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听说,这天中午,大抬杆和水上飞划船来到圈头村。他们到了我的家,大抬杆沮丧地说,娘,没有铃铛一点儿音信。母亲恼怒地说,你们没有铃铛的音信,还过来干啥?母亲抽泣一阵,让二霞联系邢大鹰,看看那个狗东西知道下落不。二霞费尽周折在新水城找到了邢大鹰,邢大鹰说不知道。他显然很吃惊,气愤地骂了一句,答应帮助打听我的下落。雁翎队郑队长指示,王家寨码头的鱼丸店还得开,想请妹妹二霞出山,开鱼丸店,唱西河大鼓,好招揽顾客搜集情报。母亲死活不答应,大鹰的堕落让母亲极为失望,我的丢失让她震惊。她认为我和大抬杆出事就是鱼丸店惹的祸。
母亲喜欢大抬杆,瞅着大抬杆就更加思念我,不停地流眼泪。水上飞眯缝着眼睛,伤心地吧嗒着嘴。大抬杆给我母亲跪下了,娘啊,实说了吧,铃铛是被日本人抓走了!母亲一口气上不来,险些没了命。二霞说,村里有个姑娘也被抓走了。日寇抓女人干啥?母亲的情绪稍微稳定一些。大抬杆坚定地说,娘,我们得救她!鱼丸店挣钱是假,刺探日本人情报是真!娘,您知道我胆小,舞枪弄棒的不行,只能干这类事情啦!您要是不放心,就把您也接到王家寨,等雁翎队把铃铛救回来!
后来二霞告诉我,大抬杆好说歹说把母亲说服了。母亲不去王家寨,还在家里织席纺线给八路军做军鞋呢。二霞怯怯地跟了来。二霞见过王学恒和邢玉芳,王学恒和邢玉芳爱听二霞的西河大鼓。其实,我知道王学恒更喜欢二霞的文静。他们看见二霞就想起我。他说,国难当头,学问管什么用?连祖上的大钟都保不住,打日本还得靠这个!他一掀苇席,指了指炕洞里的大抬杆猎枪。二霞笑了笑,我不会打枪,只会做鱼丸子,我做一下给您尝尝。二霞在王家试了试手。王学恒连夸好吃,又说,只是比你姐做的还稍稍差点儿。一提到我,二霞眼圈就红了。王家寨的鱼丸店正式恢复营业,二霞手艺进步快,日伪军常来吃鱼丸,三小队和雁翎队也化装成老百姓来吃饭。王家寨是水路要道,鱼丸店里打探到了不少情报。二霞跟我长得像,村里人都当我已经回来了,弄得二霞哭笑不得。
我后来听说二霞又去新水城找了一次邢大鹰。大鹰情绪低沉,可能碰上了什么事,但他没有说,只是让二霞给母亲带了一些东西。他说尽力打听我的下落。隔了几天,邢大鹰偷偷来到鱼丸店,跟二霞说出了我的下落。二霞给他吃了一顿鱼丸子。大抬杆得知我和翠花等人被运到了高阳,日军在高阳县城军营有一个慰安所,我们当了慰安妇。二霞脸都吓白了,她不敢说给母亲,自己偷偷抹眼泪。大抬杆叮嘱二霞说,你不能单独出去啊!
大抬杆找到水上飞,商量营救我和翠花的方案。他们找到了郑旭刚,请求雁翎队出兵营救。郑旭刚迟疑了一下说,雁翎队接到上级任务,日寇对太行山晋察冀进行大“扫荡”,雁翎队要配合八路军反“扫荡”,白洋淀是华北内陆的黄金水道,最近几天日寇从大清河过白洋淀,有一大批军用物资被运到保定,我们要打沉或炸掉这批物资,当然截获这批物资最好!营救铃铛的事也很重要,你们带侦察员先摸情况。大抬杆急眼了,那我自己去救铃铛!水上飞瞪眼,你也是雁翎队队员,这么没有觉悟!大抬杆生气了,扭头就走了。水上飞埋怨,就知道媳妇,不知轻重,没有国哪有家啊?郑旭刚与水上飞商量,鱼丸店获取情报,功劳卓著,大抬杆的心情我们得理解。最后,郑旭刚派水上飞和狙击手田一鹤协助大抬杆去营救我。
大抬杆到家里告别王学恒,说去救我,老人都答应。二霞也要跟来,大抬杆让她待在鱼丸店刺探情报。大抬杆出门时,王学恒千叮咛万嘱咐,毕竟王家就大抬杆这么一根独苗。大抬杆、水上飞和田一鹤上路了,队里还发了一些盘缠,大抬杆很感动。一路上,水上飞逗大抬杆说,大抬杆,问你一个问题,铃铛被日本人祸害了,身体不干净了,你要是救回来,还对她跟原先一样好吗?大抬杆坚定地说,那是,铃铛对我好,我喜欢她,这不是她的错。田一鹤插嘴说,我看他妹妹二霞对你有意思呢!大抬杆狠狠捶了他一拳,去你的,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我这辈子就认铃铛!水上飞夸奖说,是个好男人,铃铛这辈子嫁了你小子,值啦!
大抬杆和水上飞他们到了高阳县城,已经是黄昏。他们秘密靠近高阳慰安所。慰安所在高阳县城北边山坡上,第一排是日军休息娱乐场所,后边还有一个碉堡,进进出出戒备森严。大抬杆他们通过送菜农打听到情况,确认我和翠花都在里边。当初我和翠花都不服从,日本鬼子严刑折磨。那是夏天,热气闷人,到处蒸腾着大雨将至的暑热。我咬牙坚持,胸中充满悲愤。翠花挺不住上岗了,说逃跑一次抓回来更加严厉惩罚。我还在挺着,快挺不住的时候,感觉水上飞和大抬杆该救我来了。
大抬杆他们最先偷袭了一把,但失败了,田一鹤的神枪只击毙了两个日本鬼子。那晚上我听见了枪声,一阵晕眩使我的眼睛流出泪水。慰安所猛地炸了窝。大抬杆他们三人逃脱出来,但是,全城戒严搜捕三人。他们没有回白洋淀,一是没有救出我,二是不能把线索引到淀里,影响郑旭刚队长的袭击行动。他们研究了一个方案,还是困难重重。有人要解救慰安妇,日本鬼子警觉起来,加了重兵把守。我没有想到,最先妥协的是水上飞。水上飞对大抬杆说,回去吧,救不了她们,我们还得搭进去,我看啊,你忘了铃铛吧,跟二霞结婚得啦!大抬杆被激怒了,红着眼睛狠狠打了水上飞一拳,骂,水上飞,你他娘的说的是人话吗?水上飞被打蒙了。大抬杆蹲在地上喘息着,倔强地说,你们俩回去吧,我自己去,死也要死在高阳。水上飞笑了,行啊,大抬杆,都说你胆子小,我瞅你一点儿都不小,就看是对谁啦!为了自个儿媳妇胆子也大了,也贼啦!水上飞故意气大抬杆,拉着田一鹤的胳膊走了。
大抬杆用余光瞄着他们,看见他们走远了,头也不回,双腿颤了,急忙佝着腰追来了,大骂,水上飞,你小子真他娘没良心,你还真扔下我啊?水上飞转回身说,哼,让你小子嘴硬,我就知道,给你仨胆子你也不敢。水上飞想了想,让田一鹤回白洋淀,他留下与大抬杆想办法继续营救我们。田一鹤与郑旭刚队长汇报情况,说如果条件允许,请求雁翎队支援。
大抬杆和水上飞留在高阳寻找时机。
水上飞突然想到曲阳的舅舅方贵仁,他现在住在曲阳老虎山下,水上飞和大抬杆就到老虎山找他。方贵仁行医祖传,传儿不传女。方贵仁说八路军大部队撤到阜平城南庄了,只能找武装力量解救,他想到了老虎山的土匪许大彪。方贵仁治疗瘟疫有偏方,那年闹瘟疫,老虎山土匪得病了,许大彪请他到山上给医治,慢慢关系就走近了。
方贵仁带他们上了老虎岭。事后我知道他们求助的是蓝灯匪,我还被蓝灯匪劫过呢。没有蓝灯匪,哪能引来张麻子啊?
老虎山深藏于曲阳县城北部的太行群山中,因为有金矿,土匪和淘金人经常出没。
当年我父亲就研究过蓝灯匪。如今的蓝灯匪壮大了。他们在老虎山上有二百多人,枪支不够,一半的大刀,有几箱缴获的手榴弹和炸药包。黑漆漆的矿山,油灯非常重要,这里有名的是太行金山油灯。许大彪以金山油灯当武器,夜里作战挺管用。油灯往树上一挂,吸引敌人的火力,他们迂回包抄取胜。
许大彪的父亲许河山,曾经在保定镖局做过镖头,武艺超强。后来年纪大了,他挂镖归田。但也有人说他走丢了一趟镖,镖局开不下去,转手了镖局,回来用钱买了土地,当了曲阳城的土财主。他有两个儿子——许大彪、许二彪。许二彪在家管理田产。许大彪膀大腰圆,从小跟父亲学武,武艺高强,特别是“戳脚”功夫,更是无人能比。许大彪脾气倔强耿直,喜怒无常,疏财善交,有时打家劫舍,有时扶危济困。此人有个毛病就是好色。
方贵仁告诉大抬杆和水上飞,许大彪爱看戏,在老虎山上搭了个戏楼,让日本鬼子放火烧毁了,许大彪因此憎恨日本人。至于这次能不能搭手相救,就看他此时此刻的实力和心情了。水上飞和大抬杆商量上老虎山试一试。
许大彪心情不好,压寨夫人李雪梅一病呜呼,刚刚发丧。
后来听大抬杆说,许大彪当时犹豫不定,他虽然恨日本人,但不是抗日队伍,不愿与日本人直接对抗消耗自己。但是,他听方贵仁说,日本人正在任丘和高阳搞“新国民运动”的试点。一听老百姓那个惨,他火气就蹿了上来,大骂了一通。
大抬杆含泪说了我和翠花被抓当慰安妇的事。水上飞说,我们雁翎队,这几天打击日寇运输补给线,所以求助许老兄!方贵仁劝说,大当家的,就帮帮他们吧!他们路过高阳,日寇华北方面军情报主任山崎和恒尾带领军队开始行动。山崎去了任丘,恒尾到了高阳,还包围了高阳县的李果庄,逼迫老百姓跪在大街上,背“反共誓约”,背不过就拿刺刀逼迫扒房檐,谁掉下来就杀谁。齐亭章他们四个人体力不支从房檐掉下来,恒尾狂叫,我们到中国来是干什么的?就是来杀人的!说完抽出洋刀往水桶里一泡,狂喊着把四个人的脑袋砍了下来,血流一地。恒尾还把滴血的刺刀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凶恶地冷笑。
许大彪气得狂吼,这狗日的日本鬼子!老子誓死不当亡国奴!
得到许大彪的表态,他们最后商定,许大彪带兵解救我们。事成之后,大抬杆他们把我和翠花领走,缴获了武器弹药归他。因为怕引火烧身,此举要打雁翎队的旗号干。大抬杆和水上飞说,只要救了人,啥条件都答应。
许大彪给弟兄们开了个会,双方达成共识,做了一面雁翎队队旗,叮嘱说是白洋淀雁翎队的人。因为敌我实力悬殊,所以只能偷袭,而且救人第一,不能恋战。
黑夜来临,他们潜伏到高阳县城,有人化装成老百姓,把武器装在运菜的车里进了城。夜里九点,他们埋伏在日寇慰安所所在的山坡下方树林里。许大彪安排人摸进去抓人,好审讯出我们的具体位置。一般情况下打仗,他们是埋伏好了,许大彪低声下令,等偷袭哨所的吹来口哨,匪徒就点灯,灯一亮挂在树上,吸引敌人火力,许大彪带领匪徒后面包抄。
一个值班的伪军被抓来了,说翠花她们在前排慰安所服务,铃铛在后排碉堡受刑。伪军还跟他们说了受刑的细节,说铃铛不服从逃跑了一回,鬼子先是把她衣裳扒光,她大骂鬼子,有鬼子要割她乳房,有个鬼子说日后还要慰安服务,就改成割她后脊梁的肉,一片片割她的皮,割完再贴上,完了再割,鲜血流了一地,疼得她常常昏迷过去。许大彪恨恨地骂,小日本太狠毒啦!大抬杆听了浑身颤抖,恨不得马上找日寇拼命。不知是救人心切,还是胆小毛病又犯了,那边狗一咬,油灯还没点着,大抬杆手里的枪砰一声走火了。这下乱了。许大彪瞪圆了眼,破口大骂,你小子坏了我的大事!响了两声枪,子弹从大抬杠耳边擦过,大抬杆吓得抱了脑袋。那边伪军问,哪部分的?许大彪说,新水白洋淀雁翎队的,我们只要你们交出铃铛,大家就相安无事。那边没有回话,枪声就响起来,水上飞和许大彪的人赶紧开枪还击。枪声大作,火光冲天。第一个回合,许大彪的人伤亡惨重,死了十二个人,伤了十七个,但是,他们终于冲到了院里。后边的碉堡有机枪扫射,救人遇到巨大阻力。许大彪揪着大抬杆的耳朵,把炸药包塞到他怀里说,你小子惹的祸,我伤了多少兄弟,炸碉堡的事就得你干!大抬杆呆愣了片刻,迟疑了一下,这,让我去?许大彪狠狠踹了大抬杆一脚,驴日的,给你脸了,快上啊,不然我们不管你媳妇啦!水上飞冲过来说,大当家的,我来!大抬杆眼里喷着火,身体渐渐稳定,抱着炸药包冲了上去。水上飞紧追其后。大抬杆抱着炸药包跌在地上,水上飞以为他中了枪。大抬杆一骨碌爬起来,抱着炸药包继续冲,一副不要命的样子。
大抬杆果然冲上去了,轰的一声巨响,炸开了碉堡一个大豁口。水上飞抬手想往上扔手榴弹,大抬杆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别,那会伤了铃铛啊!水上飞一想,收手了。负隅抵抗的几个鬼子兵拿枪在顶上打响了。许大彪让他的人冲锋,众土匪冲了上去。还有几个鬼子兵在第二层射击,冲锋再次受阻。
水上飞递给大抬杆一颗手榴弹。大抬杆力气猛,将手榴弹扔到敌人机枪喷火苗的地方,轰地炸响了。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日本鬼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忽然,这节骨眼上,日本鬼子一个个毙命。大抬杆和水上飞愣了,许大彪也惊呆了,神枪啊,弹无虚发!水上飞弯腰悄声说,这枪法像是田一鹤的,没错儿!过了一会儿,他们扭头,果然看见田一鹤矫健的身影了,他真是神枪手。田一鹤同他们会合,一同冲进去,终于找到了遍体鳞伤的我。大抬杆背起了我就往外冲,水上飞协助,田一鹤跟着掩护。
许大彪说,敌人在东城的援军快到了,撤,我们赶紧清点武器,能带的都给我带上,伤员和尸体都背着,撤啊!
众土匪响应着,疾速撤出高阳县城。他们撤的时候,走的是山路,由于路途远,水上飞喘息着说,铃铛身上有伤,连夜回白洋淀不可能了,曲阳路近,先去那儿治病吧。
翻过了大派山,大抬杆他们与许大彪分手。大抬杆磕头拜谢,让我也拜了谢。水上飞说,你们用得着我们雁翎队的话,我们继续合作抗日。许大彪说,后会有期!扭头走了。
大抬杆和水上飞将我抬到了曲阳老虎山下,那里有方贵仁的药店。我一阵昏迷一阵苏醒,彻底苏醒的时候快天亮了。我轻轻喊出大抬杆的名字。大抬杆没有回答,他面如死灰。他看见我的伤,精神上受到严重刺激。
方贵仁看见我遍体鳞伤,用草药给我疗伤,药水洒在伤口上,疼得我呻吟不止,满头冒汗。大抬杆紧紧攥着我的手。水上飞说,铃铛,今天是大抬杆抱着炸药包炸的碉堡,为了你,胆小的人也变贼胆啦!我感激地看着大抬杆,落泪了。我面色苍白,无力地问,翠花她们救出来了吗?水上飞说救出来了。大抬杆一愣,她们人呢?水上飞说,对呀,我们光想着铃铛,忘记她们去哪儿啦。大抬杆说,准是被土匪们弄到山上去了。我心中悲伤,着急地说,那快救翠花她们啊,除了翠花,我们白洋淀有四个妹妹呢!大抬杆站立起来说,大彪起了花心吧?翠花她们别出了虎窝,又入狼口啊!走,我们找他要人!我愣了愣说,大抬杆,你变了个人啊?水上飞说,铃铛,大抬杆勇敢啦!我拉着大抬杆的手说,养好伤,我也去前线打日本鬼子!大抬杆说,我的娘啊,可不能让你出头露面了,这罪遭的。水上飞教育大抬杆,敢于炸碉堡,你不是胆大了吗?郑旭刚队长说了,我们渔家儿女,就是要团结一心,男女参战,把小日本打出中国去!大抬杆笑说,好,媳妇,我如今不胆小了,敢杀鱼了,敢杀鬼子啦,我们夫妻齐上阵,打胜仗,戴红花!我嘿嘿笑了,这还像个老爷们儿,回去开鱼丸店,再也不用让别人替你杀鱼啦!
说着话,外边有响动,方贵仁老伴报告,日本鬼子和伪军来搜查。方贵仁把我们引进地道躲了起来。
老虎山黑洞洞的山洞里,空旷而荒凉。我和大抬杆睡在了一摊蒲草上。山洞潮湿,将我的身体浸得咸湿湿的。大抬杆彻夜将我抱在怀里,没轻没重地亲我,我的伤口疼出了汗。我说,别抓我胸脯。大抬杆的手躲开了我的胸脯,移到了我瘦到极点的手腕上,一阵心酸。田一鹤跟水上飞说话,水上飞在抠脚没听见,他几天劳累,脚气又犯了,两脚奇痒无比。大抬杆闻到脚气味道了,捂着鼻子喊,水上飞,别抠脚了。水上飞这才回头跟田一鹤说话。田一鹤说了说白洋淀的情况。田一鹤说他回到白洋淀,还真赶上了这一仗,打得非常痛快,那边缴获了大量物资,弹药当夜被运走了,粮食被藏在了王家寨的姚家大院。
大抬杆说,姚家大院可靠吗?
水上飞也愣了,他奶奶的,姚家姑爷秦凤生是伪军队长啊!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大抬杆气得咬牙,这是谁的馊主意啊?姚廷阶一手遮天,王家和姚家的仇怨结了那么多,水上飞家和姚家也已不是往日那般。
田一鹤解释说,万不得已,武器弹药已经装满了船,运粮食时间来不及了,这是郑旭刚队长的意见,他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亲自跟姚廷阶谈的。姚廷阶不敢跟姑爷秦凤生说,说了对他有啥好处?我们雁翎队把姚家大院一把火就点啦!
大抬杆听着,点点头,有道理。
田一鹤说,郑旭刚队长警告姚廷阶,如果暴露,不管他逃到北京还是天津,我们雁翎队都不会饶过他的!老东西答应了!
水上飞竖起了大拇指说,郑旭刚队长有大智慧。
田一鹤说,队长惦记你们这儿,藏完了粮食,打扫了战场,让我赶紧支援你们。
休息了两天,我的身体恢复了一些。水上飞说,该回白洋淀了。大抬杆说,是啊,我都想家了。我望着天边火红的晚霞和焦黑如炭的黑云交织在一起滚滚流动,心头一热,终于要回家了。我忽然想到翠花她们,对他俩说,我们要找许大彪要翠花。水上飞微笑说,铃铛有情有义。我说,翠花是个善良的姑娘。我回想日本人强迫我们慰安时,我们不从,日本人就严刑拷打,还是翠花站出来主动去接待,我才被缓了几天。翠花是大张庄的,听说我是王家寨的,偷偷给我送吃的。大抬杆感动,翠花是好姑娘啊!大抬杆试探着问,那日寇把你怎么样了吗?我望着他欲言又止。大抬杆急出了汗,问,后边咋样啦?我说,他们打昏了我,我也……大抬杆双腿一软,跌在地上,破口大骂了一句。我说,大抬杆,你别心窄了,我能活着出来,你就知足吧。如果你疑心,我回去就把妹妹二霞给你当媳妇。我算明白了个理,国难当头,没有国,哪有家啊?水上飞和田一鹤说,铃铛好样的,这才是我们白洋淀的女中豪杰呢!大抬杆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呜呜地哭了。
水上飞扭眉瞪眼道,别哭了,留几滴猫尿吧!你看你媳妇多厉害,比你更像个爷们儿!
我说,我们去救翠花那帮姐妹。
水上飞和大抬杆说,铃铛,你在方大夫这儿继续治伤,我们上山把翠花她们救出来!
我不答应,非要跟着一起去。我强撑着站立起来,凑近水上飞说,大哥,救出翠花给你当媳妇行不?
水上飞愣了愣。我又说,听我的,她心眼好,日本人祸害她的事,不怪她,你就眼里揉点儿沙子吧!
水上飞苦笑了一声,别说了,救人当紧。
我们一起准备上山了。方贵仁说许大彪不好对付,说变脸就变脸,他也跟着一起去,当中好做个调停。
到了老虎山顶才知道,许大彪选了模样俊俏的宫月月,睡了两天两夜了。水上飞说明了来意。许大彪以为我们回白洋淀了,哪知躲在山下方贵仁家算计着找他要人。他十分气愤地说,你们有完没完啊?大抬杆你不就是救媳妇来的吗?铃铛给你救出来了,还不回家过日子,还没完啦?你小子乱开枪,造成我几十个弟兄死伤,看方大夫面子,我没找你算账就不错啦!
大抬杆被噎住了,他的喘息声比牛的喘息声还厉害。水上飞说,许大彪,大男人说话算话啊,不是说好的吗,缴获枪支弹药归你,人我们都带走吗?
许大彪仰脸长笑,人,铃铛不是给你们啦?你是饱汉子不知恶汉子饥啊,除了铃铛,其余的娘儿们,日本鬼子可以干,我的弟兄就不能解渴了吗?
大抬杆怒骂,你小子这是啥屁话?
我的胸脯起伏着,勾勒出我此时的情绪。我大声喊,许大彪,你还是中国人吗?这都是我们的姐妹,我要带她们回家!
许大彪怒了,众土匪举起了枪。许大彪却又细细端详起我。我出来时照过镜子,脸上没伤了,模样又好看了。许大彪嘿嘿笑说,铃铛,这小娘儿们长得不赖啊,要不大抬杆铁了心救你啊。
大抬杆吼,你小子嘴巴干净点儿,赶紧放人!
许大彪眨了眨眼睛,出了个主意。他让匪徒抬来两扇厚厚的门板,门板上竖立着尖尖的铁钉子。许大彪说,你们要是有人敢滚过来,我立马就放人!
大抬杆往门板铁钉上一看,眼神虚了,双腿颤抖。我估计他又害怕了,人如果滚过去,不死即废。土匪就是土匪,够歹毒的。水上飞冲上前几步,揭开上衣,我是共产党员,我来上!
许大彪冷冷地望着,吼道,都说共产党员是铁打的,骨头最硬,我今天要看看,你们流不流血,怕不怕死?
水上飞凑近门板,摸了摸上面的铁钉。许大彪哈哈笑道,你水上飞不信我这门板吗?来,让那个小偷过来试试,给他们开开眼!
许大彪的手下架着一个矮个儿小伙过来了,这是他们准备惩罚的小偷。大抬杆说,放过这个兄弟吧!
许大彪说,他是小偷,必须受到惩罚。
我讥讽说,你们土匪打家劫舍,不也是小偷吗?
许大彪说,我们不光偷,还抢呢。这偷和抢那么容易啊,这东西都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他妈的,这小子偷我们抢来的东西,可恨不可恨?
小偷跪下了,彪哥,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兄弟跟你干了!
许大彪严厉地说,滚过去,看看你的胆子,入伙够不够格!
两个大汉架起了小偷。小偷一咬牙,从门板上滚过去了,发出一声惨叫,上身鲜血淋漓。
许大彪笑道,这个废了,抬下去!
水上飞眼睛冒火,大声说,许大彪,你别吓唬人,老子不怕,我要是滚过去,你小子放不放人?
许大彪说,放人,当然放人。我许大彪言而无信,还咋在老虎山当家啊?方大夫可以作证!
方贵仁双手颤抖了,大彪啊,凤久是我的亲外甥,看在我跟你爹的情面上,你可不能这么逼他啊,把人放了吧!
水上飞说,大舅,我不怕,说着就扑倒在地准备滚。大抬杆吓得直闭眼睛。
现场气氛紧张,田一鹤突然举起了枪。许大彪和匪徒有的举枪,有的拿着手榴弹。事情僵住了,已无回旋余地。
我站出来,大声说,许大彪,你不是喜欢女人吗?既然你夸我漂亮,我留下陪你,把翠花和姐妹们都放了!
许大彪哈哈笑道,我看行,你给我做压寨夫人!不过,你丈夫大抬杆答应吗?
我硬硬地说,我的命我做主,由不得他啦!
大抬杆大声喊道,铃铛,你可不能啊!
我勇敢地朝许大彪走去,走了几步,扭头对大抬杆说,当家的,跟水上飞和田一鹤回去吧,忘了我吧,你对我铃铛的恩情来世再报啦,回去跟二霞好好过日子吧!记着,别忘了孝敬我娘啊!
大抬杆蹲在地上哭了,铃铛,我不能没有你啊——
许大彪双手迎接着我,拥抱了我,笑说,还是白洋淀的水养人啊,是个大美人啊!整个曲阳县,没有你这么一位,要不鬼子把你藏在碉堡里呢!
许大彪微笑着,挥手让弟兄们纷纷放人。
我走到翠花跟前说,走吧,好妹妹,水上飞是好人,今天姐给你当个红娘,你回去就嫁给他吧!
水上飞耳朵灵,他都听见了,朝我作了个揖。
翠花点点头,伤心地哭了,铃铛姐,你保重啊!
大抬杆没有想到的是,翠花果然听我的,翠花脸上是一副感恩戴德的神情,第一个冲出匪徒包围圈扑进了水上飞的怀抱,这让他瞬间有了安慰。翠花跟了水上飞倒是挺合适。
大抬杆的表情是悲伤绝望的,丢了我,他可咋活?我强忍住泪水喊,大抬杆,回去打鬼子!大抬杆恋恋不舍地扭头看我,哭着喊,媳妇,我大抬杆打鬼子不怕死,可我问你一句话,就是我死了,你给不给我戴孝?我心中忽悠一颤,不知怎么回答。许大彪不耐烦了,掏出手枪指着大抬杆骂,你真他娘的磨叽,铃铛是我媳妇了,再不走我一枪崩了你!我大声骂道,许大彪,你敢!然后我对着大抬杆说,回去吧,忘了我吧,你除了打鬼子,还要跟二霞过日子,你牺牲了,她给你戴孝啊!大抬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切变化太快了,前些天还在王家做鱼丸的铃铛,突然成了别人的媳妇,他转不过这个弯来。大抬杆紧紧抱住水上飞哭了,大哥,我该咋办?我好难过啊!水上飞拍着大抬杆的后背,鼓励说,兄弟,男子汉,倒驴不倒架!挺住!水上飞转身和田一鹤安排疏散翠花她们的事情。水上飞跟方贵仁借了一些钱,作为那些女孩的盘缠。翠花、冬梅几个白洋淀的女孩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其他几人千恩万谢地鞠了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大抬杆、水上飞和田一鹤带着几个女孩回了白洋淀。
我留在了老虎山,感到掉进了陷阱。我后悔了,我想母亲,想二霞,想白洋淀啊!我感到自己天真而冲动,女人的天真是最大的陷阱,女人的冲动是魔鬼。我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来大抬杆跟我说,他们一行到了白洋淀,水上飞让大抬杆和田一鹤把翠花、冬梅几个人送回家去。翠花不走,大抬杆看出翠花认准了水上飞。大抬杆朝田一鹤使眼色,说,我们别当灯泡了,让水上飞送翠花吧。翠花点点头。水上飞扭头一瞅,没人了,小船箭一样走远了。
第二天,郑旭刚队长告诉他们,侦察员得到消息,高阳的日寇慰安所被雁翎队端了,上级夸奖了雁翎队。同时,郑旭刚队长和支部书记赵谦还说了一个坏消息,敌人发誓要集中兵力“剿灭”雁翎队。
大抬杆说,来吧,朋友来了有美食,敌人来了有猎枪!让他有来无回!郑旭刚一愣,大抬杆胆子不小啦,战争真能锻炼人啊!水上飞说了他抱着炸药包只身一人炸日寇炮楼的事。
大抬杆叹息说,有啥用啊?铃铛还是没有回来啊!
郑旭刚说,翠花她们被救回来也不错啊!铃铛的事,我们尽快联系中共曲阳县委,让他们协助我们,给老虎山的许大彪施压。必要时候,我们雁翎队全体出动,营救铃铛。铃铛舍己为人,巾帼英雄,不容易,不简单啊!
大抬杆说了一些感激郑旭刚的话,又说,还不知道她现在咋样了啊,她娘哭成了泪人。
郑旭刚安慰大抬杆,你的心情我理解,照顾好铃铛的家人,我们找个机会营救铃铛!
大抬杆抹了抹眼泪说,她这冤家啊,太冲动了。
水上飞跟着伤感,甚至还有一些内疚,本来是帮助大抬杆救媳妇,结果他媳妇又掉匪窝里了,自己竟白捡了一个漂亮媳妇。大抬杆老实胆小,人家说灯就添油,人家喊庙就磕头。
水上飞最后跟郑旭刚汇报了日寇在高阳、任丘两县推进“新国民运动”的试点,老百姓被奴役屠杀的情况。郑旭刚说,这值得我们警惕,我要就这一问题向新水县委进行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