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王家寨的女人,婆家都给配一个红柜,里面装着女人的东西,也藏着我们的秘密。当柜子的红漆旧了,就感觉自己被时光变成了旧人,对生活都失去了幻想。感觉自己憋闷了,烦恼了,她们就划船出去转一转。转到哪里去呢?只能到自家的苇田割苇。割苇节是女人的节日。银色的镰刀飞舞着,金黄的苇叶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头发和肩头上,耳朵被沙沙声音灌满,反而有了一种快感,报复谁的快感。天气渐渐凉了,王家寨的夜晚却是溽热的,虽说白天很累,但是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夜晚精力异常旺盛,溜光的身子躺在苇席上,浑身上下淌着汗,皮肤叠着苇席的印子,花嗒嗒的。有的家里,传出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声。
苇子被割下来做成苇帘子、苇席。织苇帘子是手脚并用,手续苇楣,脚踩踏板,咔嚓咔嚓。当一片片苇楣子被机器吃进去时,苇帘子和苇席就做成了。苇帘子和苇席都卖到天津卫。卖了之后,人也不马上回家,还要在天津北港割苇打零工。那里的人不会割苇子,王家寨的人就到天津北港割苇,挣钱散钱。俗话说一叶通津,去的时候走大清河水道,一夜行船,天亮到达天津卫。苇子割得差不多的时候,人带着钱回家过年。他们回王家寨的时候,冻冰了,回家的路就不那么容易了,只能乘坐冰床回村。
王家寨人家大多女人当家,卖苇帘子和打工挣的钱,都由女人保管,钱就藏在红柜里。女人从天津卫扯来的新布料,也都放在红柜里。这规矩传开了,王家寨如果来了小偷,一般都奔家中的红柜而去,翻箱倒柜把钱偷走。后来女人们把红柜锁得严严实实。
雁翎队给了我们任务,秋天到天津割苇子,再买一些药品回来。陈队长给我们拉了一个药单子。其实,我们去那里,还有一个任务,给水上飞找媳妇。王家寨的割苇节期间,我发现割苇女人给小孩喂奶的时候,大抬杆总是背过脸去,水上飞则扭着脑袋偷看。想到身体每况愈下的胡应辉,我的脑子里猛然划过一道闪电一样,不能再等了,赶紧给水上飞找媳妇。
这一年秋后,鬼子缩在炮楼里。跟雁翎队请了假,我们随着王家寨的男人女人去割苇子了。像是在淀里打鱼一样,这个买卖似乎成为一种永恒,其实,并不永恒,总体上看是永恒的。
我、大抬杆和水上飞来不及编苇帘子,就带着去年的苇帘子乘船去了天津北港。那是海滨,一片盐碱地,没有粮食,吃的是打稀饭。打稀饭出锅,撒一把黄豆,黄豆是软软的,吃一粒就豆香满口,只不够顶饿。好在那儿的芦苇又矮又细,干活不累。
从王家寨出发前,我到镇龙寺烧了香,祈求水上飞能找到媳妇。我的祈求灵验了。
我们圈头村没合适的姑娘,几次张罗都不成。但是,到了天津北港,这姑娘就出现了。她叫肖梅婷,个头不高,一张白白嫩嫩的脸盘,两个柔和的小酒窝,不是多么俊俏,但模样十分受看。梅婷说话有点儿口吃。她父亲肖春满是个算卦的,外号“神算子”,在天津北港小有名气。我对神算子问这问那,问多了,他就笑一笑,很神秘的样子。神算子本身的故事就很扑朔迷离。
我们割苇时住在北港小店村。房东大娘说,神算子看风水、算卦,还会法术,有呼风唤雨的能耐。有一年荒年歉收,王家寨到北港割苇的人没挣到钱,都想回家过年,还想节省路费,给神算子家割苇的人召集众人,求助神算子。神算子让他们都坐一条船上说,听我喊三声,就全部闭上眼睛,不管听见啥声音都不能睁眼,我喊到镇龙寺了,你们就睁眼,如果你们有人提前睁眼,撂在半道上我就不管了。大伙上了船,神算子喊,闭眼!大伙都闭上了眼睛。不久他喊,到镇龙寺了,大伙睁开眼睛,一看果然到王家寨镇龙寺了。大伙都觉着神奇,就将神算子越传越神。我当笑话听,如果他真的神,就施法术把我们送回王家寨。房东大娘说,这家人啊,梅婷娘死得早,剩下父女俩,一个神算子,一个药罐子。我再细问,她就不再说了。
我把房东大娘的话好好掂量了一下,默默记在心里。回头我就跟大抬杆商量,我告诉他房东说的话,这闺女哪儿都好,就身体不好。大抬杆为难地说,身板不好,会拖累水上飞抗日的,天下女人多的是,梅婷就算了。我瞪眼说,你脑瓜没转轴,就一根杠子,自古有讲嘛,破罐熬好罐,主要看梅婷人品好不好!大抬杆说,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儿了,你说啥水上飞都不嫌。我想了想说,还是得征求水上飞的意见。我悄悄对水上飞说了实情,水上飞大大咧咧地说,我瞅梅婷屁股不小,保准能给生娃。大抬杆笑了,能生娃不能生娃,那得睡了看,我跟铃铛这不也没动静嘛。水上飞的鼻尖上流着幸福的汗,连声说,就她了,就她了。人在情绪沸腾的时候,听不进降温的语言。我叮嘱一句说,大哥,你自个儿定的,有啥事别怪我们。大抬杆嘿嘿笑了,瞅这家伙急得,跟个催命鬼似的。水上飞站着端着碗喝粥,笑了笑说,梅婷身体弱,能生娃就行,躺在炕上我养着!我立即夺了他手上的碗,用抹布打他的脑袋骂,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看你猴急猴急的,娶媳妇,你当是买一件东西?那是一辈子的大事。
我头一回当媒婆,一手托两家,把水上飞家里情况说给梅婷,王家寨是纯水村,没有庄稼种,打鱼人家穷啊,一条鱼两只眼,有的吃没得攒,有鱼有虾,饿不死,富不了。梅婷轻轻一笑,用天津口音对我说话,姐,咱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我就爱吃鱼,吃鱼聪明。我望着她的眼睛说,你们这里是海鱼,我们那儿九河入淀,吃的河鱼。梅婷咯咯地笑了,这有嘛事,都一样。我就把水上飞和他老父亲的事说了。梅婷说,俩爹还有个伴儿,铃铛姐,你问问胡大哥,相中我了吗?我要带我爹过去他能答应吗?我说像你爹这样的算命先生,我们白洋淀也不少。梅婷脸色一沉说,如果不能带上我爹,这婚事就算了吧。我更正说,我不是那意思,别误会,你爹养你长大,即便不会算卦,也要赡养,我们都是德孝之家。我给她讲了王家寨乾德大钟的故事。梅婷笑了,听得津津有味,眼神里充满向往和敬意。
割了一天苇子,大抬杆跟水上飞下棋,前三盘大抬杆都输了。水上飞得意地吐舌头。大抬杆没精打采地提着裤子去外边撒尿,回来就凑我跟前为解气骂了几句水上飞,这个臭棋手,到了北港转运哩。我知道他俩爱下象棋,但弄不清他们到底谁输谁赢。我说,苇子割得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家了。大抬杆说,好,回家好,水上飞早就想带新媳妇回家了。我愣了愣说,你没跟他说啊,梅婷还有个条件,带他爹神算子一起回王家寨。大抬杆问,如果相中了,神算子就不回来了?我说,人家就这么一个闺女,老了靠谁啊?大抬杆翻了翻眼皮不说话了,哗哗地洗脸。夜里睡觉时,我想起大抬杆翻眼皮就知道他有话要说。大抬杆说,媳妇,水上飞着急回家了。我捅了捅大抬杆说,这水上飞娶个病媳妇,还搭一个老爹,他愿意吗?大抬杆说,不能吧?我说明天好好问问梅婷。
大抬杆睡不着了,心急火燎地穿上衣裳找水上飞去了。鱼鹰在泥屋顶梁上钻来钻去,搅落得尘土在灯影里弥漫。我听见了老鼠磨牙的声音,还有一阵风声。北港出海打鱼的人多,家家晾晒渔网,夜风吹打屋外的悬网发出的声响有些瘆人。我也睡不着了,傻呆呆地望着房顶的鱼鹰。这只鱼鹰是三爷送给大抬杆的,我们从白洋淀带到北港,它一双贼亮的眼睛也盯着盐碱滩。大抬杆回来时我已经睡着了,天亮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俩半夜为神算子的事唧唧半天。我问大抬杆水上飞啥意见,大抬杆说,他看上梅婷了,老鸦不嫌鱼鹰子黑,别说她带爹,带爷爷都没问题。我扑哧一声笑了,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正说着话,水上飞偷偷进来了,进门就嚷,你俩说什么呢?卤水、豆腐啊,我看你们是见不得穷人吃饱饭啊!我风趣地说,大哥你别得便宜卖乖啊,娶了俊媳妇,还得了一个能掐会算的老岳父。水上飞抓着脑袋嘿嘿笑。
离开天津前一天,我们买好了雁翎队交代的药。
我们先到了杨柳青码头,没有船了,只好在码头小客栈睡一宿。为了节省盘缠,我和梅婷一屋,大抬杆、水上飞和神算子一屋。早上登船的时候,大抬杆还跟我说了一个秘密,神算子睡觉,一双眼睛浊如鱼目般地睁着。除了我父亲,我又发现了一个睁着眼睛睡觉的人。傍晚,我们乘船到了白洋淀大张庄码头,白洋淀水面开始结冰,冰薄薄的一层,船头有破冰的声响。开淀冻淀不出门。这阵淀面的冰薄如纸,王家寨人几乎全都窝在村里。我们从大张庄码头回到村里,王家寨码头坐着老老少少,瞅见水上飞从天津北港带回来了俊媳妇梅婷。梅婷带着小药炉来到了王家寨。
水上飞把神算子和梅婷安顿下来,熏香活动开始了。王家寨的熏香由来已久。每年的农历腊月三十和来年正月十五,村里花会游街,有花会表演和音乐会打旗演奏。音乐会和狮子会给其他花会下请帖,狮子会打头,音乐会排尾。熏香活动热闹非凡,神算子和梅婷看着稀奇,天津北港地广人稀,神算子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就想弄个算卦的摊子。梅婷跟父亲生了气,婚姻还没有落定就出去算卦。神算子忍住了。
神算子经常到我们的家里来,我望着神算子褶皱的脸,就像一张揉皱的黄纸,有阳光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很多别人的脸。后来我拿苇席将阳光遮住,这些脸便都不见了。我和大抬杆好久不在家,家里便有一股潮湿的沤馊气,巨大的黑暗朝我压来。一连几天我睡得不舒服,起来腰酸腿疼的。我想回圈头娘家看看母亲和二霞,我惦记着她们,带回了天津大麻花,可是,她们惦记我吗?
春天淀冰解冻的时候,水上飞和梅婷结婚了。白天坐桌热闹了一天,晚上我们意犹未尽,继续在水上飞家院里庆贺。这是一个燃起篝火的夜晚,大抬杆和水上飞边吃鱼边喝酒。大抬杆和水上飞喝多了,他们表现得截然不同。水上飞放下酒碗唱了几句西河大鼓,梅婷也跟着唱,她的歌声是那么凄美。有了女人,水上飞就跟平时不一样,唱得很忘我,歌声显得那样雄壮苍凉。大抬杆却搂着水上飞哭了,这一哭一唱,是那么酣畅淋漓,白洋淀的水一悠一颤,鸟儿受了惊吓嘶叫着飞走了。
梅婷成了胡家的儿媳。她既孝敬又勤快,每天起床倒了尿盆就做饭,清扫了院子又去村口井里担水。胡应辉身体好多了,满意地说,这媳妇好,我儿有福。
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早上,我吃了鱼丸子去淀边转了转,顺便寻找神算子和梅婷。然而,我都没找到,估计他们摇船下淀里去了。梅婷就爱听船头破冰的碎声,有时她还捡块冰放嘴里嚼着。中午,胡应辉带神算子、梅婷回来了。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神算子,我看见神算子脸色阴郁得像被鬼舌舔过一样。这个老家伙,他到底想啥呢?难道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天黑不久,我从鱼丸店回了家。神算子在水上飞家的厢房里仍没露头,他跟梅婷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大抬杆在船头晒渔网,又颠儿颠儿地跑回来了。外面的冷风吹来,他的身体瑟瑟发抖。到了火盆跟前,水上飞将脸凑近炭火,没有一会儿他的黑脸膛上就汗涔涔的,额头闪闪发亮。我还没有生火做饭,就与水上飞胡侃了一会儿,最后说到他与梅婷的婚事。水上飞说,我爹说,他们爷儿转了转封冻前的王家寨。梅婷很高兴,谁知神算子忽然沉着个脸,嘀嘀咕咕跟他闺女密谋呢。我一愣,神算子有啥不满意的吗?
水上飞摇头说不知道。
我看见水上飞的脚脖子有一块蜈蚣一样的疤痕,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跟师傅练水上单飞时受了伤。他说春暖花开,给梅婷来个水上表演。过了一阵,神算子过来跟我说,这婚也结了,我不能耽误他们小两口过日子,我得租个房子住。我答应找个老房子给神算子住。神算子一笑,说最好是临街的。我知道神算子是想开个算命铺子。
远来的和尚会念经。神算子的算命铺子一开,瞬间就在王家寨传开了。神算子给人算命的时候,嘴巴上翘,口若悬河,神采飞扬。他算出了名堂,人们感觉灵验。所以,他想在白洋淀扎根,不想回天津北港了。水上飞偷偷告诉我说,神算子眼睛够毒的。我笑着问,咋个毒法儿?水上飞一边用手指搓着手掌上的泥,一边神秘地说,神算子说我们村冬天里即将发生瘟疫,会有人在瘟疫里死去。我的心头一紧,不觉一阵骚动。白洋淀历史上有过瘟疫,但是常常在春天地气上升的时候发生,冬天怎么会有瘟疫?
冬天,果然被神算子说准了,白洋淀暴发了疫情。
那得从神算子去圈头村给三爷安魂说起。黑鹰王好像通了人性,三爷冤死之后,黑鹰王就立在坟头不吃不喝饿死了。这鱼鹰让我们肃然起敬。我们带着神算子到圈头村时,看见了死去的黑鹰王,它的肚子被鸟掏空了,只剩脑袋、双爪和几片羽毛散在那里。
命运啊,真是太捉弄人了。梅婷身体弱最先染病,吃了药迟迟不见好。水上飞去了曲阳舅舅方贵仁那里,方大夫有祖传的“荷花清肺”。但“荷花清肺”也没能救了梅婷,没多久,她还是撒手去了。水上飞哭成了泪人。神算子流着眼泪说,唉,这就是我家梅婷的命,没有人比命跑得更远。
我几天都想哭,只能忍着,因为我怕自己一哭,大抬杆和水上飞就跟着抹眼泪。水上飞说,瘟疫并不严重,她父亲神算子都扛住了,梅婷怎么就没了呢?我叹了一口气说,梅婷是个好媳妇,倒也不能怪她,当初不跟你说了吗,她是个药罐子。水上飞叹息了一声,沉默了。这事对水上飞打击很大,他很久才走出悲伤的情绪,却整日烦乱地思前想后。我问他,下一步还娶吗?他没有立马回答,眼神是迟缓绝望的。
三爷送来的那只鱼鹰扑啦啦飞回来了。
我忽然冒出了一个怪念头,水上飞杀死了三爷,三爷的冤魂会带来鬼气邪气,按常规会让水上飞缠身,可是水上飞是顶风咽浪的命,所以报复到身体虚弱的梅婷身上了。
打春的瞎子,开河的鸭子。立春一过,鸭子浮上白洋淀的水面,算卦的瞎子也齐聚王家寨了。这是神算子召集各村算命先生来进行的大比拼,里面有明眼人,也有手执拐杖的瞎子。他们缓缓走上码头,到老梨树下吸烟喝茶。望着这么多崇拜他的瞎子,神算子的老脸天真无邪地笑了。他的本事确实超过常人。我看见神算子吸溜一下鼻子,闻了闻梨花的香味,天地之光,命泉殇殇。可是,梅婷走了,他想离开这伤心地,听说日本鬼子的大“扫荡”又开始了,还是回北港避一避吧。所以,离开之前他搞了这个算卦先生大比拼。
端村的郭瞎子戳着竹竿首先上岸,后来是大张庄的瞎六、东田庄的伍瞎子……有二十多个算命先生。这些人被搀扶着上了岸,就到老梨树下集合。郭瞎子放下竹竿,摸着老梨树吹牛说,我摸了女人的脚就知道人长什么样子。我好奇地说,你摸摸我的脚吧。郭瞎子说,你把脚伸过来。我就脱了袜子把光溜溜的脚伸过去。大抬杆吃醋了,伸手挡住了我的脚,将自己的脚伸了过去。郭瞎子摸了摸大抬杆瘦长的脚说,这闺女的脚啊,有点儿男相。水上飞捂着嘴巴笑出了声。郭瞎子继续说,高个头,大长脸,嘴巴大,眼睛小。这是谁家姑娘,还好嫁出去吗?我望了望大抬杆,说得很像。大家一阵哄笑。我在郭瞎子眼前晃动着手掌说,你看得见,你骗我,你骗我,你啥都看得见!郭瞎子痛苦地摇了摇头,骗你有啥用?你又不是我媳妇。郭瞎子说,我不是天生瞎子,眼瞎之前我就爱看女人的脚。如果不瞎,我会看痴了眼的。我把大抬杆哄走了,让郭瞎子摸了我的脚,他把我的模样描述了一遍,猜个八九不离十。郭瞎子说,我真的是瞎子,别人能用目光传递情感,可我只能用手摸用嘴说,如果我看见了啥,都是用心看到的。我们端村人传说我开了天眼。神算子说,我知道开天眼的人,可分为内视、透视和遥视,看到肉眼一般看不到的东西。我听北港人说,神算子也有这个能耐,单从脚就能判断女人的俊丑。
水上飞走了,他跟随雁翎队去郭里口执行任务,我和大抬杆在王家寨招呼这些算命先生,也是替神算子了却一桩心愿。之前我误解神算子了,以为他是想借这个集会树立自己的威望,没承想他是为了帮百姓控制瘟疫。
神算子郑重地说,大伙不摸女人脚了,白洋淀瘟疫四起,还在往县城蔓延,全新水都有扩散苗头,请大家出谋划策,尽快控制瘟疫。
郭瞎子说,以往春天起瘟疫,冬天发生的瘟疫,春天还在蔓延,这说明有冤魂起妖。
神算子咳嗽了两声说,冬天给圈头三爷安魂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瘟疫起于他的黑鹰王,鹰的内脏被鸟叼了,扩散了疫情。其根源还得是安抚冤魂,我看这样好不好,在圈头村建一座塔。
这说法与我的感觉是一致的。
伍瞎子说,先生所言极是,塔能镇妖去瘟神。
这时候,码头传来枪声。枪声响过,呼呼一阵风声,铜锣声和村民急促的呼喊声向码头老梨树这边移来,说日本鬼子来了,有汉奸告密,要把这群算命先生一网打尽。村子乱了,像捅了马蜂窝,敲锣的嚷嚷快跑啊,皇协来啦!没有日本鬼子,白洋淀人管伪军叫皇协。但人们还是没跑掉。伪军把盲人团团围住,用枪抵住了他们的脑袋。我们都慌了。我以为伪军要抓雁翎队的人,却没有想到呼啦啦把算命先生围了。算命先生们却极为平静,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
张麻子的保安团已经改为伪军大队,换汤不换药,那些持枪的面孔还是非常熟悉。神算子站在那里不动,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张麻子说,哪个是神算子?
神算子站出来,点了点头。
我看着张麻子由愤愤转为温和的目光。张麻子说,你不是瞎子,还以为是瞎子呢。齐县长请你到城里走一趟。
神算子说,我走可以,你不能刁难这些瞎哥瞎弟啊!
张麻子说,走吧,把这些瞎子放了吧。
算命先生齐声喊,大哥一路走好!
神算子阴沉着脸说,老朽还没死呢,啥是走好?你们好走!
神算子上了张麻子的官船走了,算命先生各自散了。后来我们知道,张麻子抓神算子是秦凤生泄密,说神算子如何神,日本人让他算算雁翎队和八路军藏在哪里。我听了这话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一直提心吊胆。神算子如果灵验了,雁翎队可就遭殃了。
营救神算子的任务交给了水上飞和大抬杆。他们潜入了新水城。他们哪里知道,狡猾的鬼子早已埋伏好,他们准备下手的时候,鬼子和伪军也已准备对水上飞、大抬杆进行抓捕。就在这时,神算子看见了水上飞,他抢了敌人手里的枪,向城楼上的水上飞报警,水上飞和大抬杆逃过此劫。
神算子被日寇的刺刀包围,他纵身一跃,从城楼上跳下来,当场毙命。我听水上飞说了这一幕,震惊无比,敬佩他是一个有正义感的民间英雄。
神算子死后,王银斋让众算命先生又聚集王家寨,祭奠神算子,谋划治理瘟疫的方案。我们给神算子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跟他闺女梅婷合葬一处。祭奠神算子的集会上,算命先生们还力主在镇龙寺庙对面建一座白塔。
王银斋、姚廷阶、胡应辉等人规划了一下,算了算投资,造塔成本太高,不如把方贵仁大夫请过来。如果不请来,瘟疫仍在蔓延,活着的人仍是遭殃。水上飞又一次去了曲阳老虎山,将方贵仁请过来了。
方贵仁在白洋淀待了三个月,瘟疫渐渐消失了。
王学恒和邢玉芳在邢台南宫县八路军东进纵队。对于他们来说,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勇猛杀敌。他们打了几场仗,杀了几个鬼子,就在小本子上画几个圈。他认为圈画多了就会走运,走运后的他就不会战死,有朝一日还能回到故乡白洋淀,跪在爹娘的坟头禀报。
1942年5月,日本华北司令岗村宁次带领五万鬼子兵“围剿”而来。我们从鱼丸店得到情报,岗村宁次坐着飞机指挥,还有很多汽车和骑兵。日寇宣布实行“强化治安”运动,分割封锁抗日村镇。
这天夜里,大张庄附近,八路军的一个连来了白洋淀。这个连是路过,王学武想让祁连长与雁翎队联合打一个公路伏击战。雁翎队是水上英雄,对公路伏击还是十分怵头的。我们都知道,在公路打伏击,雁翎队明显不占优势。不知王学武当时怎么想的,急于给王毅夫报仇吗,还是他另有锦囊妙计?他的主意已定,谁也改变不了。
我、大抬杆和水上飞也参加了战斗。王学武在动员时说,誓死不当亡国奴,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同志们,有没有骨头,是不是英雄,就看今天一战了!是耻辱,是光荣就看这一回了!我听着王学武的话,热血沸腾。水上飞和大抬杆被安排在第一线,我被安排在后勤,准备饭菜和运送伤员。
我没有看见战斗场面,听说大抬杆腿上中了子弹,又被打倒,水上飞拉了他一把他才滚了下来,腿上流着血。战士们跑一阵爬一阵,滚了浑身的泥土,最后才撤退。
在这场战斗中,王学武的指挥才能发挥到了极致,用上了自造的拉火雷、吊雷,还有用锅盖住的踏火雷。战役成果显著,我方打死打伤鬼子四十六人,歼灭张麻子的伪军四十人。
最为让人吃惊的是,战役胜利了,王学武不给大伙喘息的时间,马上布置第二场伏击,这是一着险棋,兵家大忌。敌人可能预想不到,但是,如果出现闪失,雁翎队会伤亡惨重,甚至全军覆没。八路军三连祁连长和雁翎队陈一荣队长都反对,认为这太冒险了。王学武与他们争吵了一番,然后耐心分析,祁连长和陈队长没有被说服,但是,他们面前没有退路,是坑是井都得跳了。为了降低风险,王学武还叫来了县大队和锄奸团的战士参战。仅仅相隔两个小时,第二场伏击战在黄昏打响。先是诱敌深入,将敌人引到了我们王家寨和大张庄之间的航道,最后动用大抬杆猎枪袭击日寇的汽船。战斗的结果是我方歼敌百余人,缴获了大量弹药,还击毙日军队长中夏太郎,日酋龟本受了重伤逃往保定。
连环伏击胜利了,却留下了致命的隐患。王学武名声大振,日寇花重金悬赏王学武。我们都没有想到,齐县长竟然发现了王学武的行踪。其实,是邢大鹰发现了王学武。邢大鹰如今在日军中比秦凤生得宠,大有取代张麻子和秦凤生的势头。
秋天到来的时候,传来了极坏的消息,王学武被日寇抓住了。我震惊了,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次王学武还能像上次那样逢凶化吉吗?
我们听说鬼子和伪军给王学武上刑,动用了老虎凳,用铁丝穿透王学武的两个手腕,然后又拧在一起,鲜血哗哗地淌。鬼子凑过去问,你的什么人?王学武知道党内出了叛徒,自己身份已经暴露,便凛然一笑,艰难地抬起流血的右腿,拿脚在地上写了三个血字:王学武。
日伪军猛吸一口凉气,被他的胆魄吓呆了。
齐县长不相信他们抓住了王学武,他过去一看,果然是王学武。齐县长想说服王学武,如果你交出雁翎队,或是改编过来,皇军就会继续让你当县长,我就让位给贤弟。
王学武冷冷地说,齐县长,你是伪县长、汉奸,我是共产党的县长,为新水老百姓谋幸福的县长。瞎了你的狗眼,你看我王学武是当汉奸的人吗?
齐县长脑门冒出冷汗来了,连说,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皇军掌控了中国,我们替皇军治理好国家,有何不好?
王学武啐了他一口。
话不投机半句多。齐县长不劝了,但是他马上想到了石燕红,日本人没来保定的时候,他因为王学武带领百姓砸盐店,才知道石燕红跟王学武是一对恋人。齐县长煞费苦心从西安请来了石燕红。
石燕红来到了新水城,我心头一热,看到了营救王学武的希望。但因为救人心切,石燕红没有想到这次回来会中了齐县长的圈套。她以为齐县长还是过去那个听话的齐县长,其实,齐县长已经投靠了日本人,不再拿她父亲当回事了。齐县长替日寇卖命,他要通过石燕红说服王学武,彻底将雁翎队清除。石燕红也有自己的打算。她在保定与王学武分开的时候,王学武就说他投奔延安,如果她打算跟着共产党,就去延安找他。王学武还将一把短柄青铜宝剑送给她,作为纪念。石燕红从西安过来答应帮齐县长说服王学武只是一个幌子,她找到王学武才是真。
国民党高层腐败,石燕红看在眼里。***的不抵抗,更让她失望,这时候石燕红彻底明白王学武为什么投奔延安了。如果救出王学武,她就不再说服王学武投靠国民党,而是要随王学武去延安。石燕红小时候母亲病逝,因此缺少母爱,父亲石振又娶了二房,她受尽了后母的冷落。后来她爱上王学武,生命的光芒才显现了。现在,她只想跟着他去延安,那个地方令她神往。
童年缺爱的孩子,一辈子都在寻找爱。石燕红太天真太浪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