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铃铛。
我的学名叫邢桂芹。1912年夏天,我出生在白洋淀圈头村。眨眼间到了2017年4月1日,白洋淀新区成立了,白洋淀又热闹起来。我掐指一算,我从圈头村嫁到王家寨,活到了一百零五岁,成为王家寨村最大的寿星佬。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我手中的铜铃嘀里当啷地响了,我的儿孙都习惯了,只要我摇响铃铛,就是要讲故事了。树老根多,人老话多。
人这一辈子,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大悲哀就没有大欢喜。人生少不了坎坷和磨难、无奈和不公,不如意的时候别埋怨别人,他人没错,我们要怀揣感恩的心,只管瞪着眼睛坚强地往前走,走着走着,身边的好事就结伴儿来了。人走到最后,你突然发现,连孤独的感觉都没有了,能够依靠的人就是你自己。老人就像黄昏慢慢收拢花瓣的睡莲。我从睡梦中睁眼就能看见门前是那株千年老梨树,树上挂着乾德大钟,而我却做不了千年的梦。钟声一响,头顶的九朵荷花祥云就尽情绽放了。
我两眼昏花却有些泪光,许多事情涌上心头,觉得日月一丝没变,日子里美好的东西又跑到我眼皮底下来了。人越老越怕死,我还会为偶然袭上心头的回忆而痛哭吗?
我这人爱操心,我骂你们的时候千万别烦,天下有一个爱替你操心的老人难道不是幸福吗?眼前的事记不住了,脚后跟跺烂的事总也忘不了,不管你们爱听新故事还是老故事,可我只会讲老故事。其实,老故事在逐渐消亡,消亡的不仅仅是故事,还有整个家族的记忆。有了铜铃和故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孤单,即便身边亲人都不在也不觉得孤单。
孙子王决心背着我走进那个老院落时,一阵伤感和空虚袭上心头。亲人们一个个离开了我,其实,不是伤感和空虚,而是孤独。夜里,我躺在炕上望着浩渺的星空,感觉像是躺在青草和苇叶上,不知不觉进入梦境。我梦见大淀的水和渔船,人们围着烤鱼的篝火唱歌,淀水抬着孤岛似的村庄向着天空生气,人认出了那些回家的灵魂。我不需要眼睛看,也能知道这世界里的巨大秘密。
白洋淀有流传了上千年的传说和古歌。但是,我能记住最早的事情,不是传说和古歌,也不是白洋淀悦耳的水声,而是当啷当啷清脆的铜铃声。铜铃挂在门楣上,风吹响了铜铃,随后就完全沉寂了。我的母亲说,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母亲把铜铃系在我的腰上说,这孩子听见铜铃声就笑,我看叫铃铛吧。母亲说着,就冲着我的脸蛋儿摇了摇铜铃。据母亲说我当时真的笑了,于是,我的名字就此产生了。邢桂芹是我的大名,没人记得了,家人都顺口喊我铃铛了。这些事啊,都是我长大之后父亲邢希望告诉我的。他说我出生的那天傍晚,圈头村的人都在放河灯。我喜欢白洋淀人欢鱼跃的日子。可是,我吃鱼吃腻了吃顶了。
风又吹来了,白洋淀的水就荡起细密的波纹。没有谁比我更懂白洋淀的风,没有谁比我更懂白洋淀的水。母亲说,白洋淀女人真风流,淀当脸盘风梳头。春天的时候刮湿润的东北风,季末转为东南风,夏天多为潮湿的东南风,秋天就是干燥东南风,冬天的西北风越来越不冷了,风不冷,水却结冰了。
我爱穿青布裤褂,黑黑的眼睛,圆圆的脸,扎着两个翘翘的小辫子,皮肤白嫩,能掐出水来。有人夸奖我,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我倒没有看出来。我的性格像男孩子,我常干一些比男孩子胆还大的事。冬天的时候,大人们砸冰捕鱼,我就带着一群孩子去“燎荒”。冬天的苇子割平了,苇茬儿和高地的荒草在寒风中抖动,我们就去放火燎荒,孩子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们的意思是让我“点荒”,点荒是野孩子干的事,因为点荒容易使村头的苇垛发生火灾。我不属于乖孩子,但也不算是野孩子,可我就有那么一股野劲,疯疯地掏出火柴点着艾草编织的火捻。火苗儿一蹿一蹿。开始地上的火不旺,我就趴在草地上撅着屁股去吹火,孩子们跟着一块儿吹,很快就连成几百米长长的火焰,红黄相间,顺风蔓延。我们的脸蛋儿被大火烤红了。我们小孩子之间相互打量,脸都成了黑鬼。
父亲说我一出生就与弟弟、妹妹不同,我是听着铜铃响声降临人间的。其实,我既有野的一面,也有女孩天生柔软的一面。但母亲唠叨着说,铃铛一个女孩子家为什么从小爱玩火?父亲说我是火命,就终日唉声叹气的。有一次我燎荒,风吹着火焰真的蔓延到村口,把夏家的苇垛点着了。我被父亲用苇子笤帚狠狠地抽打屁股,屁股被打得火烧火燎。我能够听见拴在我胳膊上的铜铃叮叮作响,我不哭也不喊叫,只是攥着母亲的手把嘴唇咬破了。
最后母亲出面给我解围,我打了个深深的寒战。
可冬天一到,我又带头去燎荒,没有碰到着火的事,非常失望。除了燎荒,我还爱玩水。我跟男孩子一起到淀里游泳,母亲担心我溺水,就急眼了,抓起炕上的笤帚要打,我撒腿就往外跑,跑到了淀边的河岸。母亲伸手一抓,我身体光溜溜像个泥鳅,母亲没有抓住,我扑通一声扎进淀里没了踪影。淀水渐渐卷起圆圈,母亲立在淀边发愣,双腿发软。忽然,在老远的地方,我口含着芦秆钻出水面,脑袋水涝涝的,望着母亲调皮地怪笑。母亲失望地叹息,我是在父母的失望中长大的。
我出生一年以后,弟弟邢大鹰出生,他却温柔得像个女孩。两年后,妹妹邢二霞出生。有了弟弟妹妹,母亲就顾不上管我了。
白洋淀的孩子一周岁都要搞一个抓周仪式。弟弟一周岁时,父母也让他抓周。八仙桌上摆着一个苇编笸箩,笸箩里有木板、毛笔、网上梭子、玻璃球、西红柿、鱼丸、月牙板,这些物件是父母期望的寄托。冷静的大鹰,并没有很快伸手。此时,我紧张极了,大气不敢出。就在众人翘首期待的时候,大鹰下手了,他伸手抓住了那个西红柿,放进嘴里就啃了起来,啃不动,小手还将西红柿捏破了,殷红的汁液流了出来。我的心一哆嗦,父亲说,不是个吃笔墨饭的,倒像个吃货!人们没有在意,都哈哈地笑了。
难道这是大鹰悲惨命运的暗示?
家族的故事,都是父亲说的。人啊,无论我怎样反复琢磨这些往事,到头来,死去的是生命,活着的是传说。
我刚出生那年月,大地黑暗,民不聊生,到处是逃荒的饥民,雪上加霜的是很多傍晚出生的孩子常常由于黑暗和饥饿而夭折。我是夜里十点出生的,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我的出生充满了传奇。母亲临产一夜,遇到了难产,家人都纷纷跪地祷告,只有我爷爷邢宗良默不作声,手就在嘴唇、下巴上摸着胡须。直到我第一声啼哭,爷爷依旧呆坐着。后来我父亲喊了一声,爹啊,真是个女孩子!爷爷没有吭声,他的脸渐渐变白,呼出一口长气就去世了。我们邢家是圈头的鱼丸世家,爷爷是含着鱼丸离开人世的。
圈头村的银淀鱼丸,在白洋淀无人不晓。
我们邢家鱼丸兴盛时期是在康熙年间。我听父亲说,很久以前,我的祖先在白洋淀水中遇着一条大鱼,这条鱼比人的身体都大,可以说是白洋淀的鱼王。祖先划船追着这条大鱼,船上没有鱼叉和渔网,他伸手就要抓到鱼王,一只手指触到大鱼嘴的时候,大鱼咬住了他的手,另一个渔民拼命用鱼叉叉鱼的头,鱼王终于松开了嘴,嘴里冒着血泡,鱼王抽搐着流着血,祖先就循着鱼王的血迹追踪而去,又发现了一条更大的鱼。兴奋的祖先毫无畏惧,急忙用鱼叉叉死了另一头大鱼。鱼王和大鱼被带回家的时候,村里人都纷纷围观。祖先用受伤的手擦了擦血,可是,当他垂手的时候,手指的血一滴滴流下来,他用草灰一抹,血就凝固变黑了。他把鱼切碎了,将鱼片泡在荷叶水里,做成了鱼丸子。鱼丸异常鲜美,祖先笑了,他的笑容使大家相信,邢家鱼丸会流传下去了。
很久之后,康熙皇帝到白洋淀圈头村打猎,建立了行宫,康熙皇帝品尝鱼丸,龙颜大悦,给邢家赐匾“银淀鱼丸”。圈头的银淀鱼丸声名远播,北平、保定、沧州都有银淀鱼丸店,后来成为天津义珍酒楼招牌菜。银淀鱼丸传了好几代,鱼是白洋淀鲤鱼,刀是保定杨三刀家定制的,传到我们这一代依然兴盛。可是,其中是有坎坷的。我们祖宗鱼丸传男不传女,后来为什么改为传女不传男呢?
这里有一段传奇故事。
我们邢家的银淀鱼丸传到光绪二十六年,竟然惹了大祸。西太后出京到保定总督府停留,道台传话,这一带有名小吃过来献艺,以博老佛爷一笑。我的爷爷邢宗良带着父亲邢希望就去了保定,总督差役将他们安排在莲池客栈做银淀鱼丸。他们精心制作,不料做的鱼丸不是味道,父子俩吓白了脸。老佛爷吃了一小口就吐了,十分生气。道台大怒,爷爷恐惧万分,他说儿子做的,他要亲自下厨再做一遍,可还是糟糕。道台骂,你们到底是不是银淀鱼丸的传人?此等劣把,也敢欺世盗名,冒充风味。不过,道台还算开明,没割了父子俩的脑袋,而是下令收回康熙帝的牌匾“银淀鱼丸”,不准邢家再做鱼丸。爷爷回到圈头村,羞愧难当,一病不起。风声泄露,银淀鱼丸店经营惨淡,只好关张算账。爷爷心灰意冷之际,请来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邢家银淀鱼丸只认白洋淀的水和鱼,换了地场,便走了风味。其实,爷爷专门研究过邢家鱼丸,小刀切鱼,放进少量莲藕,慢火煮,火候足时自然香美。
算命先生又说,邢家男人气数已尽,此绝活要传邢家女人方可振兴。
爷爷听了,久久不说话,后来还是认为颇有道理,让我父亲把做鱼丸手艺传给我母亲。算命先生说,一定要传邢家刚刚出生的女孩。所以,爷爷尽管病入膏肓,却迟迟不肯闭眼,期盼我娘把我生下来,迎接银淀鱼丸的真正传人。所以说,我是带着使命来到人间的。父亲抱着我,喃喃地说,我们的铃铛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娘教你做鱼丸子!我至今耳聪目明,一定跟我爱吃鱼丸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