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抬杆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我病了几天。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打鼓。后悔自己留下来吗?但是,一切都晚了,几天前的事恍如隔世。我自有我的想法。自从当了慰安妇,我就抗争,一边抗争一边绝望,有时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心里特别复杂。我心中有个结,不能再回白洋淀了,不能再与大抬杆生活了。我恨死了日本人,我当初留在老虎山,是为了营救那些姐妹,尽快让大抬杆和水上飞脱身回去跟雁翎队打鬼子,而且我还打算说服许大彪一起抗日。如果许大彪顽固不化,我也要当个女土匪,拉一支抗日的队伍回老家与雁翎队会合。
我不搭理许大彪,他被激怒了,我也扯着嗓子嚷嚷。我知道他希望看到我服服帖帖的样子,希望看到我胆怯、流泪,可是,我就是天生不服输的性格。我说我的偶像并不是大抬杆,而是大抬杆的二叔王学武。我把王学武砸盐店的故事有声有色地讲出来,许大彪竟笑了,说,我崇拜英雄,这叫英雄惜英雄!他说“英雄”两字的时候,耳朵上的肉也颤抖着,我扑哧笑了。笑声中,凝滞的空气渐渐松动了。
我开始对老虎山产生了兴趣。高耸入云的松骨峰很诱人,可在我眼里是留不住的景,就算一时迷住了人的眼,新奇的感觉过去也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夜里睡不着,起身望着窗外,漆黑一片。黑夜里大山很安静,没有白洋淀的夜声。我梦见圈头村了,哗哗的水声,蛙鸣虫叫,渔家孩子们的哭声,老鼠、刺猬在地上奔跑的声音……太行山上只有一个刺耳的声音——狼的嘶吼。狼的吼声不长,带着恐怖气息又留下余音。我被吓醒了。按理说,我是经过日本鬼子折磨过的女人,这种惊吓应该不算惊吓,可是,这种感觉与那时的恐怖不是一种。
山寨上的生意越来越惨淡,许大彪即便带弟兄们出去也一无所获。但许大彪一看到我的笑脸,阴沉的脸又变得和颜悦色了。
那一天傍晚,许大彪回来,带来一只白瓷碗。
许大彪没有给我珠宝项链,而是递给我一只白瓷碗向我求婚。我觉得他好笑,这个白瓷碗有啥特殊意义呢?许大彪说,这碗是从总督府抢来的,不知道值不值钱,但是,它洁白无瑕,代表着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嫁给我吧!
我接过这只碗仔细端详了一遍。这大碗沉甸甸的,既不像元代青花瓷那么古雅,也不像乾隆粉瓶那么堂皇奢华,但是,胎质色白纯洁,致密坚硬,胎土中少有杂质,碗呈乳白色,莹润光泽,质朴素净,口沿外缘有一道唇边凸起,线条圆润,还有卷形的大卷唇,碗底部刻着一个凸起的“盈”字。
许大彪又说,铃铛,嫁给我吧!
我冷冰冰地拒绝了。我的眼神让他感到百思不解。
许大彪身边站着黑五几个土匪,我的拒绝使许大彪好没面子。这些土匪的脸上凶狠而木讷,他们没有家园,没有明天,只有动荡漂泊的命运和聚散无常的凶险。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了。我拒绝了今天能够拒绝明天吗?嫁给许大彪的事,我心里总是揣着一个疙瘩,想到大抬杆就想落泪,尽管嘴上硬着,心中却是愧疚。
许大彪捧起我泪迹斑斑的脸,吻了又吻。
我的脸颊热热的,浑身在颤抖着。
许大彪说,宝贝儿,还想大抬杆吗?他不就是会打鱼吗?我们山上没有鱼,我派弟兄们照样把你们白洋淀的鱼捞回来。
我生气了,不屑地说,啥捞啊,说得好听,抢吧!
许大彪尴尬地一笑,瞧你这话说的,我们蓝灯匪到了白洋淀,把灯笼一亮相,你们老乡都上赶着送鱼啊!
我恨恨地说,别蹬鼻子上脸的,你们干了啥,我还不知道吗?我家就被你们打劫过。
许大彪瞪圆了眼,大声地说,对不起,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告诉我是谁,我一枪崩了这兔崽子!
我抬了头严厉地说,大彪,我给你们立个规矩,以后不能去圈头村和王家寨抢劫啦,这俩村一个是我娘家,一个是我婆家。
许大彪说,你娘家圈头我认,王家寨嘛,就不是婆家了,眼下你的婆家是在曲阳灵山镇,记住啦?
天黑了,窗外忽然亮了几盏蓝灯笼。蓝灯匪掠夺我们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父亲母亲受到的委屈、气愤、恶心。我说,我们干点儿行善积德的事吧!许大彪说,你还是嫌弃我的营生?我说,传到我娘家去,嫁了蓝灯匪,我娘听了就得跳了淀。许大彪搂住我的腰,恼怒了,大声说,改个狗屁,你瞅瞅这伙人,就是混江湖的料,除了打打杀杀,还能干啥?我也怒了,冷冷地说,我妇道人家没混过江湖,但我知道一个理,江湖不是打打杀杀,不是你夺我抢,而是人情世故!
许大彪哼了一声,悻悻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临走时候他扭头说,对我这样的女人,就是要有耐心。
第二天,许大彪让手下牵一匹枣红马过来,他要教我骑马。我换了一身新衣裳,许大彪笑着说,夫人今天真好看,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我都认不出来了。我微微一笑,今天姑奶奶心情好。许大彪兜里吊着铁链子,掏出来是一块怀表,他看了看表说,那就好,上马吧,中午赶到骆驼岭。他又看了看我。我在他眼里算是美若天仙的。这匹枣红马让我非常喜欢,许大彪将我扶上马背去,我一提马缰,枣红马竟然冲到许大彪前面去了。我勒住缰绳回头望去,一支马队迅速奔跑,溅起一股烟尘。我感觉骑马比坐船过瘾、刺激。
许大彪骑马的时候突然改了主意,说要回灵山镇看看他父亲,禀报一下婚事。我心中热了一下,他回去禀报婚事,说明他真的在意我。他让黑五、二槐两个手下骑马陪我。不料,我们半路上遇到了羊群,羊密密麻麻,黑五他们稍不留神,我的枣红马就不听使唤拐了山道。我和马糊里糊涂地离开了队伍,闯到深山老林里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山寨,离开了许大彪的视线,我没有惊慌,却有一种疏朗的快意。空气清新,阳光从杨树叶里洒在我身上,一股泉水反射着阳光,水银一般流淌。
过了崎岖的山路,越往山顶走越冷,枣红马不走了。我翻身下马,姿势轻盈而矫健。山上积雪不化,遇见冰雹,砸不死也会冻死。可尽管冷,还是有山泉流淌下来。我抓一把树叶扔进涡潭,潭水旋转起来,像开出的花一样好看。深蓝色的水波上,弥漫着浓重的潮气。我抬头看见一只山鸡,彩色的山鸡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两只乌鸦呱呱叫着,我抬头却看不见乌鸦在什么地方叫。这是哪儿啊?我有点儿害怕了。除了山鸡、乌鸦和其他鸟儿,老虎山猎物不多,狼却不少。我听到了狼惨烈的叫声。
我竟然遇到狼群了。狼毫无遮盖的脑袋在灌木丛中若隐若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在荒沟里瞪着眼睛,呆呆地望天。我想到了羊群,狼可能是奔羊群来的,没有追上羊群,却碰上了我。
我惊吓地飞身上马,枣红马也感到了危险,驮着我就跑。没有想到,马跑不过狼,狼扑过来咬伤了马的后腿。
我与瘸马共同奔跑时,一只狼扑过来了。马栽倒了,我也摔在老树根下滚了几滚。狼不再攻击枣红马,冲着我扑上来。
我眼前一黑,听见砰的一声枪响,狼应声倒地,脑袋流出一摊血。
这一枪是许大彪打的。原来他半途返回来了,他想带我一同回灵山镇,又担心家人不接受就自己去了。他飞马跑到一半,山体滑坡堵了路,就折回来了。他见到黑五,一听说我和马走丢了,对黑五大发雷霆,然后他和黑五到处找我。好在他没有走远,他赶来得及时,看见狼正攻击我,一枪打死了狼。后来黑五告诉我,许大彪有打猎的习惯,他不打山鸡,不打兔子,不打鸟,就喜欢打狼,打豹子。他爱吃狼肉。我觉得他之所以占山为匪,是因为他天生霸气,拥有一身的力气没处使。许大彪打猎的时候不知疲倦,又有灵敏的嗅觉,他经常碰到的是山里的兔子,如果山寨粮食紧张,他偶尔也打一些兔子。只要是遇到狼,他就格外兴奋。许大彪踹了一脚死狼,说,奶奶的,这是公狼,连它都瞅着我夫人好看啊!
灌木丛里还有一只母狼,母狼把短尾巴卷在身子底下,仰脸瞅见了这恐怖的一幕,落泪了。
其实,许大彪打死公狼的时候,就发现树林里那两只闪着蓝色光的眼睛,他说那是母狼的眼睛。
母狼嚎叫了一声,回头望了许大彪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许大彪还要举枪瞄准母狼,我突然制止了他。
许大彪瞪圆了眼睛,怒了,为啥不让我打死它?
我说,你没有看见吗?母狼怀了狼崽儿。
许大彪沉默了一阵,说,你知道狼咋吃肉吗?狼看见动物,先哈出一口气,动物就被熏得不动弹了,狼是毒口,咬过的动物都不动。
我吸了一口凉气说,狼没有冲我哈气啊,它要是哈气,我也就不动了。
许大彪嘿嘿笑着,要不是我枪法准,你早就没命了。
那个夜晚,山中又传来母狼的嚎叫声。我的腿受伤了,有些痛,可我不再喊痛,已经麻木了。从那以后,我与许大彪又多了一个话题——狼。我连续几天头晕,许大彪让人抓来一条山蛇。他把蛇头剁了,塞在我嘴里就让我吸血。我吓得直哆嗦,将蛇打翻在地,蛇没了头,还摇着尾巴动弹。许大彪想办法让我喝了蛇血,我的头晕竟立马好了。
隔了两天,母狼带着狼群包围了山寨。狼凄惨而凶恶地吼叫,震得山梁颤抖。
许大彪拽着我出来了,我们站在山岗上看着密密麻麻的狼群。那是垂直的峭壁,狼是冲不上来的。许大彪喊道,黑五,把从白洋淀抢来的大抬杆抬来,我轰个狗日的,枪砂飞出去,打不死,也打它一屁股伤。
黑五他们把大抬杆抬出来了。我阻止说,大抬杆留着打鬼子吧,狼又上不来。再说了,狼也是通人性的,不然仇疙瘩就永远解不开了。
许大彪恶狠狠地说,仇疙瘩不解就不解,跟这帮畜生有啥好解的?我要让狗日的明白,伤害我夫人,它们就得付出代价!
轰的一声,大抬杆的火舌喷出去了。
狼很团结,善于群体作战。可是,狼没有想到大抬杆响了,射出来铺天盖地的铁砂。狼群四处逃散,还有一只小狼崽中枪,母狼嘴叼着小狼逃了。
许大彪仰天长笑,一物降一物,以后狼再来,就大抬杆伺候!
过了些天,狼一只也没有来。在那里,人和狼是天敌,没有调和的余地。冬天是打狼的最好季节,许大彪说冬天就剿灭狼群。
没几天,许大彪带着匪徒出工,狼偷偷地来了。母狼带头来的,似乎要给公狼报仇。这次母狼变得聪明了,看见黑黑的枪口就绕道走,并立即采取措施,十分警觉地防备。狼没有群体包围,而是由母狼带着两只狼,围攻山下买菜的厨师胡永。狼有仇必报,它不管人的境遇怎样不幸,也从来没有退让的意思。我明白,狼是冲我和许大彪来的,可厨师胡永替我们挡了一劫,他被狼撕扯得血肉模糊,身体被狼吃了一半。
许大彪回来一看,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