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叫一声,鱼惊千里。那天鱼鹰叫了,父亲说有好事。果然,他的节日来了。
我的小本子记录着,1927年10月,中共新水特别支部在北冯村成立,称为北冯特别支部。具体哪一天就模糊不清了。
党支部是刘亦瑜和王学武悄悄组建的,刘亦瑜跟王学武是同学。当然,还有我父亲和王学恒的功劳。父亲在圈头村发展了七个党员,王学恒也在王家寨偷偷发展了七个人入党。父亲要去淀里的北冯村,会议在白洋淀北冯村芦苇荡里秘密举行。母亲得了风湿病,膝关节变了形,上船下船都费劲,更别说划船了。父亲开会的时候,母亲让我划船送父亲去了幽深幽深的芦苇荡。
我十五岁了,划船已经是一把好手了,父亲把我叫到身边进行了一次严峻的保密培训。我不能参加会议,我的任务是站岗放哨,一旦有情况,就摇我胳膊上的铜铃。我说记住了。培训完了,我吃了一个玉米饼子就上船出发了。天上一群鸽子忽地飞过来,似乎要掉在水里,忽地一个斜冲又飞进了芦苇荡。我一边划船一边问了父亲一个幼稚的问题,如果穷人翻了身,就不用打鱼了吗?父亲苦笑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说,傻闺女,打鱼还是要打鱼,只是不用逃荒了,不会饿死人了。父亲的眼圈红了,我知道他想到饿死的哥哥了。我还是有些懵懂,问他,像你这样双目失明的人是不是养起来啦?父亲沉了脸说,革命尚未成功,这不是你个孩子思考的问题,说了你也不懂。
我坚定地说,爹,我懂,我长大了!
父亲迟疑了一下说了四个字,理想,信仰。
我真的不太懂了,有些模糊,但是,四个字分量很重、很美。但是,美丽字眼管什么用呢?
父亲后来的一句大白话,让我明白了。
父亲补充说,孩子,共产党让穷苦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父亲的这句话,我刻在心中了。
我把船划向了芦苇荡,船头一头扎进芦草里。父亲身体虚弱,眼前晕晕的。我扶住他的胳膊,你不舒服吗?父亲使劲揉了揉失明的眼睛,说要划船。我死死攥着船桨说,爹,您的眼睛咋划船?您老了,我爱听您唱的《荷花孝》,以后就让我孝敬您。我划船非常麻溜,有使不完的力气。一路上,父亲和我都不再说话。傍晚的时候,我们到了北冯村。我不是党员不能听会,只能将船划到很远的地方等着,不光是等,还有站岗放哨的任务,有什么意外情况及时汇报,报告的方式是摇我手里的铜铃。暮色苍茫的时候,那个方向的天际出现了不断闪动的火光。这火光是哪里来的?我凝视了很久,到今天都无法解释清楚。
会议整整开了三个小时。
父亲当选了支部的支委。为了父亲的工作,我和母亲四处打听,从寨南村找来了杨崇年大夫,让他给父亲治眼睛。杨崇年说父亲得的是“瞳孔翻倍”,让他吃了一阵中药,但父亲的眼睛还是没有起色,我们一家十分忧伤。父亲眼睛看不到,就常常派我到王家寨找王学恒递纸条,我和大抬杆见面就多了。
秋天过半,那些荷花相继凋谢。大抬杆和水上飞在家里训练鱼鹰,我也学会了训练鱼鹰。
1928年6月,北冯特支发动农民抢收地主的麦子,轰动新水全城,随之三台镇农民协会成立。这一年,直隶改称河北省。7月,国民党在新水建立了党部,新水县公署改为县政府,县知事改称县长。
母亲叨叨我,一个女孩家偏偏对这些感兴趣。这个不用翻本,我心里记着呢。真说不清我怎么会记住这个年份。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就到了1931年冬天,大雪的节气到了。
那是我们家割苇的季节,俗称“打苇”。我跟着母亲和雇工去苇田打苇。苇子分两种,柴苇和席苇子。我们家的苇田一半是柴苇一半是席苇,柴苇在霜降季节收割了,席苇一般在大雪节气前后收割。我们现在打的是席苇。打苇的方法因苇田的地势高低而定,分为打旱、扒苇、大套、刨套、甩套。无论按哪个方法收割,母亲都要求把留下的苇茬锉平,苇要割得干干净净。我喜欢在冰面上打席苇,我边玩边干,耍着镰刀,唰唰山响,粗壮的苇子被割下来,冰碴溅到我的脸上。母亲在前边割着,雇工在后边打捆,回头看是一片黄灿灿的芦苇。我们运回了苇子,雪就大了,无法继续打苇子了,甚至收割完的苇子也无法运回了。白洋淀的雪粉在冰面上窜动,又瞬间结成冰,岸边的冰已冻到淀底。我细细查看,靠淀边冰的颜色灰白,离岸越远,冰的颜色越深。
黄昏风停了,天气好转,我和二霞在岸边玩了一阵堆雪人。天说黑就黑了,我看见父亲穿着厚棉长袍等候他的神秘客人。
客人有两位,一位是王学武,还有一位叫何东林。
王学武穿着棉长袍,戴着黑色礼帽。新客人何东林用的是化名,真名是保密的。他身边的瘦高个儿小伙子姓孟,是他的秘书。
夏慧敏送来了鱼,她家善于从冰窟里掏鱼。我们家炖鲫鱼招待尊贵的客人,我做了鱼丸子。
王学武跟父亲介绍说,何东林同志是江西抚州人,他是1929年来到保定的,是中共保定特委的人,也是王学武进入保定特委的介绍人。他一到保定农村就发动了抗捐抗税斗争,也叫反割头税斗争。他还组织了高阳、蠡县的农民暴动,把剥削穷人的地主打得落花流水。1931年7月,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四军进入保定阜平县,创建了中华苏维埃阜平县政府。8月11日,红二十四军因“法华事变”回山西向陕北进军。阜平县苏维埃派出宣传队到保定、高阳、曲阳、新水等地宣传共产党和红军的政策主张,受到穷人的欢迎。共产党人何东林就来自红军,他组织保定的学校开展了学潮斗争,在那时候与王学武结了缘。保定的学潮激发了人们的爱国热情,很快波及了全市,王学武所在的学校也罢课了,要求停止剿共,枪口对准日寇。省政府却宣布解散学校,开除了多名学生,派军队包围了学校,形势十分危急。如果新水等各县都行动起来,就能牵制国民党军队对学校的围攻。我终于听明白了,何东林是协助王学武到新水县搞农民暴动的。
我听着要出大事了,浑身热血奔涌。
我和母亲摆好一张古旧八仙桌。桌上摆好酒具,父亲打开了一瓶老酒,招呼客人落座吃饭,我闻到酒香溢满房间。王学武脱了棉长袍,摘下了礼帽,微笑说,既然饭熟了,我们边吃边聊吧。我把炖鱼端上来,故意放在王学武那边,王学武吃了一口,直接说,这鱼咋这么淡呢?母亲长叹一声,没有盐啦,用了点儿硝盐。何东林惊讶地问,什么是硝盐啊?父亲吃着鸭蛋说,在我们新水啊,穷地方的老百姓买不起官盐。
今天的聚会很重要,饭菜也丰盛,我和二霞不断往桌上端菜,有蒸菱角、咸鸭蛋、鱼鳞粉、鸪顶熏鸡、阴阳藕、炒鱼片和炖肘子等,白洋淀的四凉、四热凑了八大碗儿。
父亲说,我们白洋淀水面浅而宽,水中多荷叶水草,阳光直照湖底,各种鱼肉鲜刺少,肉紧而洁净。我们做鱼呢,有清炖、清蒸、红烧、干烤几种做法。哪种做法,没有盐都不成。学武是知道的,白洋淀老汤炖鱼最好吃,泥灶、烧木头劈柴最出味。
我把鱼丸子端上来,斗胆给王学武夹了两个,嘻嘻一笑,二叔,这是我做的,里边放了莲藕,尝尝味道咋样。
王学武朝我莞尔一笑。我很得意,看来英雄也有温柔的一面。
父亲严厉地说,铃铛,先是可着远方客人夹菜啊!一点儿礼貌不懂。何特委啊,您别介意,辛亥革命以后,白洋淀女孩自幼就上船干活了,淀水洗脸,船上梳头,自然少了礼教规矩!
何东林连连笑着摆手说,没关系,都是自己人。老邢啊,这孩子挺好,长得多漂亮啊!
王学武吧唧着嘴巴说,这鱼丸子好嫩好鲜,还是淡。
母亲说,好几年了,白洋淀家家户户盐荒啊!吃鱼是咸中得味,没有盐,多好的手艺也是白搭啊!
何东林继续问,什么是硝盐啊?
父亲说,硝盐是小盐,官盐是大盐。我们这一带,是盐碱地,寸草不生,老百姓刮地皮,拿铁锅熬硝盐。县衙成立了盐务缉私队,砸盐锅盐瓮,打人罚款,老百姓反抗还出了人命!
王学武把筷子啪地一摔,厉声吼,狗日的,我们砸盐店!
何大林眼睛一亮,急忙说,那就学习阜平,在新水发动党员群众砸盐店!
父亲放下筷子,双手交叉到一起,情绪变化很大,一会儿是激动,一会儿是愤怒。他喘着粗气,煤油灯火苗儿一闪一闪。父亲说,我们圈头的党员,早就憋着一股劲呢!
吃完晚饭,父亲与王学武、何东林商议具体方案。母亲收拾桌子,二霞负责洗碗。父亲摸着墙壁走过来,让我悄悄跑一趟王家寨,给王学恒递个纸条,接他到圈头家里来开会。天贼冷贼冷,白洋淀的冰冻透了,冬天不用划船,我自己撑着冰床去的。白洋淀的冰床像东北的铁爬犁,比船的速度要快一些,速度越快浑身越冷。王家寨的街上黑灯瞎火,也少见人影,只有几个孩子拖着清鼻涕玩耍。我嚷了一句大抬杆,没有孩子回应。我把纸条送到了王学恒家。大抬杆不在家,我就用冰床接来了王学恒。
王学恒没有想到我小小年纪冰床撑得这么好,既稳又快。我微微有些得意,可是,要是王学武夸奖我就美了。
王学恒一到我家,何东林就开始布置砸盐店工作。何东林先念了一段***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的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王学武坚定地说,就是要搞农民暴动!先从砸盐店开始,然后就开展“翻泼浪”运动。
何东林惊讶地问,什么叫“翻波浪”啊?
父亲解释说,打击欺行霸市的鱼店、鱼行贩!
何东林喝了口茶水,进一步分析说,先从砸盐店开始,然后再翻波浪反鱼霸!太行山阜平县砸盐店活动已经成功,新水县错过了反割头税斗争,上级要求新水农民砸盐店,动员所有受苦的农民起来砸盐店,打击不法盐商,团结农民。同时,给保定的国民党以威慑,这会动摇国民党的根基!
我嘿嘿笑了。我当然赞成砸盐店,砸了财主家的盐店,家里就有盐吃了,鱼丸子就有滋有味。
父亲眼睛不好,何东林不让父亲直接参加新水县砸盐店运动,而是让他做一些幕后工作。父亲急得跺脚,要求参加砸盐店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