮盖起来,然后就去了大抬杆的家。

王学恒正好在家。

王学恒一听这个棘手的事,沉默了好一阵。他表现出来的是一脸的智慧和冷峻。他皱着眉头说,既然老邢说了,连着两个村的命运,就非同小可。此事既要满足了铃铛,还要把张团长和齐县长笼络好啊!此事办妥了,会一箭双雕,如果有了闪失,麻烦就大了!

我心头一紧,抽抽搭搭地哭了,叔叔,麻烦大……大到啥程度呢?我可是不愿离开圈头啊!

王学恒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张麻子提亲没有毛病。可是,我知道齐县长的儿子,两个儿子都见过。老二齐同辉长得好,可是游手好闲,你嫁过去就是吃苦。还有,这个家庭更是处于险境。全国的农民暴动风起云涌,保定高阳、蠡县的农民暴动刚刚开始。伪县长蹦跶不了几天了,你嫁过去了,福没有享着,跟着吃大亏!

我咬咬嘴唇说,我更不嫁了!硬没让眼里的泪水掉下来。可我忍着忍着还是没有忍住,又哭了。

大抬杆劝说,别哭了,天塌不了。

王学恒露出自信的微笑说,回去给你爹捎话,我明天找你爹。

回到家,我们跟父亲对着流泪。

我凄楚的眼泪,使父亲的心肠变软了。

父亲的眼圈是黑的,可以想象,这几天他也在为我的婚事煎熬。父亲说,铃铛,爹理解你。哪家父母不巴望孩子好啊?我明天到码头迎候学恒,看看他的主意,力争有一个完满的结局。

隔了一天,父亲去码头迎接王学恒。我尾随而去,看看王学恒是不是大抬杆划船送过来的。我走到门口,突然肚子一阵阵地搅和,赶紧去茅房拉屎。我拉屎出来的时候,父亲跟随王学恒去了学堂。下午的时候,父亲大步流星地回家了。他红而粗糙的脸,终于有了笑模样。但是,他的眼睛很黑,像两条淀中的黑鱼。黑鱼是神秘的。我就知道他们谋划了一个方案,他们做的部分一律保密,我该做的都布置好了。最后父亲说,孩子,路已经铺好了,你是天上的凤凰,还是地上的鸡,就看你的命了!

我吃惊地问,我不是凤凰,就是鸡,我有啥能耐?

父亲想了想说,这是相亲,如果齐县长带二公子齐同辉来了,你要搞好关系,假装说说情话,主要是把张麻子整走,我们需要他。

我带着一脸忍辱负重的神色说,好吧,爹,我怎么脱身呢?

父亲说这是一个秘密,你就不用操心了。说完转身回屋了。

煤油灯闪闪烁烁,我的眼里好像模糊着一层泪水,心中忐忑不安,说是那么说,我能不操心吗?这关系着我的人生大事。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媚。齐县长等人顶着烈日来了,一艘双槽木船缓缓停靠码头。我、父亲、大鹰在码头迎候,远远地,我看见站在船头的齐县长和他儿子齐同辉了。齐县长是瓦刀脸,很长很窄的瓦刀。这家伙鬼精鬼精,伤人不留痕,杀人不见血。他身上有一股官气,能够驾驭众人。这是一位不好惹的对手,自古红颜多薄命,我觉得自己的麻烦来了。

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武术表演队的表演开始了,父亲、夏柳青、张麻子陪同齐县长坐下看表演。我看得出来,齐县长对武术不感兴趣,但还是问了问题。他问,圈头村的武术从何时兴起啊?夏柳青说,北宋时期,杨六郎把守三关口,圈头是屯军之所,崇文尚武,官军在村里设了好几处杆子场,习武之风就延续至今啊!齐县长没有再问,父亲介绍了一下眼前的表演,齐县长,现在表演的是“飞脚点穴”,还是王家寨镇龙寺的武术高僧悟觉传授的呢!齐县长没有回话,起身说,最近身体不大好,拜一拜药王庙。人们带着齐县长去了药王庙。人走了,只有老百姓凑过来继续观看。天热了,武术队员个个都大汗淋漓。我陪同年轻帅气的齐同辉看了一阵武术表演。

过了一会儿,我问齐同辉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齐同辉摇着扇子,眼里闪着浪漫的光芒说,母亲生我的时候是夜晚,那天夜里的天象日月同辉。我微笑着说,那是奇特的景象,你日后必有好的前程。齐同辉连连说,谢谢你的祝福。我装作微笑的样子,点头致意。齐同辉跟我抛媚眼儿,我装没看见。

我们随大人走着,齐同辉下意识拉我的手,我很反感,刚刚认识就拉手。我故意躲避着他伸过来的手,他也没有在意。

参观了康熙的行宫和药王庙,齐县长等人登上了木头拱桥。这里地势高,齐县长不由得驻足猜测,张麻子不愿意离开白洋淀,是不是有利可图?他要来看个究竟。然后众人就陪同齐县长乘船去了王家寨。父亲让大鹰在圈头用鱼鹰捕鱼,家里没有鱼了。

到了王家寨,没有先去镇龙寺,齐县长想在小街上走一走,体察一下民情。我与齐同辉无话可说,随大溜缓缓走着。街道狭窄,小巷清幽。平时这小街上骑车的很少,多是步行的人,人们对头相遇只能擦肩侧身而行。今天小街两头由张麻子的士兵把守,算是给县长一行清场了。我们边走边说话,忽然,在王家寨的一个胡同里,我看见大抬杆和水上飞了,可是,他们没有看见我。大抬杆伸了一个姿势优美的懒腰。水上飞一手扶着一只扁担,人在地上蹲着,他们俩执行什么任务,对我也要保密的。

齐县长走着走着,忽然一歪头,瞅见一家门口戳着黄灿灿的苇席,有炕席、囤席、苫垫席、包装席、天花板席和丈六席,在阳光里闪闪发光。齐县长收住脚说,我们到做苇席的农家瞅一瞅!

王银斋说,县长体察民情。他说着就带着齐县长进去了。父亲、王学恒在后边脚挨脚跟着。我陪同齐同辉说话,齐同辉没有到过白洋淀,谈笑风生,指指点点,看哪儿都稀奇。

我们进了这家院子。阳光照耀在院子正中,那是院里最热的地方。老人摊开放了一张苇席,躺在苇席上打呼噜。王银斋喊,老板头,县长来了,快起来!老头被喊醒了,看见来了这么多人,一骨碌爬起来,畏畏缩缩不动。齐县长问,你这苇席都销往哪里啊?老板头说,新水城、保定、沧州和天津。齐县长问他家的年收入多少,老板头说,卖席、卖鱼收入还凑合,可是,自从县里派来了保安团,吃拿卡要,日子该过不下去了。

张麻子脸上麻点儿抽搐着,火了,大骂起来,保安团招你惹你了,这不是血口喷人吗?再胡说,老子一枪毙了你!

王银斋拱手作揖劝说,张团长,您大人不把小人怪,别生气了,他没文化,不懂规矩。

齐县长眼睛里透出威严,让人家把话说完,到底有没有克扣欺压老百姓这种情况?

老板头跪下给齐县长磕头,县长大人,我没有半句假话,可怜可怜我们吧,替我说一句公道话吧!

齐县长扭头问王银斋,老王,是不是这种情况?

王银斋怕得罪了张麻子,支支吾吾没说出来。

齐县长转脸问夏柳青,说,你们圈头村有这种情况吗?

夏柳青望了一眼张麻子,吭哧说,张团长和弟兄们还是非常尽心的,五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老百姓当然说啥的都有——

父亲听着不对劲了,仗义执言说,齐县长,圈头有这种情况。保安团抵挡了土匪,功不可没。可是,他们花销太大,羊毛出在羊身上,也影响了老百姓生活。

齐县长皱着眉头说,蓝灯匪抢劫,保安团是你们几个村的乡绅联名请来的,既然你们不欢迎他们,我会派人调查清楚的。我们要爱护老百姓,最近我们保定高阳、蠡县的农民暴动,就是教训。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失去了民心,加上共产党煽风点火,老百姓就反啦!

张麻子点头说,齐县长,您说得好,我记住了。

张麻子狠狠瞪了老板头一眼,哼了一声。

我的心怦怦地跳,张麻子是心狠手辣、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我担心张麻子事后报复老板头。从老板头家里出来,齐县长还是没去镇龙寺,而是乘船去了城子葑。城子葑在王家寨村东,出土了陶艺,有陶瓮、陶砖和陶瓦。现在水旺,只露一个圆顶,枯水的时候,浮出四个大土丘,就像老龟在那儿卧着。齐县长站在城子葑顶部,就把四周一切尽收眼中。白洋淀环境幽雅,村庄、苇地、园田相隔,淀泊以沟河相连,甚为壮观。张麻子殷勤地递给齐县长一个望远镜。齐县长举着望远镜,他不但看到了渔民打鱼,还看到了农家织席,更远处看,弯曲绵延的大清河水道尽收眼底。大清河水闪闪发光,河两岸有鱼店、鱼行贩,老百姓叫“翻波浪”。这里鱼市交易嘈杂繁忙。

王银斋说,县长,运往天津的鱼就从大清河水道运走了。

齐县长举着望远镜,感慨说,富饶之地啊!

蛙声和鸟的啼叫声交融到一起,非常动听,齐同辉说这是他听到的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了。

齐县长将儿子齐同辉叫到身旁,嘀咕了几句,然后就安排定亲酒宴。我毕竟是圈头的家,夏柳青和王银斋商量,酒宴原是安排在了圈头村,但齐县长与王家寨姚家交往甚密,他已经安排在姚家大院了。

这是我第一次进姚家大院。听大抬杆说,姚家跟他家有仇。姚占轩是个开明地主,老百姓闹水灾,不仅不收芦苇,还开仓放粮。但是,他的儿子姚廷阶不是好人,经常放出狗来咬穷人。在这个院里定亲,显然违背我的意愿。

姚家家大业大,建的大院无比排场,两座规整的四合院,用走廊连在一起。大门口,灰色的砖墙簇拥着高高的门楼,房脊两端高耸着砖雕的麒麟。檐下垂着伞盖式的透花木雕,门柱是油漆彩绘。大门是暗红色的,厚重的门扇上镶着两个黄铜门环。大门两侧是汉白玉的石狮子。穿过大门的门洞,迎门便是一道影壁,连影壁也是瓦顶、砖基,四周装饰着砖雕龙,影壁中间雕刻着书法“福”字,影壁的底部是一丛盘根错节的南方盆景,开着一串小黄花。

影壁后边就是一个狭长的前院,有荷花池,周围种植着海棠和石榴,树叶婆娑,从春天到秋天都能够欣赏,显示着与众不同的幽雅和宁静。我有一种目不暇接之感。别的地方我没有细细观察,姚占轩让管家把我们直接带到了客厅。

大人们寒暄着,齐同辉坐在我身边聊天了。他说他去过陈调元的庄园,比这儿阔气多了。我说,陈调元是谁?

齐同辉微笑着说,你连陈调元都不知道?白洋淀的同口村人。他当过军阀段祺瑞的参谋,国民党安徽省主席,那可是大官啊!我歪着脑袋问,他比你父亲官还大吗?

齐同辉哈哈笑了,我爹只是县官,跟人家能比吗?你看人家也是穷苦人出身,他娘卖苇席供他读书,二十岁读了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冯国璋、张宗昌都非常欣赏他的才干。这家伙爱交朋友,爱说爱笑,身手灵活,胆识过人,更是***眼里的大红人啊!

我说,你是不是特崇拜他?

齐同辉说,那当然。我想知道,你心中最崇拜的人是谁啊?

我毫不犹豫地说,王家寨的王学武,他也去保定读书了。

齐同辉问,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啊?

我说他是我们白洋淀用大抬杆猎枪打雁冠军。

齐同辉仰了脸,挤眉弄眼,一脸坏笑,我装着听不见。他讥讽说,打雁冠军,还是白洋淀的?我给你说一个陈调元的故事吧,1923年春夏之交,津浦铁路山东临城站出了一个绑架案,谁干的呢?大土匪孙美瑶。

我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气,好吓人啊,天下咋这么多土匪啊,蓝灯匪就常祸害我们。不过,这个土匪的名字挺好听,是女土匪吗?

齐同辉摇头说,男的。蓝灯匪许大彪跟孙美瑶没法比,孙美瑶带千余个匪徒,将二百多个乘客绑架到抱犊崮,里边有十九个外国人。消息一出,震惊中外。为保人质安全,山东督军田中玉亲自上山与土匪代表谈判。几个回合,愣没有谈下来。绑匪嚷嚷着要先拿外国佬开刀,英国、美国、法国外交官都急眼了,再不谈下来就麻烦了。北洋政府让冯玉祥带兵剿匪,外交使团强烈反对。谈不成,还缴不得,直系首领曹锟想到了陈调元。

齐同辉口才好,讲故事富有感染力,我完全被他带进陈调元的故事里去了,父亲喊我过去我都没听见。齐同辉像讲评书似的说,陈调元临危受命,去了山东临城。为让土匪放心,他和卫兵把枪交了,嘻嘻哈哈地跟孙美瑶谈,说自己甘愿下地狱,做保人,促成和解。这家伙从小吃白洋淀的鱼啊,脑子聪明,嘴皮子好使,谈笑间取得了孙美瑶的信任,孙美瑶放了人质,接受招安,并亲自送陈调元下山,惊天大案挥手完事。你说他牛不牛?

我吸了吸鼻子,不吭声了。他口若悬河,但是,他不如王学武有魅力,话少气场大。我心中有王学武,齐同辉说什么都没用了。

齐同辉笑道,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你的偶像不能是打雁的王学武啊,让我都小瞧你,最起码也是陈调元这个级别的。

我梗着脖子喊,哼,十个陈调元也比不上王学武!

齐同辉说变脸就变脸,他吼道,混账,闭嘴!

说着,他的皮带下边的扣子松开了,我好心好意给他指出来,他好像不高兴。这时候,姚家的管家过来叫我们吃饭了。

餐厅不如客厅大,刚好摆了两桌。我与齐同辉在一桌。齐同辉不爱吃鱼,手撕着鸡肉喝酒。这家伙酒量大,在清醒的时候,装得文质彬彬,可是,一喝醉酒就胡吹海哨,说话的声音都高了。张麻子过来给齐同辉敬酒,然后比画手势,你们小点儿声,县长做指示呢。齐同辉不在乎他,竟然站起来说,铃铛,老子数学第一,全保定没有比的。他一整天沉浸在喜悦中,我越发瞅着他恶心。齐同辉让我喝酒,我说不会喝酒。齐同辉说,铃铛,你的志愿是什么?

我吃了一口炖鱼,想了想说,我想做鱼丸子。

齐同辉捂着嘴巴,笑喷了,你做的鱼丸好吃吗?

我淡淡地说,那得你吃了才能说好吃还是不好吃。

齐同辉又笑了,看出没有嘲笑我的意思。可是,我没有觉得好笑,我心思走神了,大抬杆和水上飞他们俩干什么呢?他们现在吃饭了吗?

父亲拉着我的双手,到了齐县长这一桌。齐同辉也跟过来了。我与齐同辉并排站着,恍若做梦。张麻子主持订婚仪式,说今天,我们借王家寨的姚家大院这方宝地,举办齐同辉和邢铃铛的定亲仪式。两个孩子,八字非常合适,两人见面也是一见钟情、情投意合啊。下面就是过小礼啦!

大家纷纷鼓掌。齐县长微笑着,挥了挥手,下人就搬来了“四色盒”。这是白洋淀各村的风俗,定亲男方给女方四色盒,每个盒子装的东西不一样,有衣裳、布料、袜子、化妆品等。父亲接过四色盒,转放到我的手中,然后作了揖,给齐县长敬酒,我鞠了躬。齐县长微笑着说,这孩子,长得漂亮,看眼睛就灵透啊!

今晚没有月亮,天和地一片漆黑,天空灰蒙蒙的。不管有没有月亮,淀水在夜里的颜色都是青白的。提着马灯,我们才送客人上了船。齐同辉是被架到船上去的,他坐到了船头,就哇哇地吐酒,连连喊,铃铛啊,上船跟我们去新水城吧!我只是摆手,没有说话。我隐隐感觉到,这个花花公子不是省油的灯,早晚有一天会给他父亲惹祸的。

好戏一场接一场。圈头村夜里忽然冒出了蓝灯匪。每个匪徒提着蓝蓝的灯笼,幽灵似的穿梭游动,速度极快,来无影去无踪。我们家的门被敲响了,我吓得又钻进了被窝。父亲匆匆忙忙出去了,匪徒竟然没有到家抢劫。第二天早上,父亲晃晃悠悠地回来了,喘着气,头上冒着汗,他告诉我们张麻子的保安团就被蓝灯匪袭击了。保安团在圈头和王家寨几乎同时被端。双方开了火,火星四溅,子弹像蝗虫一样乱飞。匪徒死了多少不知道,尸体被装船拉走了,张麻子的保安团死了十一人,受伤二十多人。张麻子不能再等了,圈头和王家寨已经不是世外桃源,而变成内忧外患的是非之地了。

从这一场战斗之后,张麻子和他的保安团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微微一笑说,我就说嘛,手大遮不住天,小鱼拱不翻船。张麻子有他栽的这一天。保安团受伤的士兵几乎全是中了大抬杆的枪砂,我有些疑惑,蓝灯匪盘踞在太行山的老虎山,怎么也有大抬杆呢?

王学恒、夏柳青和父亲喝酒庆贺。因为保密,没有让我参加。我可以找大抬杆和水上飞去庆贺。按我的推算,张麻子跑了,他给我保的媒也就黄了。

大抬杆和水上飞见到我的时候,两人都光着脚。我问道,你们的鞋呢?大抬杆说,夜里丢了,跑进了岸边的芦苇荡,脚疼,才发现脚上的鞋全跑丢了。如果张麻子破案,发现他俩的鞋怎么办?

我佩服地说,大抬杆哥哥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敢冲着王家寨的保安团放枪啦?

大抬杆耸耸肩说,这样说也未尝不可,我总不能一辈子叫人说成胆小鬼吧。也许有一天,我比水上飞胆子还大。

水上飞听着不舒服,争强好胜的性格使他不能沉默。他突然说漏了嘴,大抬杆啊大抬杆,你小子放了一枪,打伤了保安队员,王家寨就搁不下你啦?如果不是你爹和铃铛她爹布置好了,你敢放枪吗?如果是真的蓝灯匪来了,你敢出来吗?

大抬杆蔫了,不说话了。水上飞的缺陷就是嘴损,话上粗糙而已。如果不是大抬杆有意刺激他的自尊心,他不会这么激烈的,是大抬杆那过去没有的傲气让水上飞难以忍受。

大抬杆嘟囔说,粗人就是粗人,你看你还是泄密了吧。

我恍然明白了,嚷道,不是真的来了蓝灯匪,你们装的蓝灯匪。

水上飞说,不是我们装的,我们只是参与了。铃铛啊,这事人命关天,可是不能传出去啊!

我这才明白,父亲说的秘密是什么了。我忍不住为他们高明的谋略而笑了,心中充满了敬佩。我有几分羡慕地说,打死我也不说。唉,你们多有福气。我要是参战就过瘾了!

大抬杆说,打仗是男人的事,女人还是在家待着吧。

水上飞笑道,你小子由鼠胆儿变贼胆儿啦,我问你,你哪来的胆儿啊?

我们站在淀边,尽管误了吃饭的时间,但一点儿也不觉得饿。赶走张麻子的事,反倒使我意犹未尽不大过瘾。既然一切都摊牌了,我就再三逼问,他们也进一步透露了活动细节。

一切都是事先周密策划、安排好的。两个村赶张麻子的保安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几次努力前功尽弃。张麻子来我家提亲,给了村民一个绝好的机会,一是引来了张麻子的顶头上司齐县长,二来人们想到了以毒攻毒的计谋。张麻子吃定了圈头和王家寨,不动到你死我活,他是不会走的。王家寨老板头的告状,让齐县长丢了面子。开始,并没有想到冒充蓝灯匪,王学恒跟我父亲商量,找一找白洋淀当地的土匪。外面世界风雨飘摇,各路人物风云际会,白洋淀活跃的几股土匪,有同口的红枪会、采蒲台的黄罗锅、容城的张六懵、安州的王烈军、霸县的柴恩波等土匪,真是“番号满天下,司令如牛毛”。不能从屎窝挪到尿窝,父亲和王学恒把这几拨土匪研究了一番,还是选中采蒲台的黄罗锅。黄罗锅说话算话,为人仗义。

父亲和王学恒悄悄到了采蒲台,见到黄罗锅。黄罗锅与张麻子的队伍交过手,他骂道,他奶奶的张麻子,保安团欺压百姓,不能留情,那有多少杀多少,杀了人割下耳朵作为凭证,回来一个耳朵赏三个大洋!众匪徒热血沸腾。他们兵分两路,一股去了圈头,一股到了王家寨肖神庙。张麻子刚刚接待了齐县长,正是人困马乏之时,黄罗锅土匪帮提着蓝色灯笼,扑上来了,打得保安队措手不及。张麻子提着裤子指挥还击,胳膊中弹负伤。黄罗锅泥鳅性子很狡猾,他也是怕张麻子事后算账,他说张麻子是为了提防蓝灯匪而来,干脆来个将计就计。所以,他们都提着蓝色灯笼来了。黄罗锅人手有限,没等张麻子醒过神来,先杀了人,死人血肉模糊,血流如注。土匪割了耳朵,捏着血糊糊的耳朵开船就跑了。黄罗锅有指示,不能恋战,突然袭击见好就收。后来竟然还出了一个笑话,土匪三老歪竟然割了两只耳朵,追着黄罗锅索要六个大洋。黄罗锅歪着脑袋问,老三,你杀了两个人?三老歪强撑着说,是。黄罗锅将两只耳朵擦了擦,往桌上一摆,看出是一个人的左右耳朵。黄罗锅瞪了眼睛,畜生,糊弄老子来啦?三老歪软了,黄罗锅狠狠抽了他两鞭子,歪着脖子还是给了三个大洋。

听到这里,我嘿嘿地笑了,大抬杆,你放枪杀死了几个保安队员?提着耳朵换大洋吗?

大抬杆说,我是打的铁砂,伤了一片,好像没死人。

水上飞捂着嘴巴说,没死人,人都伤了屁股。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过了半个月,我起早贪黑缺的觉补足了,脸色就红润了。刚要想着去找大抬杆玩,张麻子来了。张麻子没有带保安队,他是为我和齐同辉的婚事来的,所以没有穿保安团军装,而是穿着灰色长袍,脸上堆满了笑。我分明感觉到他满脸笑容里藏着诡异阴狠。

张麻子笑说,老邢,恭喜了,你们家有喜了。

父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沉重的忧虑还是没逃过。他没有相中齐同辉,并不是因为他是共产党,不愿亲近伪县长,而是担心我过了门受委屈。我以为这桩婚事已经黄了,谁知齐同辉还惦记着我呢。我不爱他,怎么能跟他结婚呢?我抽泣着哭了。

父亲说,张团长,我觉着齐县长家大业大,官位显赫,我们铃铛是圈头村里的柴火妞,没读几天私塾,怕是配不上齐公子啊!

张麻子说,人家齐公子听说你们祖上出了红姑,皇帝都相中了。出美女的家族啊,齐公子看上铃铛了,还有什么配不上?

母亲讷讷地说,孩子毕竟还小,不懂事啊。

张麻子眼光里有一种狠毒的东西,骂道,啊,这话早不说啊!别忘了,在姚家大院,人家齐县长的四大盒都收了,还反悔啦?

母亲忍气吞声,赔着笑脸说,齐县长家公子看上我家铃铛,那是我家福气。可是,铃铛就是逆风恶浪的命,哪儿有那个福啊?四礼盒还留着,一点儿没动,要不就请张团长给送回去吧!

张麻子想翻脸,还得忍着,老邢啊,事情没有这样的,哪儿有拉出来的屎往回坐的?你们让我咋跟县长交差啊?

两个卫兵用枪托戳地,嗵嗵地响着。

父亲说,铃铛的性格你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她要是委曲求全,齐少爷的日子也过不好啊!

张麻子狠狠地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过好过不好,老子不管。将来你们是亲戚了。

我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那我跳淀死了得了!

我这一哭,父亲的心被女儿哭碎了。

张麻子说,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嫁到了齐家,就算掉进了福窝儿,你还哭,还横,还嚷?

父亲倔强地说,这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吗?那齐同辉能对铃铛好一辈子吗?铃铛要是挨欺负,我可是跟你没完!

张麻子恶狠狠地说,邢希望,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可把话给你挑明了,我可是抓着采蒲台的黄罗锅了。你和王学恒合计的阴谋,还用我挑明吗?冒充蓝灯匪该当何罪?老子整天护着你们,你们却暗藏杀心。我没跟齐县长说呢,如果说了,还不踏平你们圈头和王家寨吗?

我吃了一惊,父亲的额头也冒汗了。

父亲一看张麻子急眼了,嘴上说那我把婚事安排好,其实他在想跟王学恒再想办法,把我解救出来。

张麻子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果铃铛乖乖去了齐家,我啥也不提了,如果你们掉链子,别怪我新账旧账一起算!

父亲立刻周身一颤,呆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头顶涌上一股血来,脑子瞬间做着选择,不能连累家人和王学恒叔叔。胆怯是对危险的躲避,人一旦没了躲闪的余地,怯懦者也会变得勇敢起来。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憋足了劲大声吼,我同意嫁给他!

张麻子笑道,好,你们邢家啊,还是铃铛明事理。说完带着保安团的士兵走了。

母亲瘫软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老天爷啊,这可咋办啊?这闺女俊了也是灾啊!你说祖上的红姑,不就是漂亮惹的祸吗?

我知道红姑的悲剧。一想到红姑,我就想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