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腊月,北风凛冽。
鸡叫头遍,我早晨一睁眼,就听见山下炮响,一阵紧似一阵。我问许大彪,下一步到底咋办?许大彪对我说,今天是你期盼的日子。我惊讶地说,我期盼啥?许大彪说,今天水上飞、大抬杆奉命来我们老虎山。我明知故问,干啥来啦?许大彪说,谈判,雁翎队要收编我们。夫人,你想见他们吗?他说着话,细细观察我的表情。我的心怦然一响,没有吭声,担心这家伙多心,我淡淡地说,你们谈吧,见不见听你的!许大彪满意地点点头。其实,我的心急得不行,双手在暗暗地抖,我对他们的到来既期待又恐慌。
山寨的大门吱扭一声开了,大抬杆和水上飞走进来了,他们戴着皮帽子,嘴里喷着哈气。我终于看见大抬杆高大的身影了,他的背更加驼了,一哈腰进了院子。他们是雁翎队派来与许大彪谈判的。显然,方贵仁把口信带给了水上飞。黑五禀报了,许大彪让他们在议事厅等候。议事厅燃烧着炭火,冻不着他们。水上飞在等待许大彪时,脚被冻僵了,脱了袜子搓了一阵脚,大抬杆熏得直捂鼻子。许大彪进来了,黑了脸说,赶紧穿上袜子,好熏人啊。水上飞麻溜地穿好袜子。我早就偷偷溜了出来,躲在窗前偷听,我腰疼,实在是弯不下去了。
茶水用炭火煮开了,咕嘟嘟冒着水泡。黑五给他们沏茶端茶。大抬杆说,这是铃铛她娘给她带来的鱼干,铃铛她人呢?许大彪倔倔地说,放下吧,铃铛不想见你们,我们直接谈正事吧!水上飞喝了一口茶,本来是说蓝灯匪收编到雁翎队的事,大抬杆一插嘴,话题转到我身上去了。大抬杆说,许大彪,天下黄花闺女有的是,你又不缺美女,铃铛是我媳妇,你就把她当个屁放了,成人之美得了。许大彪恼怒了,一拍桌子,你他娘的还说这个,有意思吗?铃铛都给我生儿子啦!大抬杆知道我已经与许大彪结婚,还生了孩子,他往地上一蹲,伤心无比地望着脚面发呆。水上飞也沉默了半天。水上飞可能感冒了,口齿不清,声音沙哑着说,铃铛真的变心了?她真心想留在老虎山跟你过日子了?大抬杆尴尬而痛苦,但他还是不死心,大声说,不会的,铃铛不是那样的人。我要当面问她,她一定是有难言的苦衷。水上飞皱着眉问许大彪,难道是你许大彪威胁她啦?许大彪说,老子明人不说暗话,铃铛和我感情好着哩!你们说人话,就留你们,再说铃铛,赶紧给我滚蛋!大抬杆突然拉住水上飞的手,说,赶紧说正事吧!水上飞说,许大彪,曲阳县委反馈的消息,说你们蓝灯匪变化不小,山上的蓝灯笼换上了红灯笼,出来作恶少了,听说你们还杀了国民党的一个特派员,还说,你当着铃铛的面发誓,以后打日本鬼子。许大彪愣了愣,眨眨眼睛说,你们咋这么门儿清啊?是不是铃铛与你们里应外合啊?大抬杆沮丧地说,铃铛是你的人,她对你死心塌地啦,我们的消息来自党组织。许大彪疑惑地说,你说的党组织,指的雁翎队吗?水上飞说,那是,我们队长说了,你带蓝灯匪过去,我们联手抗日,给你一个副队长,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许大彪竟然破口大骂,滚吧,老子当土匪也不会参加你们雁翎队!老子要出山就当八路军!他还骂了不少难听的话。
许大彪下了逐客令,大抬杆和水上飞就走出来了。大抬杆一步三回头,他在寻找我的影子。他支吾说,许大彪,按理说,我们也是亲戚了,大老远来了,你也得让我们看看铃铛和大侄子啊!
许大彪把手中的笔夹在耳朵上,说,看啥看,走吧走吧,看到眼里你就出不来啦!你跟二霞结婚没有啊?大抬杆说没有。
许大彪哈哈一笑说,等啥呢?赶紧结婚啊,也生个大儿子。我们就是连襟啦!
大抬杆瓮声瓮气地说,呸,谁跟你土匪当连襟啊!
许大彪一下子火了,说,给你脸了,你倒神气起来了,别他妈不识相啊!
水上飞扭头说,许大彪,你小子心眼忒他妈小。冰天雪地的,我们大老远地来了,还给铃铛带来了鱼干,你愣是不让我们见一面。
大抬杆说,我还饿着肚子呢,让铃铛给我们做一顿饭吃啊。
许大彪掏出银圆说,给你们盘缠,自己下山到客栈吃去。
大抬杆摇头说,老子不要你的臭钱,我可知道你这种人,强盗,整个山寨就是个贼窝,尽是贼。
许大彪双眼冒出怒火,嗖地拔出手枪,顶在大抬杆脑袋上,骂道,你这大抬杆,老子一枪崩了你!
大抬杆镇静地说,你有种开枪啊,我都这样了,有啥好怕你的?我丢了铃铛,我有什么活路?死有啥怕的?可是你呢,你就等着吧,会有报应的时候!
许大彪眼睛红了,他最爱冲动。我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
水上飞上前两步,抬手拉开了许大彪,说,算了,算了,你许大彪得了媳妇得了儿子,你是最大的赢家,让人家发两句牢骚咋啦?
许大彪双手软了,收回了手枪。
大抬杆胆子小,却不怕许大彪威吓。令我惊诧的是,大抬杆一抡胳膊,竟然将许大彪的枪打掉在地。
黑五和匪徒冲了上来,抓住大抬杆的衣领。许大彪冷静下来,朝黑五摆了摆手,黑五就松开了。
水上飞拉了大抬杆一把,二人悻悻地走了。
这一切,我隔着窗户都看见了,我不无怜悯地望着可怜的大抬杆。那一刹那间,我真想冲出去解救他。大抬杆他们消失了,风一吹,门关上了,我的目光也拐弯了。只是记得大抬杆他俩穿着皮靴子,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地响。许大彪够狠的,不让我与他们见面,这让我耿耿于怀。
送走了大抬杆和水上飞,许大彪回到房间,用轻蔑随便的语调说,夫人,你隔着玻璃窗看见大抬杆了吧,你当年爱上的是啥人啊?瞧他那副丑模样,长脖刀螂似的。
我怒了,大声说,不,你不能这样侮辱他。他是王家人,王家老少个个是英雄。我跟你说过王学武吧?
许大彪恼火地吼,王学武,王学武,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啦!
我瞪了许大彪一眼,你看看你这狗脾气,跟死人吃啥醋啊?许大彪垂下脑袋无语了。他无论怎样愤慨,也抵挡不住我那明亮的眼睛。
雷雷在床上吓哭了。
许大彪多疑,但他确认我跟他们没有联络,又笑了,笑声里,凝滞的空气有了一点儿松动。
许大彪不吭声了,两条腿荡来荡去。
我们的话题离开了大抬杆。其实,眼下跟许大彪生这种气,显然是不明智的。想明白了,我的态度就温和了,许大彪也开心起来。
许大彪非要去看望我母亲和二霞。一个黑夜,我和许大彪带着黑五偷偷回到圈头村。
我们摸到家门,敲门不开。许大彪有点儿身手,自己先蹿上高墙,又把我拽上去。他从墙头上往下一跳,又把裤裆绷扯了。我拉开枣木门闩,黑五抱着东西进了院子。与我想象得差不多,家里情景凄凉。小油灯快没有油了,发出惨淡的光亮。灶屋由于常年烟熏火燎,四壁黑黑的,像趴着一片黑鱼鹰。母亲老了,眼窝深陷,头发花白,精神萎靡。我给母亲跪下叩了三个头,喉咙一热喊了声,娘,铃铛和丈夫许大彪看您来了。母亲一动不动。许大彪让黑五将山珍和羊肉放下,黑五悄悄出去了。母亲瞅见许大彪,气得险些背过气去,绝望地哽咽说,我的命咋这么苦啊?这仨孩子,一个当汉奸,一个嫁给土匪。家门不幸啊,你们的事,别跟我说啦,到坟地跟你爹说去。我固执地说,娘,我就要跟您说说我的苦,我没有错啊!
母亲终于开口了,没有错,为啥不敢白天进村?
我说,曲阳到新水路途不近,我们夜里进来,让您有个思想准备,明天我和大彪还想拜一拜祠堂!
母亲冷冷地说,拜祠堂,没门儿!
我急眼了,娘,我知道您从小就看不上我,爹没了,我就您一个长辈了,您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母亲声嘶力竭地吼一句,滚,你爹宠你,跟你爹说去!
许大彪吓了一跳,轻声说,娘,您生气,我们理解,铃铛真的很想您,您听她说完,我们再滚,好吗?
母亲继续吼,别喊我娘,我有当汉奸的儿子,可是没有当土匪的姑爷!
话赶话顶到这份儿上,一点儿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好在二霞连夜回来了,她的到来打破了僵局。我们不再跪着,纷纷坐了起来。可是,二霞也像打量怪物一样打量我们。
二霞脸上硬硬的,有一层青色。她告诉我,大抬杆从曲阳老虎山回来,与她一起经营鱼丸店,继续给雁翎队收集情报。郑旭刚队长劝大抬杆认清现实,既然铃铛已经与许大彪成亲,还有了孩子,他与她就不用再假扮夫妻,组织批准他们可以成亲了。大抬杆沉默了很久,还是摇头拒绝。唉,别看大抬杆没啥文化,胆小怕事,可对我却非常专一!水上飞劝了半天,还是没有说通。大抬杆过不去我这道坎儿,不是我妹妹二霞不好,而是他心里放不下我。他与二霞假扮夫妻,吃住一起,却从来没有动二霞一个指头。二霞偷偷抹眼泪,他知道姐夫心中还有姐姐。我心里默默叹息,大抬杆跟许大彪的死结一辈子解不开了。二霞说,他是一根筋,心里丢不下你,你还是回来吧!你不回来,我以后不认你这姐了。
二霞临走留下一句绝情的话,姐,你觉得自己所受的委屈,值得吗?你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为啥活着?
我和许大彪夜里去了父亲的墓地。这是我们邢家的祖坟。风像死了一样,停止了喘息。我跪在父亲的坟前哭泣着说,爹,我想你了。我嫁给许大彪,最初是为了救十几个姐妹,包括水上飞的媳妇翠花。爹,我知道,我在家里是最不听话的孩子,你和娘心中偏爱大鹰和二霞。我从小就受气,越是受气我越是叛逆。小时候,我没有得到爱,我要倾尽一生寻找爱。我跟大抬杆是真爱,如今跟许大彪也是真爱,其中的原因是我水性杨花吗?没有啊,我难道没有爱的权利吗?爹,我真是无辜的啊!一开始许大彪家里不认我,现在咱邢家也不认我,我真的要成孤魂野鬼了。爹,我身上流淌着您的血,我内心没有堕落。我一没偷二没抢,在我的劝说下,连许大彪的蓝灯匪也不抢劫了,我一直劝说许大彪拉起队伍抗日,我错了吗?我错在哪里了?他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漠?爹啊,我被日寇抓了,是大鹰出卖了我,日本人拿烙铁烫我,我不怕疼,但是,我的精神崩溃了。大鹰为了讨好日寇升官,竟然把我出卖送到高阳慰安所,邢大鹰还是我们邢家人吗?他身上也流淌着您的血啊!我想不通啊,我几次想死了算了,如果您答应了,我就死在您的墓地前,天天伺候您吧。
许大彪也陪我跪着,听着我哭诉,他浑身颤抖着。
我掏出了一沓烧纸,点燃了,连连磕头说,爹,许大彪抢劫过我们圈头村,那是过去,他现在变成好人了,我就是他从日寇手里救出来的。人就不能有错吗?爹,您放心,我们会做出给邢家人长脸的事的。爹,我有了丈夫有了孩子,既然家里都不认我,以后我不会再来圈头了。让不孝女儿铃铛给您烧最后一次纸钱吧,天冷,您在那边买点儿寒衣。爹,永别了,如果您想我,就托个梦给我。
许大彪捂着脑袋,呜呜地哭了。
我和许大彪在坟地沉默无言,对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冻得瑟瑟发抖,许大彪把我搂在怀里,连连说,夫人,对不起,让你吃苦了。
我想通了,生命就是不断地受伤,不断地复原。我还不到死的时候,白洋淀是华北平原的最洼地,我要回曲阳老虎山,那是太行山,是我生命的高地。我望着许大彪平静地说,我们回去吧,雷雷该吃奶了。许大彪一愣说,我让黑五联系祠堂呢,明天拜了祠堂就走。我心中一疼,倔倔地说,我们走吧,不进祠堂了,进去也是辱没先人。许大彪叹了口气,说,夫人,我许大彪可以回家继承我爹的财产,舒舒服服当我的地主,你来当地主婆。对于你抗日的劝说,我一直拿不定主意。不过,这次我从白洋淀回来,看见娘,看见二霞,我许大彪明媒正娶得到了你,你还是得不到名分。我感觉你挺在乎家人的。娘不认你,邢家家族不让你进祠堂,觉得你跟一个土匪,那是光着屁股打转儿,转着圈儿丢人。夫人,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夫贵妻荣,我必须替夫人挽回脸面。
我愣了愣,你咋替我挽回脸面?许大彪将牙齿咬得吱吱响,说,抗日,打鬼子,把我们丢了的脸面补回来!为你报仇!为日寇残害的老百姓报仇!我投去赞许的目光,紧紧抱住了许大彪,眼泪哗哗地流。许大彪擦着我眼里的泪水说,夫人,我杀了国民党特派员,就是告诉你,不给自己留退路。我堵死了那条路。老子拉着弟兄们抗日,也得找个好靠山!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果断地说,靠山?靠山山倒,靠人人散,我虽然不是中共党员,但我爹是党员。我跟着爹接触过无数的共产党人,共产党八路军就是你真正的靠山!许大彪扭歪着脸,大声说,夫人,你终于承认你是雁翎队的人了。你说对了,我算看透了,国民党抗日是挂羊头卖狗肉,我正跟共产党部队接头,具体的条件还在谈,他们的人很快就上山了。我分外高兴,扑进他的怀里问,你怎么想通的?给我解释解释。
许大彪说,我的人生是不需要解释的!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我不敢看他的脸,怕碰上多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