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替王毅夫的新水县委书记梁绍衡到任,召急县大队和雁翎队开会,一个营救王学武的计划形成了。
我、大抬杆和水上飞报名参加营救王学武的行动。我们的营救行动困难重重,由于王学武带兵打死了日军中队长中夏太郎,还用大抬杆击伤了驻守新水的大队长日酋龟本,所以,被日伪控制的新水城防守极为严密。雁翎队营救王学武的行动失败了。
隔了两天,一个消息传到白洋淀。王学武和石燕红在新水城的莲花池茶楼行刺了齐县长,齐县长当场身亡,王学武和石燕红再次被捕。
石燕红没有哭,神情冷峻,能跟王学武死在一起,无怨无悔。我想如果将她换成我,我也会这样做的。她既然敢过来看王学武,就不怕死,怕死就不会递给他青铜宝剑。她是救王学武来的,但不仅没有救出,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我心中的偶像就没救了吗?比如让他们逃跑,或是让石燕红他父亲带兵劫狱。
夜里我做噩梦了,梦见了王学武刺杀齐县长的过程。日寇严密把守了莲花池茶楼,齐县长带着石燕红轻轻走上了二楼,王学武看到了石燕红,目光充满深情和爱意。王学武与石燕红在保定莲池书院分手时,有一个浪漫约定。那把短剑,是王学武送给石燕红的爱情信物,如果她还能等他,赶走了日寇,他就回来找她结婚。
石燕红提着精致的小皮箱,走进莲花池茶楼,她说,齐县长,我的日用品,还用检查吗?齐县长哈腰一笑,石小姐,请进。石燕红提着皮箱进去了。齐县长提前与石燕红交代好了,让石燕红单独谈一会儿,恋人相见有情话要说。齐县长轻轻退出,王学武热烈拥抱了石燕红。石燕红流泪了,她捶打着他的肩头说,你去延安为什么不带上我?你心中还有没有我?王学武坚定地说,我说过,赶走了日寇就去西安接你回家,我把你娶到王家寨。石燕红眼睛红了,你怎么又回来了?你怎么又被捕啦?王学武先讲了父亲和母亲的壮举,然后说,这次是组织派我来的,打了几场漂亮仗,痛快!可是,你中了齐县长圈套了,他诱你回来劝我,你怎么不想想?他是汉奸,我是能够劝降的人吗?石燕红一把搂紧了他,哽咽说,我就是想见你,带来这把宝剑,就是告诉你,如果有不测,我就拿剑割喉自杀!王学武眼睛含泪,你啊,还是那个石燕红,你不该来啊。石燕红眼睛红了说,我为了见你,我来是为了见你啊!王学武抚摸了她的头发说,西安事变,你爹辅佐***将军的义举,让我心中钦佩!中国人就要团结起来一致抗日!石燕红感动地说,父亲的部队已经开赴陕西米脂抗日前线。
王学武听见外面的响动,弯腰从皮箱里拿过那一把短剑藏在腰间。王学武小声说,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你马上离开吧!石燕红倔强地说,我不走,我要跟你并肩战斗!王学武充满深情地望着她,长叹一声。窗外的阳光在王学武的悲凉无望中褪尽。王学武搂着石燕红的腰深情凝视。门帘一挑,齐县长进来了,石小姐,你们谈得怎么样?刹那间,一场“荆轲刺秦”上演了。王学武铁着脸,面露凶光,他那股勇猛的杀气又顶上来了。王学武大声说,我要送你这狗汉奸上路了!说着,那把短而锋利的青铜宝剑刺进齐县长的胸膛,齐县长一句话都没说,直挺挺地倒在血泊中。其实,王学武向齐县长胸膛出剑的一刹那,他想到了石燕红。可是,愤怒的火焰烧到头顶的时候,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楼下的张麻子和日本兵呼啦啦冲了上来,将王学武和石燕红押送到日本宪兵部。
齐县长、张麻子是威胁雁翎队的最大隐患。消息一出,日寇震惊,雁翎队放大抬杆庆贺,新水县人民拍手称快,有个人偷偷放了鞭炮。高兴之余,我们也替王学武和石燕红的命运担忧。王学武刺杀了汉奸齐县长,石燕红从皮箱里传递青铜宝剑,成为同案犯。隐患在这里早已埋下了,只等一声枪响尘埃落定。我们在王家寨听说日本人要把王学武和石燕红一起枪决。王学武和石燕红决定举行一场刑场上的婚礼。刑场上,王学武目光注视着石燕红,没有喊什么高亢的口号,只是喊了一句,学武、燕红夫妻对拜,喜入洞房。枪声响了。他们手拉着手,倒在了血泊中。
据说,日本鬼子在他们死后得到日酋龟本的命令取其首级。伪军扛来了铡刀,切了王学武和石燕红的脑袋,王学武无首的身躯扭曲、痉挛着,刑场上扬起一阵弥天的红雾。
一阵晕眩使我的眼睛迸了眼泪。这样的现场,我没有看到,但我沉浸在悲痛之中。王学武和石燕红的人头被悬挂在新水城楼。两个黑黑的人头,在我的心里凝成了一团暗影,每每想到他们的灵魂升腾,我的身体就频频颤抖。王学武的魂一定藏在宝剑中,发出惊人刺眼的光芒。这让我想起辛弃疾的诗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雁翎队组织了一场夜袭新水城的行动,水上飞带九个战士抢回了王学武和石燕红的人头。人头萎缩了,黑灰黑灰,几乎看不出模样来了。只记得石燕红头发、眉毛又黑又亮,可她活着的时候,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与我梦中的模样一致。现在,人死了,回家了。可是,那把刺杀齐县长的青铜宝剑呢?还有王学武和石燕红的下半身尸体呢?我、大抬杆和水上飞继续寻找,可没有找到。我们又间接找到了张麻子,还找到了齐同辉,都没有下落,日寇可能是把他们随便扔在哪个烂葬岗上了。
王家寨迎接英雄回家,同时也迎来了一个日出。
天亮的时候,王家寨大街小巷铺满了白色的荷花花瓣。头顶的云彩和淀边的芦苇,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薄雾笼罩在村庄上空,鸟儿停止了喧闹,老梨树肃穆地矗立在那里,气压低得让我们喘不上气来。王学武和石燕红的人头被装入棺材,从码头上船回到王家寨的时候,王家寨人举办了一个最隆重的葬礼。王银斋说,老朽愿意给学武守灵!我、大抬杆、水上飞都给王学武守灵。人们为英雄披麻戴孝。
因为王学武的牺牲,上级派王学恒夫妇回家了。
冬日的王家寨到处竖着光秃秃的树杈,宿鸟栖息,一动不动,灰色的羽毛在寒峭的风中抖动。何东林出面协调,王学恒和邢玉芳从邢台南宫东进纵队回来了,组织知道王学武牺牲了,让他们回来送王学武最后一程,并对他们有新的安排。我和大抬杆用自家冰床把父亲母亲接回了王家寨。登上码头,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意外,房子竟又盖了起来。
王学恒愣着,大抬杆,这是咱家的房子?我说,是啊,王家寨乡亲们自发给建起来的。
王学恒热泪纵横。
我看出王学恒和邢玉芳都无比惊讶。盖这房子下了大功夫,大抬杆告诉父亲,这是王银斋发动党员、群众捐资盖起来的,四间砖瓦房,外加三间厢房,眨眼间在原址上矗立起来。祠堂没有被烧毁,做了简单的修缮。家里的外墙是斗、卧相间的,两斗两卧,这样看外面是砖房,里面却是坯房。顶子的梁、檩、椽用了榆木,结实美观。房顶上墁了小方砖,砖缝里撒了谷子,拿谷草根挤实砖缝,房顶多年不漏雨。碱基与墙体之间,用芦苇和柴草隔潮保温。锅碗瓢盆已经置备好,就差在炕上铺好苇席睡觉了。
第二天,祭奠仪式由王银斋主持。王银斋极为平静,温厚慈祥。他捋一捋白色的胡须说,学武毕竟是白洋淀泡大的种,有勇有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啊!他这么一说,人们对英雄的认识得到升华。我极为心痛,王银斋的讲话一个字也听不进耳朵,只是泪流不止。我负责给火炉添烧纸,烧纸的烟火常常呛着我的眼睛,我不由得泪水涟涟。
泪眼蒙眬中,我看见王银斋缓缓铺展开一张纸,有两个黑红的大字。王银斋说,这是学武死前留下的血书:信仰。我交给王家后人珍藏吧。人们的目光落在大抬杆身上,大抬杆扑上去,颤抖着双手接了血书。他转手交给我保存好,我担心丢了,急忙回家藏在我的红柜里。
王耀宗和夏雪莉早已壮烈牺牲了,王学武和石燕红的死又给王家增添了一道悲壮而绮丽的光芒。人们崇尚燕赵侠风,很少悲哀地哭泣,眼神里更多是敬仰和悲壮。
王学武的葬礼上,王学恒感动地说,王家寨有“破锅漏房气死老娘”的说法,我娘走了,房子烧了,乡亲们给我们搭起了新房,这叫我一家如何报答乡里乡亲是好啊?
大抬杆说,爹,放心,我们忘不了乡亲们的恩情。
葬礼结束后,上级考虑到王学武刚刚牺牲,让王学恒和邢玉芳留在白洋淀抗日。
一天,我和大抬杆在鱼丸店获得情报,赵北口岗楼敌人出动去新水城,内部空虚。陈一荣队长得到情报,就在鱼丸店开了个会。会议商定,第二天是赵北口大集,陈一荣队长带着队员化装成老百姓赶集进去。
白洋淀天寒地冻。大抬杆备好了酒,喝点儿暖暖身子。陈一荣说,这酒留着啊,明天我们端了敌人的赵北口岗楼,夺回一挺机枪,回来庆贺再喝。大抬杆笑呵呵地说,明天还有明天的酒,今天就喝吧。水上飞瞪了大抬杆一眼说,听队长的,拿下去,吃鱼丸子吧。大家开始吃鱼丸和米饭。饭后,水上飞抱来了从老百姓家借来的衣裳,大家为化装成老百姓进赵北口赶集做准备。
第二天,在赵北口,陈队长观察了敌人的岗楼,发起了冲锋。他一枪将岗楼上的机枪手毙命。听见枪声,老百姓大乱,副队长邓海光带人乘机开始冲锋。这时候,侧面敌人的枪响了,刹那间打得雁翎队措手不及,队员们瞬间被日伪军包围了。陈一荣和队员们卧倒还击,敌人火力凶猛,陈一荣、赵恩祥、车大富等人纷纷倒地。水上飞背起陈一荣就往外飞奔,田一鹤背着赵恩祥就跑,可是,背了出来,人已经断气了。这场战役,陈一荣、邓海光、赵恩祥和车大富四人壮烈牺牲。
陈一荣和赵恩祥的尸体被水上飞等人抢了回来,邓海光和车大富的尸体没有找到,可能被敌人劫走了。
水上飞哭着嚷,大抬杆,你这是啥情报?敌人压根儿就没有去新水城,而是埋伏着。
大抬杆愣了,哽咽着说,我害了陈队长啊。
我瞪着他,没有说话。我的眼神在说,不能怪你,哪有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
寒风瑟瑟,飘起了雪花。我和大抬杆从朱家买了两口棺材,厚葬牺牲战友。为了不惊扰王家寨岗楼的伪中队,葬礼在黑夜的冰上进行。我们给他们四人开了追悼会,将陈一荣和赵恩祥的尸体抬进棺材的时候,陈一荣的身上掉出一个东西,水上飞以为是手雷,细细一瞅,是大抬杆昨晚送的一瓶酒,酒瓶上满是凝固的血迹。
大抬杆弯腰捡起来,用牙咬开了瓶盖,将酒缓缓洒在陈一荣的身上,哽咽着说,陈队长,酒给您打开了,在那个世界,你喝点儿吧!说着大伙纷纷跪在冰面,一片哭泣声。
陈一荣和赵恩祥两人的棺材,就被埋在了王家寨的墓地。
王学武、陈一荣等人的先后牺牲,给雁翎队以沉重的打击,队员们士气低迷,头顶荷叶的射击训练也停了。为了扭转局面,新水县委派来了新队长郑旭刚。新官上任三把火,郑旭刚一来就先带领雁翎队队员夜袭了朱家大院,活捉了伪乡长朱蕴奇。不久,郑旭刚又带领队员除掉了王家寨据点的伪中队长韩恩荣,吓得秦凤生好久不敢登上王家寨的码头。
几天后,大抬杆和水上飞去找郑旭刚队长,大抬杆划船进入大张庄水域,忽然一排枪响,他们赶上了雁翎队在芦苇丛中伏击日本鬼子的汽船。雁翎队的任务就是截断敌人水上运输线。战斗刚刚打响,水上飞抢过大抬杆就朝敌人汽船方向开火。大抬杆一起开火,杀声震天,鬼子和伪军纷纷落水。其中有一条汽船着了火逃跑,水上飞让大抬杆划船去追。追的时候,水上飞左肩头受伤,鲜血流了出来,倒在大抬杆旁边。大抬杆急忙上去给他包扎,水上飞大声喊,别让鬼子跑喽,赶紧开火,别管我!大抬杆枪法准,用大抬杆还击,一枪喷出去打中了开船人,掀翻了敌人的汽船。他又开一枪,打死了一个鬼子,鬼子的尸体趴在机关枪上,血一滴滴淌着。大抬杆掀开鬼子尸体,看见他狰狞的眼睛,眼皮突突跳了几下,大抬杆从这条船上抱回了一挺机关枪。
大抬杆夜里做噩梦,睡梦中肩膀抽搐,很快发起高烧。我给大抬杆煮了姜汤,他喝了两碗就发汗了。第二天水上飞过来看大抬杆。大抬杆说眼里总是他杀死的日本鬼子的痛苦表情,我为什么要杀人啊?水上飞说,你胆子太小啦,他们是侵略者,屠杀你爷爷、你二叔,屠杀我们中国同胞,我们杀鬼子还不应该吗?大抬杆皱眉头思考着,难道是自己真的胆小吗?细想还不是。砸盐店的时候,他怎么没有胆小啊?我跟水上飞分析,不是胆小,看见血过敏,这是一种心理障碍。我给大抬杆讲了道理,让他渐渐开窍。我要回一趟娘家,开几服中药让他吃一吃。大抬杆退烧了,依旧萎靡不振,嘴唇和眼皮耷拉着,那样子让我心痛。
我划船去了圈头。如果不打仗,白洋淀美得很。可现在,连一个人的影子都看不见。潜伏的危机说来就来了。我轻巧地划船,尽量将声音降到最弱。不久,我听见轻微的嗡嗡声,声音出自哪里却拿不准。突然,两个大汉爬上了我的船,船一颤悠,我的脑袋就被蒙上了麻袋。我眼睛一黑,被人扛到了汽船上。我闻到了汽油味道,听见鬼子叽叽咕咕地说话,我的心一沉。完了,落在鬼子手里了。
其实,我能想象大抬杆经受的打击。沉重的担忧和苦恼压垮了大抬杆,他晃晃悠悠想我,人几乎脱了相。水上飞去了我家,我母亲说我没有回家。大抬杆抱着脑袋哽咽了,铃铛啊铃铛你在哪儿啊?
郑旭刚听说后吃了一惊,用手背擦了半天眼睛,陷入了奇怪的沉思。
后来我听水上飞说,最近白洋淀几个村反应,几个女孩被日本人抓走,当了慰安妇,有大张庄的翠花、赵北口的冬梅、季庄子的石英子。水上飞说,铃铛会不会被一同抓走了呢?有人发现铃铛她们被鬼子抓上了船。这股敌人看来与白洋淀据点的不是一拨。
郑旭刚布置任务,让水上飞带狙击手韩童侦察一下,争取把这些女孩营救回来。听说营救我,大抬杆病好了些,积极性非常高。
郑旭刚担心大抬杆会冲动,便让他继续开鱼丸店,刺探情报。因为他经过日本人的考验,没有投毒,这是一个便利条件。大抬杆发愁了,说铃铛才是做鱼丸世家。郑旭刚问大抬杆,铃铛家还有什么人?他说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和老娘。
听说我丢了,母亲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