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运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一切,而且要为这一切感到痛心呢?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突然变了个人,经常一个人发呆,懒得打理日常生活,什么时候做饭、什么时候织席、什么时候纺线都不闻不问了。还有一件事,更让我头疼。原来说得好好的,埋葬了父亲,就把我家的苇田过到姚家名下。可是,母亲还是变卦了。姚廷阶马上跟姚占轩禀报,说圈头邢家当家女人不给苇田,姚占轩很是恼火。管家禀报说,邢家那片苇田苇子长得枯瘦稀薄。姚家人觉得不要也罢,可是又想到邢家是圈头村银淀鱼丸传人,就说让她家女儿到姚家大院当长工,做饭做鱼丸,拿工钱顶账,估计有两三年就能够顶上欠账。我没有怨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也没办法,照顾母亲的活只能交给二霞。苇田保住了,母亲心里踏实多了,我的婚姻生活她倒是不很在意,只是担心我再惹事。
一连好多天,大鹰都没有拿鱼鹰抓鱼。他带一片鱼鹰守候着父亲的棺材,远看像一片乌鸦。中秋节放河灯,大鹰来了,我们专门给父亲放了一盏,灯放进水中就灭了。倒是有一些别人放的灯,晃晃荡荡移拢过来。白洋淀水声滔滔,那些灯盏听不见我的倾诉。母亲流泪了,望着我说,铃铛啊铃铛,你啥时候让娘眉开眼笑啊?我不知道母亲指的什么,喃喃地说,你现在就可以笑啊!
我去姚家打工,这一变故便宜了大抬杆。大抬杆和水上飞亲自划船接我。母亲和二霞到码头送我,没有一句叮嘱的话。船渐渐走远了,母亲还站在码头望着。看得出来,我的到来给大抬杆和水上飞带来了快乐。听说有个媒婆给大抬杆介绍采蒲苔的姑娘,大抬杆死活不见。大抬杆竭力在我的面前表现自己,帮着我干活,表现得勤劳、勇猛、强壮。更惊奇的是,大抬杆竟然拿起书本读书了,专心致志。这让在姚家大院学堂教书的王学恒欣慰地说,这孩子晓事理了,长大了。王学恒哪里知道,大抬杆捧着书本学习是假学,他硬着头皮读书,是为了多看我几眼。
其实大抬杆不爱读书,父亲的课,如腾云驾雾,他半点儿不懂。我不在时,他拿起书本就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
王学恒见到了气得颤抖。我亲眼看见王学恒拿木板抽打大抬杆的手心,啪啪地响,大抬杆嘴巴一咧一咧。王家出过状元的,还是德孝之家,怎么到这一辈文脉就断了呢?王学恒老人本来想让孩子识文断字,大抬杆偏偏不爱读书,一看书就困得耷拉脑袋。为这,王学恒没少在他的手掌上打板子,手掌打肿了,也不顶用,二十多了,再不学都来不及了。更让老人尴尬的是,他讲课的时候,只要水上飞从窗台一冒脑袋,大抬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端午节到了,王家每年都去王家祠堂祭拜。
王学恒没有拿我当外人,我也去了祠堂。王学恒带领王家人到王家祠堂祭拜,大抬杆不情愿地跟着去了,他知道去了就得给状元祖先磕头。我不是王家人,没有资格进去祭拜,只能扒着窗户偷看。
我看见正墙上悬挂着状元的画像。我知道状元孝敬老母一度传为佳话。王书堂中了状元以后在广西桂林做官,家中突传噩耗,母亲得了脑瘫,吃药稍好一些,但还是失去记忆,走丢了。王书堂辞官返乡,回到家中,在镇龙寺祈祷,刺破手指,用自己的血抄写《金刚经》,行走四方寻母。七年过去,他终于在沧州沧县找到八十岁老母,把老人接回王家寨,留在母亲身边行孝。母亲去世,王书堂守孝三年,才重返官场,为国效力。状元画像两侧挂着一副对联:奉先思孝,重道修德;倾己勤劳,忠义守信。旁边还有一副对联: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王学恒让大抬杆把两副对联都念一遍,大抬杆嘟嘟囔囔地念了一回,错了三个字,王学恒一瞪眼,大抬杆就乖乖垂下了头。王学恒训斥道,寿山,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大抬杆说,天哪,爹又生气了,我学习不好,我能打鱼,我孝敬老人啊!王学恒眼睛湿润,要说孝敬,大抬杆真的做到了。王耀宗爷爷病了,大抬杆昼夜伺候。大抬杆讷讷地说,爹,我一边打鱼一边读书,活到老学到老!大抬杆说话的口吻,还像父亲没在跟前。王学恒失望地闭上眼睛,沉沉一叹,你啊,怎么越来越像你叔叔王学武啦?
祭拜结束,大抬杆第一个冲了出来。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大抬杆的命,他不爱思考,盲目地相信一切,特别喜欢淀里打鱼。打鱼也不爱动脑子,别人装了满船的鱼,他总是那么一小篓子。大抬杆家教这么好,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呢?王学武是文武双全,他不仅用大抬杆猎枪打雁、用苇箔围猎,还跟他哥哥一样舞文弄墨,知识渊博,这才是状元世家的后代。
大抬杆每天到姚家大院就是想看看我。我做鱼丸的时候,看见大抬杆就心慌,常常失手,鱼丸子煮熟了像蘑菇。
水上飞就给他出了个主意。大抬杆偷偷跑到姚家大院厨房房顶,用瓦刀掏了一个洞,趴在房顶看我黑黑的头顶和白嫩的脖子。我去厕所的时候,他就赶紧闭上双眼。只要看着我做饭,就是他最赏心悦目的时刻。大抬杆的悟性来自视觉,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喜欢一个人不仅喜欢她的外貌,还要喜欢她的三三两两、丝丝缕缕。他对我的喜爱不知不觉达到了格外纯粹的程度。
高大的苇垛,一垛连一垛。大抬杆依着苇垛睡着了,像个隐身人。我们听见呼噜声却谁也没有找到人。大抬杆在梦中喊着我的名字。这声音被水上飞听见了,水上飞独坐在船尾抠脚,抠得来劲,听见大抬杆梦中喊我的名字,扯着嗓子嚷道,大抬杆,你给我出来,你小子想铃铛啦?听见这样的话,我心里喜滋滋的。尽管大抬杆的眼神里充满哀伤,但是,我还是爱他的,这个胆小善良的大抬杆啊,就是自己终身依靠的男人。如果我们结婚了,也算是托老一辈人的福。我梦一般想象着那时候多么幸福,想象着跟他过日子还是能够幸福的。想到这里,我欢乐而激动,心里充满了温情。
姚廷阶爱吃我做的鱼丸,吃的时候额头淌汗。吃着吃着,这家伙就动了歪念头,到厨房的时候多了。他不说话,看着我额头飘着水汽的脸庞入神了,时不时还有一些小动作。我隐约地感觉到姚廷阶这老家伙看上我了。这让我恐惧和厌恶。我煮鱼丸的时候,腰弯得厉害,沸腾的水溅出来,脚底下一滑,几乎跌了一跤。姚廷阶趁势把我抱住了,探过脑袋亲我,他的胡子茬儿扎到我粉嫩的脸颊,我扔下煮鱼丸的勺子惊慌地躲闪着。
姚廷阶脸色变得难看,嘟囔说,你这不解风情的丫头片子!我继续做鱼丸,姚廷阶死皮赖脸地说,我要把你聘为三房,带你到北平开鱼丸店。我的惊叫,惊动了房顶的大抬杆。房顶一阵簌簌的响声,我心中不慌了。可能是大抬杆把烟筒堵上了,烟气就在厨房弥漫开来,我剧烈地咳嗽着,姚廷阶也被呛跑了。大抬杆不敢跟姚廷阶正面冲突,只能偷偷爬上厨房的房顶监视着姚廷阶。隔了一会儿,大抬杆从房顶溜下来,找到我道歉说,铃铛啊,对不起了,我是想熏一熏姚廷阶那狗东西!他敢动你,我就杀了他!
我惊讶地望着他,嘿,你还变得胆大啦?大抬杆拍着胸脯说,我是胆小,为了你,我啥都不怕!
姚廷阶并没有死心,变了花样纠缠我。他来到厨房望着我面带微笑,眼神却不怀好意。他叫保姆张婶过来做饭,把我像佛一样供起来,只让我做鱼丸,别的杂活由张婶来做。
姚廷阶为了娶我,找到胡应辉当媒人,胡应辉的皮货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他想背靠姚家转型做药材,所以答应帮忙。他提着礼包到了圈头村,找我母亲提亲。我母亲说,我这闺女啊,性子烈,这事得问她,我当不了家啊!
胡应辉回来一说,姚廷阶心中不悦。
夜幕降临了。姚廷阶将我叫到了他的书房。姚廷阶最近身体不好,脸有些浮肿病态,看书、吃药、吃饭都在书房。大太太有事去了北京,二太太常年在天津。他在北京的大哥娶了三姨太,他也跟大哥较劲,非要娶三姨太。我担心他这身板,能吃得消吗?姚廷阶给我介绍了新来的管家张万寿。张万寿是衡水人,北京的老父亲推荐过来的。他是个矮胖子,脸宽,腰粗,说话不多,脑子机灵。我做的鱼丸端了上来,张万寿就要退出,姚廷阶让他坐下一起吃。我们两人吃饭,为什么还要叫张万寿呢?
张万寿先吃了我做的鱼丸,吧唧着嘴巴说,好手艺!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鱼丸啊!姚廷阶说,铃铛,你看,张总管刚刚来,就说你的鱼丸好吃。他朝张万寿递了个眼色,张万寿就乖乖退出去了。我明白,这是姚廷阶级故意安排的。但是,人家夸奖我家的鱼丸,我心里受用。姚廷阶改变了策略,让我吃饭,他也吃着鱼丸,不再逼我给他当三姨太,而是邀请我去北京开一家鱼丸店。当然,投资由他负责,我只管做鱼丸。我知道他葫芦里卖啥药,闷闷地不答。天黑着,房间闷热,姚廷阶打开了窗子,飘进窗里来的,除了花草气味以外,还有厨房里的鱼腥气。我捂了捂嘴巴,姚廷阶又去把窗户关上了。我走进屋里,感到身后有眼睛,我猜想一定是大抬杆。其实,大抬杆一直偷偷监视着我们。可这种情况,姚廷阶对我无理,他也没有办法啊。他自己冲进来,没那个胆量,如果是王学武,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地亮剑。
嘭的一响,只听见哗啦一声,玻璃碎了,紧接着玻璃碎片飞起来,从耳边飞过。
姚廷阶吓了一跳,嗖地蹿了过来。我在猎枪熄火之后被吓跑了,他也跟着跑出了书房,王学恒也从教室里跑出来。院落里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杆大抬杆猎枪躺在地上,枪筒冒着一缕黑烟。大抬杆和水上飞两人扔下猎枪跑了。姚家的管家、家丁都跑了出来。姚廷阶黑着脸骂,给我查,查出来,定严惩不贷!
张万寿吼,这是谁家的大抬杆猎枪?想要谋害我家老爷吗?这事不能这么完了!
王学恒感觉事态闹大了,匆匆过去低头一看,是他家的猎枪,而且是王学武比武打雁用过的猎枪,枪托有一把宝剑的图案,这是他给王学武定制时专门刻上去的。他心生两个疑惑,学武不在村里,猎枪也不在家中,他这杆猎枪藏在了哪里?又是怎么到了大抬杆手里的?还有,难道是儿子大抬杆要来取姚廷阶的命吗?他越想越恐惧。后来我听说,最初王学恒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始终觉得大抬杆没有这个胆量。他没有吭声,而是记在心里了。
第二天回到家,王学恒就把大抬杆叫来审问,三嚷两诈,大抬杆就把他和水上飞打枪的事坦白了。原因就是姚廷阶请我到书房吃饭,大抬杆生气了,去找水上飞盲目地进行报复。两人从镇龙寺找到王学武隐藏的那杆大抬杆猎枪,上足了火药,安放在姚家大院对面的土台上,瞄准了我们。他说好像听见姚廷阶掐我喉咙的声音。其实,不是掐喉咙,而是对我动手动脚,我嘶哑着嗓子尖叫了一声。大抬杆听见了,他一着急,点着了药捻,拿大抬杆朝窗户放了一枪。
王学恒黑了脸严厉地骂,你为什么放枪?谁给你的胆子,这要出人命的。大抬杆哆嗦着说,姚廷阶那狗东西,把铃铛叫屋里吃饭去了,我怕铃铛吃亏啊。王学恒倔强地说,铃铛的爹去世了,你保护她没错。可是,你看见什么啦?大抬杆倔倔地说,姚廷阶要对铃铛非礼,我听见铃铛喊叫了!我能见死不救吗?王学恒无奈地一叹说,人家是东家,铃铛是姚家的长工,在一起吃饭不挺正常吗?大抬杆低头不吭声了。王学恒说,人要三稳,口稳、手稳、脚稳。大抬杆还犟嘴说,我二叔,咋三个都不稳呢?王学恒气愤地说,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学武是我们家的荆轲,你有他那身手吗?你有他那胆儿吗?
王学恒动用了家法,将大抬杆摁倒在炕,用船桨打大抬杆的腰和屁股,打得啪啪响。大抬杆被打得龇牙咧嘴,嗷嗷叫唤。邢玉芳劝说,别打了,闹得姚家知道了就不好啦!我心疼大抬杆,把大抬杆挨打的事告诉了王耀宗,王耀宗回来了,王学恒这才罢了手。
打完了,大抬杆躺着呻吟。水上飞蹦跳着进来了,王学恒继续审问水上飞,水上飞泄露了两个秘密,一个是大抬杆爱护我了,一个是枪是王学武私藏在镇龙寺的。
大抬杆与我的爱情冲淡了王学武的猎枪,一家人开始议论大抬杆婚姻的事。大抬杆爱上我,王学恒有预感。王耀宗和夏雪莉都喜欢我。王耀宗捋着白色的胡须,微笑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抬杆已经到了娶亲的年龄了,他娶了铃铛,兴许就不会再惹是生非了。
王学恒孝顺,对父亲的话从不顶撞。
王家人答应了这门婚事。大抬杆和水上飞却被姚家的张管家抓走了。纸里包不住火,大抬杆和水上飞浮出了水面。好在他们被抓之前把王学武的猎枪又藏回了镇龙寺。张管家带着众家丁准备动刑,王学恒说情都不管用。姚廷阶说,两个臭小子,跪下,磕个头,认个错。大抬杆跪下了,水上飞不跪,皮鞭就带着风声落在水上飞的后背上。抽皮鞭的是丁少先,并不是带着仇恨打的,但是,我知道水上飞是替大抬杆受难。
老天赏赐了一个让我救大抬杆和水上飞的机会,姚廷阶老父亲姚占轩八十大寿,请我过去做鱼丸子。我对姚廷阶说,你放了大抬杆和水上飞,我跟你去北京做鱼丸。不知是我的要挟起了作用,还是姚廷阶给了王学恒情面,他把教育大抬杆、水上飞的任务甩给了王学恒,带着我和张管家乘坐马车进了北京城。我进了京,还坐上了洋车。
我只知道王家寨的世界,没想到还能来北京走一遭。如果说在白洋淀,我对姚家满怀憎恶,那么北京之行是让我对姚家满怀恐惧。最初的几天,大家忙于姚老爷盛大的生日宴会。
我、姚廷阶和张管家都住在姚家的一座四合院里。这里也是姚家的家业,姚家真是家大业大。四合院在一条胡同儿的尽头,那是一个幽深的死胡同儿,可是地面干净,设计精巧,在胡同儿里可以把洋车调过来,车可以开进去,又可以开出来。这四合院也是独门独户,有影壁、五进的院落,带一个跨院,还有一大片花坛。北京人爱在院儿里种上柿树、枣树、石榴树、月季花,是那样雅致与宁静。而且北京是这样的习惯,院子里家家都把炉灶儿放在外边儿,院子里什么味道都有,醋熘白菜、熘肝尖儿、油煎黄花鱼,唯独没有我的鱼丸子。
出了这个院子,对面还能见到北京的穷人。与我们乡下一样,有两口子吵架的,婴儿哭的,猫咬狗叫的,这些声音此起彼伏,有时甚至慷慨激昂。我避开了对面的嘈杂,抬头欣赏北京的月色,情趣盎然,让人浮想联翩。此刻,大抬杆在王家寨也想我吗?
早上醒来,我都不想马上睁开眼睛,因为一旦睁开眼睛,就感觉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听不到白洋淀水声,我心中空空的。我贸然睁开眼睛,脑子里被强烈的早霞照得空空荡荡。我先动了一下身子,头痛了,可能昨晚着凉了,我强撑着起来做鱼丸。我带来了刀具,张管家带来了白洋淀鲜鱼和阴阳藕。我走到厨房,鱼摆在案头,我右手反攥着刀,咔一声,用刀挑了长长的鱼刺。这一动作吸引了一个女人,她好奇地望着我。她问我为什么这样握刀,我腼腆地一笑,这样鱼刺才剔得干净。她微微一笑,问我从哪里来北京的。我说我是白洋淀人,银淀鱼丸传承人。她说她叫田婉儿,唱京韵大鼓的。我说妹妹二霞是唱西河大鼓的。她当时不懂西河大鼓,我纠正说木板大鼓她就懂了。
贺寿的晚宴上,姚老爷和客人喝酒、吃饭。田婉儿站在一群侍女中间,显然是最漂亮的,有些鹤立鸡群。她站在院里的戏台上唱歌儿,唱的是京韵大鼓。我感觉京韵大鼓不如我们的西河大鼓好听。
过了两天,就传出田婉儿在四合院儿里跟姚廷阶偷情。姚家雇工都晓得,田婉儿是老爷姚占轩的情人。少爷不会被处罚,田婉儿却只能被秘密处死,田婉儿跪下哀求都不管用。主要是时间节点不吉利,赶上姚占轩的八十大寿,算命先生说,如果饶过田婉儿,老爷就会寿终正寝。田婉儿知道自己命不如老爷命值钱,她要在死之前洗个澡,穿上戏装,体体面面的。田婉儿洗了澡,还要唱一阵京韵大鼓,姚廷阶还是给她面子的,让她唱了一段,她从来没有像今天唱得这么好。之后田婉儿双手被捆住了,她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戏装不整,乳房半露在外面。我隔着窗户看见她了,一道闪电过去,她仰望着天空看了一阵,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有人推搡了她一下,之后扑通一声,她就被推到井里去了,然后井盖儿被盖上。我心里一寒,眼前一黑。我想她还会活着,夜里我就趴在井盖儿上听里边的声音,我想昏迷的人还会清醒的。可井里的哭泣声早停止了,我估计她已经断气了。我想黑夜里出去救她,又怕引火烧身不敢出去。这一刻,窗外暴雨如注。女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我又想到了祖上红姑,唱大鼓的女人命怎么这么惨啊?
下雨了,那是老天流泪了。我下意识地冲出屋子,站在雨中哭了。这一夜,我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上,姚廷阶问我,铃铛,北京好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姚廷阶说,你不要害怕,说真话!
我偷偷瞟了姚廷阶一眼,感觉他太可怕了,田婉儿的死,就像没有发生一样。我一直疑惑,把田婉儿赶走不就完了吗?为啥非要处死呢?原来我以为姚廷阶有色心没色胆,看来是我误判了,姚廷阶就是一个色魔,如果姚廷阶敢对我下手,我就拿剁鱼的菜刀跟他拼命。一条生命就这样没了,他们都在干一件残酷的事,姚家人可能饶恕他,但是我不会饶恕他。
姚廷阶说,你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搅在大抬杆和水上飞俩穷小子之间,有什么幸福可言?嫁给我,让你留在北京生活。
我摇了摇头说,别提这事了,我高攀不起,我还是想回白洋淀。
姚廷阶失望地叹息了一声,悲哀,悲哀啊!
我想立马就走,我想大抬杆肯定急成了热锅蚂蚁,恨不得跑北京来找我了。
尽管我态度冷淡,姚廷阶还是带我到中轴线北端的鼓楼去玩了一天。鼓楼是京城鸣钟击鼓的地方,鼓楼也叫齐政楼,明初建的古楼,明初被大火焚毁,后来又重新翻修了,楼内设一大鼓,二十四个小鼓,表示一年二十四个节气。
姚廷阶还要带我逛一逛潭柘寺。我说哪儿也不逛了,赶紧回王家寨吧。
我们在出发之前,带了一些老北京的小吃。
回到王家寨,我越想越后怕,姚廷阶和张管家杀人的事一直都装在脑子里,我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姚廷阶喝得醉醺醺的,死皮赖脸地纠缠我,日子长了我能挺住吗?我在大抬杆和姚廷阶之间痛苦地挣扎。更加让我苦恼的是,大抬杆简直就是榆木疙瘩,我早就暗示给他了,他却对我的爱情呼唤没有应声回答。我左思右想,这件事不能再拖了,我主动约了大抬杆,直截了当地说,大抬杆,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啊?大抬杆吞吞吐吐地说,我胆小,娶个胆大的女人给我撑腰。我听了一哆嗦,扑哧笑了。大抬杆虽然胆小,却是充满雄性气息的男人。我直截了当地说,我铃铛看上你大抬杆了,你要不娶我,我可就嫁给姚廷阶啦。
大抬杆猛吸一口冷气,瞪圆了眼睛,连说不能啊!铃铛,你别急,我找我爹娘商量。我头发哗地散了一堆,忙抬手去拢。我想到了北京四合院田婉儿的悲剧,他们哪里知道姚廷阶这个笑面虎是个杀人恶魔啊?不赶紧想办法要出人命的。大抬杆糊涂着,我的话外音王学恒听明白了,他在姚家大院的首要任务是暗中监视姚廷阶,目的就是保护我。我主动靠近王学恒,不让自己离开他的视线。可这弄得他十分疲劳和恐慌。
一天,王学恒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对我说,孩子,我跟你爹是志同道合的挚友,我们一起在衡水安平入党。你爹走了,我待你应该像亲闺女一样。大抬杆是我儿子,你们两个好,大叔从心底高兴。我不明白,他一个傻乎乎的家伙,读书也不努力,你到底喜欢他哪儿?我爽快地说,大抬杆哥哥诚实、善良,会一辈子对我好!王学恒抚摸着胡须,微微一笑。我还说了一个心中的秘密——因为我崇拜王学武,大抬杆是王学武的亲侄子。我爹说过,王家是德孝之家。王学恒微微点着头,还有一些顾虑,淡淡地说,孩子,你是个好姑娘,你进我们王家,是我们一家人的福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老爹去世不久,这么急合适吗?我红了脸,低下了头,觉得对不住父亲。可是,人常常为一些美好的理由干坏事。我抬起头大声说,不急怕是不行了,姚廷阶逼我当他三姨太,我始终不答应!王学恒吃了一惊,这道貌岸然的家伙还不死心,这就非同小可啦!
把姚廷阶说成道貌岸然,真是高抬他了,他们还没看清姚廷阶的那一面。北京之行让我对姚廷阶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应该是老奸巨猾、心狠手辣。我是一个拿自己的眼泪酿酒的人,一不做二不休,我要离开姚家大院,跟姚廷阶直接摊牌吧,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了。
那一天上午,我故意穿上破衣裳,把脸抹了锅底黑,就去了姚廷阶的客厅。姚廷阶很会伪装,他坐在太师椅上品茶,我直截了当地说,我要走啦!姚廷阶手中的烟袋抖了抖,烟渐渐熄灭,空气中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姚廷阶缓缓起身打开窗户,清风和荷香扑面而来。我继续说,我娘身体不好,我要离开姚家大院。姚廷阶沉着脸,还是没有说话。我脸上的表情异常坚定。姚廷阶摸着山羊胡子,翻着青黑的眼皮想鬼主意呢。我推想他会在我家的苇塘上做文章。姚廷阶闪着贼眼说,你爹的棺材钱咋办?给我苇塘你走人!不然你就留下继续做鱼丸。我一个激灵,真的为难了,母亲和二霞死活不给那片苇塘。姚廷阶说,我要派人去强行收回,这没有问题。只是,我不愿意这么做,宝贝儿,我还是等你回话,给我当三姨太,在姚家吃香喝辣。我生气地喊一句,你死了这条心吧!就摇摇晃晃地跑出去了。
我在淀边坐了半夜,默默流泪,直到天上出现了曙光。
大抬杆划船来找我。我身上很冷,看到大抬杆,心里就热热的。大抬杆划船到淀里,望着芦苇和淀水,久久不说话。我坐在船头,低着头嘟囔,姚廷阶死皮赖脸地纠缠我,我烦死了。大抬杆抬头问,老地主脸皮真厚,你到底咋想的?我憋着一口怨气,抬起头来说,我铃铛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吗?我是攀附权贵的人吗?齐县长的公子我都不愿嫁,我能情愿当他姚廷阶的三姨太?大抬杆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望着我,试探说,人家那么有钱,你还可以到北平当阔太太啊。我瞪了瞪他,生气地喊,大抬杆,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嫁给不喜欢的人,北平有什么好?我又不是贪图享乐的人!但是,我告诉大抬杆,我娘说,如果不嫁给姚廷阶,也要嫁个好人家,起码把姚家的债务解决了。大抬杆不吭声。尽管我性子烈,但谈恋爱也难以掩饰少女的羞怯,眼下不知道怎样把心里话跟他说清楚。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夜里想好的话又难以启齿。
大抬杆为自己的软弱感到内疚。我需要人帮助,解决与姚家的经济纠纷,可是,王家现在只靠着王学恒那点儿教书收入生活,关键时候无能为力。大抬杆说,要是我家有钱该多好,我和水上飞想想办法,哪怕去借,也要借来帮助你。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听着感动了,竟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哭了。大抬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赶紧把船划出芦苇荡。
我还想知道,如果我与大抬杆结婚了,以后生活他怎么打算,就是打鱼吗?
大抬杆被我的问题逼住了。我自己的事情还焦头烂额,却对以后的事情这么热心,他心中很是感动。他感受到一丝美好,看见芦草中掩映的朵朵荷花,采了一朵荷花塞进我怀里,微笑着说,给你的!我愉快地接受了荷花。他说,我们都是白洋淀人,荷花最常见,但是,今天这朵花代表我的心!我愣了一下,眼睛汪了泪水,颤抖着手把这朵花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大抬杆说,为啥给你一朵?你永远是我心中唯一的一朵花。我王寿山只要活着,就永远对你一个人好!我更加感动了。大抬杆紧紧拥抱了我,他抬手将我脸上的泪痕抹去。我轻轻在大抬杆耳边说,我想给你当媳妇!然后脸色绯红。
过了一会儿,大抬杆把船划到一片清静的水面,开始撒网打鱼了。鱼真多,一会儿就有满舱的鱼蹦蹦跳跳。我将双脚放进淀里,水清澈见底,我捧着水喝了一口,深深叹息道,好甜啊!大抬杆也跟着喝了一口,摇头说,还是那破味儿,不甜啊。我逗大抬杆这个傻子,将水一撩,溅到大抬杆的脸上,大抬杆,你喜欢我哪儿啊?喜欢我做的鱼丸吗?大抬杆摇了摇头,不,你的一切我都喜欢。还有,我娘说我胆子小,要找一个能干的女人来撑门户!我自信地说,你有眼力,撑门户没问题。你呀,得改改性格了,你爹王老师就说,人是应该有点儿精神的!男人就要当英雄!我说着,把外衣脱了,穿着红兜肚跳进了碧澄的水里。大抬杆望着我的身体愣了。
我让大抬杆也下来,大抬杆摸了摸水惊呼,铃铛,快上来,水太凉了。我抬手掌击水给他,故意板着脸说,没骨头的货,你连水都怕凉,将来还咋干革命?大抬杆嘿嘿一笑说,我不干革命,只跟你过日子!大抬杆伸手试探着水,还是不敢下水。我瞪了瞪他,又说,你连水都怕凉,你怎么娶我?怎么保护我?大抬杆被将住了,歪着脑袋哧哧笑,笑得有些酸楚。我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他只能看见翻花的水泡。大抬杆咬了咬牙,甩了上衣,扑通一声跳下来了。我们在水中紧紧拉着手,后来拥抱成一团。过了一会儿,我实在憋不住了,拽他蹿出水面。大抬杆凉得说不出话来。我撸着脸上头发上的水哈哈笑了。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我们爬上船,四仰八叉躺在船板晒太阳,仍意犹未尽。
不远处的芦苇里,我发现有一双眼睛瞄着我和大抬杆在水中嬉戏。水上飞双脚踩着一根木板,在水面上来回穿梭,钻进芦苇荡里的时候芦苇哗哗作响,有王学武的英资,还有一点儿古代侠客的味道。
我冷不丁叫了他一声,水上飞!
水上飞吓得一哆嗦,双腿一滑,人从木板上落水,扑腾了半天爬上木板,像个落汤鸡。
我和大抬杆幸灾乐祸地笑了。
水上飞撸了撸水涝涝的脸说,好你个铃铛啊,收拾你哥。等你们结婚闹洞房的时候,看我咋收拾你!
我呵呵笑着。水上飞像鱼鹰一样,翻个了筋斗,双脚重新稳稳地站在木板上。芦苇荡里激起一阵水花,水上飞瞬间钻进芦苇荡就没影了。
我们顶着落日回去了。我在心中祈祷我与大抬杆的爱情天长地久,可是,我的眼皮突突跳了两下,想到那个问题就沮丧。人在船上,任谁都是过客,终了一生也是过客。人迟早要下船的。大抬杆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谁家娶媳妇不得下聘礼啊?他立马想到自己家的那片苇塘,离烧锅淀不远,那是高质量苇塘,用那片苇塘娶铃铛进门!王学恒一听,脑袋开窍。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了儿子的幸福豁出去了。大抬杆对父亲的态度很感动,但是,怎么与姚廷阶那个老狐狸谈,却是一个不小的问题。姚廷阶如果故意刁难,恐怕既对我与大抬杆的关系不利,还让王学恒不好在姚家学堂教书了。姚家大院是重要阵地,不仅能发展党员,还能搜集情报,上级不让王学恒离开。党的任务,当然比我们的婚事更加重要。王学恒苦恼了一阵,还是想不出办法来。他担心大抬杆失去耐心,跟姚廷阶去拼命,那样自己就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