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族的红姑就是一位木板大鼓艺人,她的命要多悲惨有多悲惨。她是圈头村最漂亮的一枝花,苗条,白净,像荷花仙子。父亲说我的长相就有点儿像红姑。红姑年轻时唱木板大鼓,是鼓书艺人刘君瑞的徒弟。
清康熙四十七年,白洋淀端村建了行宫,康熙行宫汇聚了明清建筑风格,红莲绿水,亭廊曲径,白浪拍击,华中透雅。我们家族的银淀鱼丸就是那时候被康熙皇帝题了名。红姑和她师傅到了端村,在行宫给康熙皇帝唱木板大鼓。知县说,康熙皇帝围猎,轻闲时刻听木板大鼓,所以,红姑亲眼看到了康熙皇帝围猎的场景。康熙皇帝的船队离开端村,康熙皇帝立在船头凝望茫茫大淀。知县带着船只敲锣打鼓,从四处聚拢过来,合围到一起,怕是惊动水鸟,锣鼓就停了。船队惊起了栖息的大雁。这些胆战心惊的鸟儿,数以万计地聚集在芦苇荡里。康熙皇帝围猎之前赋诗一首:遥看白洋水,帆开远树丛;流平波不动,翠色满湖中。康熙皇帝吟诗毕,知县和众官员鼓掌。这个时候,野鸭、水鸟和大雁就飞来了,鸟叫声响成一片。
康熙皇帝接过神弓,弯弓搭箭,一箭射出,天空毛羽飘扬,哀鸣不绝,野鸭和飞鸟应声落水。水鸟多的时候,还用上火枪大抬杆,鸟和野鸭死伤无数,船上的官员欢声雷动。这一日,康熙皇帝兴致浓,一天连打四围,累了坐下喝茶,红姑她们开始唱木板大鼓了。
康熙皇帝听了木板大鼓龙颜大悦,看上了红姑,说要招她进宫,恩赐皇家服装一套。红姑一下子就成了村里仰慕的红人。康熙皇帝与众官员把酒言欢,不知康熙皇帝喝多了还是忘记了,临走的时候竟然把红姑给忘记了。可是,红姑在端村等待天亮。她激动得一夜未眠,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时间停在了夜空里。康熙皇帝的人马走了,没有想到红姑,没人敢问皇帝。红姑留在圈头没人敢娶,她常常独自划船去端村,看看端村行宫就划船回来。红姑的父亲找到新水知县武承谟,求他把红姑的情况禀报皇上。武承谟知县满口答应下来,终于来了机会。
康熙五十三年,白洋淀干淀,多日酷暑无雨,死人甚多。康熙皇帝到郭里口体察民情,武承谟知县随巡抚诸臣恭迎圣驾,斗胆提到红姑的事。康熙皇帝沉了脸说,朕是来视察灾情的,什么红姑绿姑的,救灾当紧。武承谟忙改口说,圣上劳顿,要不晚上歇息时请来艺人,给圣上唱一唱木板大鼓?康熙皇帝龙颜大怒,武承谟赶紧噤声,再说就该罢官问斩了。武承谟回话红姑父亲,皇帝把红姑忘得一干二净,让红姑悄悄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红姑父亲回头好言相劝,红姑却说终身不嫁,然后穿着皇帝赐给的衣裳唱木板大鼓。
红姑等啊盼啊,没有等到进宫那一天。康熙皇帝驾崩那一年,红姑还蒙在鼓里,隔了雍正那些年,到了乾隆十三年,乾隆皇帝在圈头建立行宫,红姑才知道康熙皇帝已经驾鹤西去。听到这个噩耗,红姑整整一年没有出屋,流干了眼泪。她活到了一百零九岁,我爷爷给红姑尽的床头孝。
红姑唱木板大鼓,最拿手的是《西厢记》,年纪越大唱腔越好。红姑有才,她还将关汉卿元剧《窦娥冤》改编成木板大鼓。
父亲跟我讲红姑故事的时候,几度哽咽说,你红姑的命苦啊!母亲、我和二霞跟着掉泪。父亲说红姑年纪大了,她去不了端村,只好守候在圈头的乾隆行宫门前唱,唱得人们心中恓惶。她每天守候着圈头行宫唱木板大鼓。乾隆皇帝喜欢题字,不喜欢木板大鼓。乾隆皇帝来白洋淀围猎的时候,知县叮嘱家人把红姑看守起来,此时的红姑已经白了头。家人担心她找乾隆皇帝哭闹,惹个杀身之祸,就将她反锁在院里。乾隆皇帝离开了圈头,家人就把红姑放出来,她继续唱《窦娥冤》。我出生的时候,圈头的这座行宫饱经天灾人祸,淹废殆尽。我们村药王庙主持说红姑的长寿,造成邢家人阴盛阳衰。这让父亲极为震惊。
宫廷妃子的服装,红姑一辈子都没有换过。康熙皇帝驾崩,红姑也不知道,每天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自己嘴里念叨着,皇帝接我进宫啦。父亲说,红姑活到一百零九岁,她临死的时候嘴里发出悲凉的声音,我走了,皇帝接我进宫啦!
我的祖先红姑好可怜啊!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竟然梦见了红姑,红姑渐渐演化成了荷花仙子。我们圈头村有个荷花仙子的神话传说。传说世间没有荷花,荷花仙子是从天上掉下来,为人间尽孝的。远古时期,黄河改道,甩出了一片水洼,就是白洋淀前身。孙老汉媳妇在黄河改道中被淹没,他和儿子大年在淀里打鱼的时候,淀中翻出一片水花,随着翻腾的水花冒出一个木桶来,孙老汉急忙摇船捞到了木桶,木桶里传出婴儿的哭声。大年听见哭声就胆怯,不让父亲捞木桶。孙老汉不忍心,扔下渔网,捞起木桶,小心掀开,原来是一个女婴。他们喜出望外,将女婴抱回家,起名叫荷花,大年也十分喜爱。女儿慢慢长大了,哥哥下淀打鱼,妹妹洗衣做饭,将孙老汉养了起来。有一天,大年打鱼未归,孙老汉晒晾鱼干的时候,荷花突然跪在孙老汉脚下,泪流满面地说,爹,谢谢您,可是我再也无法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啦。孙老汉惊讶地问,出啥事啦?这时候,天空飘来一只仙鹤,轻轻落在荷花身边。荷花这才说出来,她本是天上的荷花仙子,因做了错事而被玉皇大帝惩罚到人间十八年,如今期满回天庭。大年哥哥这时回来了,再三挽留,荷花仙子还是飞向了天空。身体离开地面时,荷花说,哥哥,你以后娶个媳妇,替我孝敬爹啊!她说着,泪水忍不住哗哗掉落淀中,每一个水泡都变成了一朵荷花。她声泪俱下地喊,让这些荷花陪伴你们吧!荷花仙子朝水面轻轻一吹,淀里就盛开出无数荷花。后来,孙老汉病了,大年和媳妇并不孝顺,荷花仙子在天庭知道了,没有惩罚大年夫妇,而是让人间荷花变成了村妇来伺候孙老汉。
二霞学唱的第一个曲目,就是父亲编剧的《荷花孝》。
红姑晚年一个人过,没有太孤苦,全因我爷爷邢宗良床前尽孝。其实,红姑对家里老人也无比孝顺。但最孝顺的还是我爷爷,爷爷一边做鱼丸子,一边为红姑洗衣做饭,红姑病了他还划船请来寨南村的大夫给看病,这一切都被父亲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父亲没有写爷爷,而是从我爷爷身上受到启发,将荷花仙子的传说编成了西河大鼓《荷花孝》。
二霞身上的能量得到充分释放,她唱了一段西河大鼓《荷花孝》:
风吹大淀万物生,
烟波相宜翠雅容。
荷花朵朵百鸟鸣,
村头是处碧波环。
春水护芳如荠青,
会心不远居然远,
我送老爹回家行……
先不说红姑的陈年旧事了,说说我们老百姓的围猎吧。
我们圈头的围猎,比不上皇帝围猎气派。民间围猎分两种,一个是打鱼,一个是打雁。圈头、王家寨、大张庄、郭里口和端村等村选出了代表,渔民聚集到王家寨荷花岛。荷花岛本来是一座孤岛,与王家寨没有连着,王家寨的人要坐船过来。男人们率先表演捕鱼和打雁。
今年活动轮值村轮到了王家寨。父亲也被聘请当了评委,他们要评选出捕鱼和打猎的冠军。这是男人的竞技场,竞争还是相当激烈的。没有这种竞争,他们到哪里彰显男人的力量,到哪里赢得人们的尊重?
王家寨村公所主持村里政务。经过历史考验,白洋淀各村的乡绅威望极高,一心为百姓做事。白洋淀人习惯了,具体事务交给乡绅。村里绅士名流十二人,二人一个小组,分了六组,每一组轮流主持一年。今年主持人是王家寨的王银斋和王炳如。古人说有德言乃立,绅士多为有德之人,他们配合官府向乡亲们征收税赋和维持地方治安。当然,围猎仪式也是他们主持的。虽然王家寨人主持,地点却选在了我们圈头村,几个村的打猎高手纷纷登场亮相。村公所的人带领渔民纷纷聚拢到圈头,闹闹嚷嚷。他们叽里呱啦说了啥,我都不关心,我只知道打鱼比赛在水上,不登船是看不见的。打雁赛场在圈头村北头的芦苇荡,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芦苇和古树上的大雁,我就把好奇的目光落在打雁的大抬杆猎枪上。
我除了做鱼丸,从来没有用枪打过猎。一个人扛着大抬杆猎枪打雁该有多么英武?天哪,一瞬间,我居然有了打枪的打法。可我是个女孩,那想法就像淀里的水泡无声无息地破灭了,我只有欣赏的份。我叹了口气,沮丧地说,我不该托生一个女人,捕鱼不让登船,打猎不让拿枪,只能躲在灶膛里做鱼丸子啦!
我们听到了一排一排的枪声。听见这样清脆的枪声,伴着那一片落入水中的大雁,一瞬间,男人的野心都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
我一个哆嗦,有人掐了我一把屁股。
我受到惊吓叫了一声,嘴唇颤抖。扭头时,胳膊上的铜铃响了,有两个男孩子哧哧地笑了起来。
我大声骂着,混账,流氓!我铃铛的屁股是随便掐的吗?
两个男孩子,还是哧哧地笑,一个仰着脸,一个捂着嘴巴。
我抬手狠狠扇了其中一个男孩的嘴巴。
眼看我与他们争吵起来,父亲走过来拉开了我们,然后告诉我他们是王家寨的王寿山和胡凤久,还说王寿山的父亲是他的好朋友。王寿山外号大抬杆,胡凤久外号水上飞。大抬杆个儿头瘦高,鼻子细长,脑门狭窄,留着平头,有两只弯弯的笑眼。水上飞中等个儿头,长得黝黑精瘦,宽阔的嘴唇总是带着讥笑的神情。父亲要拉我离开,我倔倔地不走。我对两个男孩子奇特的外号产生了兴趣。被我打巴掌的竟然是大抬杆。我问王寿山为啥叫大抬杆,问胡凤久为啥叫水上飞。王寿山给我揭开了谜底。小时候王寿山喜欢二叔王学武,二叔会铁匠活儿,会做大抬杆猎枪。二叔发现王寿山这孩子胆小,为了给他壮胆,就给他取外号“大抬杆”。拿武器的名字命名,能不壮胆吗?大抬杆与邻居男孩胡凤久玩耍,胡凤久从小跟爷爷练轻功,虽然不能飞檐走壁,可是,这家伙到了白洋淀水里,就像是变了个人。水上飞有个绝技,踩着木头就能掌握平衡,在白洋淀水面上自由穿行,他由此得了个外号“水上飞”。水上飞虽然胆大勇敢,脑袋机灵,但是他爱撒谎,看着他细长的眼睛就知道他爱撒谎。大抬杆一戳穿他,他就嘿嘿地傻笑。
大抬杆抚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怯怯地望着我,目光里充满委屈。
我有些迷惑,更生气了,抬了胳膊狠狠抽水上飞,却被大抬杆拦住了。
我对大抬杆有了好感,他胆小、善良,有点儿憨头憨脑。
水上飞调皮地抓后脑勺,嘿嘿地笑,问我叫啥。我说我姓邢,小名铃铛。水上飞说那就叫你铃铛吧!大抬杆领教了我的厉害,不敢吭声了。隔了一阵,水上飞解释说,妹妹,对不起,刚刚是我掐的,大抬杆胆小怕事,你打错人啦!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水上飞说,大抬杆还有一个陋习,爱自己抠脚泥,我就烦他这点,他抠脚的时候,把脚抠到过瘾的程度,陶醉之时还把手放在鼻子下边闻闻。我对水上飞说,你给大抬杆揭短是啥意思?做人不仗义了吧。水上飞一听就脸红了,急忙解释,大抬杆是我兄弟,胆小,我得护着他,你打错了他,该怎么解决啊?
我板着脸说,咋解决?我再抽你水上飞一个嘴巴吧!
大抬杆抓着后脑勺,嘿嘿笑了。
水上飞拧眉瞪眼道,这不公平吧。
我追着水上飞说,刚才是大抬杆替你受过,应该打你!
水上飞吓得乱跑,嚷嚷着,这哪儿是个女孩子啊?我们碰上女土匪了啊!他说完就跑了。
我走路都有大雁羽毛般轻盈的形态,当然比水上飞跑得快,我在一棵老槐树下追上了他,揪住他的脖领就连连捶他脑袋,他抱着脑袋喊冤,把圈头村的人逗笑了。水上飞求饶说,他一定尊重女人。他用一个真实的承诺来弥补自己的过错。我讨厌水上飞的毛病,水上飞聪明,但不仗义,他可能看着大抬杆老实,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越恶心大抬杆,我就越表示对大抬杆的亲密。大抬杆胆小,眼睛却不小,他用贪婪的眼神盯着我的脸。我听见他喃喃地说,好漂亮、好白嫩的脸啊!他的声音很低,但我隔多远都能听到。我听着心里受用,却装作没有听见,心里说,这俩傻小子!我不想再搭理他们,我转身的时候,大抬杆和水上飞却打起来。起初,水上飞偷偷问大抬杆,你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吧。大抬杆故作镇静地说,没有啊,漂亮姑娘咱见过。水上飞故意挡住大抬杆的视线,大抬杆一把推开他,水上飞说他弄疼了他,扑过去两人厮打起来,在地上滚来滚去,引来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大家笑着。我分别踢了他们两人一脚,望了他们一眼,然后轻盈地消失在人群里。远远地,我听见水上飞嚷嚷,这姑娘勾人的大眼睛,能把男人望倒喽!嘎嘎的笑声逐渐远去。
清脆的枪声零零星星传了过来。
打雁比赛渐入佳境,我的目光转向赛场。远处一群大雁落在水中枯树上,一跳一跳的大雁,都在说着鸟的语言。大雁的颜色五彩缤纷,大雁的肩、背三级飞羽和尾羽呈暗褐色,羽缘是淡棕色,下背和腰是黑褐色,胸部是肉红色,头侧是桂红色。大雁也叫鸿雁,是鹅的祖先。想起父亲讲的苏武鸿雁传书汉武帝的故事,我凝神良久。猎手这一枪打死一片美丽的大雁,想来也是挺伤心的。
我看十几位枪手都很专注,只有王学武显得轻松自如,人生运气来了会有意外收获,所以越不想得就越能得。我求天上的荷花保佑他们。王学武加油吧。
砰砰砰!最后一排大抬杆枪响,黑色的铁砂以扇面形状喷出去,王学武打中了几只彩色大雁。大鹰不知啥时候凑到我身边来的,我们看见一片大雁羽毛飞向了空中,大雁就一头栽到水里。大家跳着脚欢呼,打中喽,打中喽!人们纷纷鼓掌。我没有鼓掌,心中打了个战,大雁多可怜啊!
弟弟大鹰受到了感染,他不想用鱼鹰猎鱼了,他也想要一杆大抬杆。他蹦得太高,脸上严重失血。我说,大鹰啊,那大抬杆不是谁都能玩的,你拿得动吗?大鹰的目光死死盯着大抬杆猎枪,扑上去抚摸了一阵。主持人王银斋将大鹰哄了出来,然后郑重宣布,王学武赢了,而且是冠军。只有常年打雁的人才明白用大抬杆打这种大雁的难度。王学武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跪在地上吻着大抬杆猎枪。这一吻,让我看出了男子汉的铁血柔情。大抬杆看见二叔赢了,脸上充满骄傲的神情。王学武大睁着眼睛,面容冷峻,好像是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我好奇地摸了摸滚烫的大抬杆,这大抬杆猎枪有三米长,一个人端着费劲,体力好的扛在肩头,所以渔民打雁常常把大抬杆固定在专用排子船上,这样打得远,火力足,威力大。
颁奖的时候,大家纷纷拥到药王庙,圈头古音乐会马上要开始了。圈头音乐会,在白洋淀名声很大。
圈头村的人崇尚药王,音乐会开始前先拜药王庙。药王庙离我家隔着一条街,我常常过去玩。这时,尼姑香玉端着一碗净水,将水点点滴滴洒在我们额头。我感到脑门清凉多了。我们跟随大人磕头谢过药王菩萨,香玉开始念经祈祷。我听见轰的一声,香火点着了,香不是一根一根而是成堆,眼看就堆成了小山。香火燃烧起来,红红火舌舔着天空,四周噼噼啪啪响着,每个人都凑过去烘烤后背,热烘烘的,身上冒起了汗珠。父亲喃喃地说,这就祛病了。我感觉后背火辣辣的。
拜了药王庙,听了音乐会,然后就要去王家寨镇龙寺了。圈头寺庙不多,只有药王庙,而王家寨整整有十三座寺庙,镇龙寺最大,还有肖神庙、老爷庙、土地庙、文星庙等。
人们很快就散开了。
我们准备去王家寨的镇龙寺,刚一上码头就下雨了。我们在一间破房前避雨。大雨没有停的意思,我觉得这样避下去,房顶会塌的,出去更加糟糕和危险。我们用衣服蒙着脑袋去了镇龙寺。好久没到镇龙寺里了,庙堂的屋顶长满了茅草,大殿的木门刚刚粉刷,红彤彤的,我们能闻到油漆的味道,伸手一摸,摸了一手的红油漆。
王家寨镇龙寺的地位最高,打雁的胜利者率先烧香拜佛,他们的祈祷会比别人更灵验一些。这里一时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烧香的烧香,拜佛的拜佛,除了香火味道,还有一股潮湿的怪味。我是见庙必拜见佛就烧香的人,我双手合十,扑通跪下磕头。过了一会儿,人们陆续走出镇龙寺,我们发现王学武没有来。
大抬杆惊讶地说,我二叔咋没有来?
水上飞埋怨说,你二叔真是一个怪人!
我瞪了一眼水上飞,说不能污蔑人啊,人家是冠军!大抬杆嘿嘿笑了,铃铛看上我二叔了吧。
我红了脸说,不是看上,是崇拜啦!
我们正说着,房顶有了一股风声,还有人说话,还有人崇拜我?我抬头一看,惊讶得差点儿叫出声来,殿梁上跳下一个人来,竟然是我的偶像王学武。
王学武说,你们孩子家别来这地方,赶紧回家!我歪着头,眼睛扑忽扑忽地闪,二叔,你去房梁干啥?王学武嘴里含混不清,说他要在观音的头顶俯瞰众生。
王学武的话我们听不懂。我说,你说说,当冠军是啥感觉啊?
王学武笑了,敷衍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以后再也不打大雁了!他似乎看出我对他的崇拜。他想起一个问题,想难我们一下,他说,你们说白洋淀大水,水面上的荷叶和荷花,跟着水位浮上来还不死,为啥?我发现这问题了,从来没有深入想过,喃喃地说,是啊,荷花的根扎在泥土里,水位高了,为啥不淹没荷叶荷花呢?
水上飞想了想,总是想不出来,就接着反问,二叔,你说这是为啥?王学武在心里笑了,说,荷是草本挺水植物,它的脑袋和根紧密相连,水一涨,荷叶荷花跟着水位长高了啊!
我、大抬杆和水上飞都长出一口气,一副释然的样子。
王学武嘿嘿笑了,你们观察没有,荷叶离水面多高,最爱开荷花?我插话说,这我知道,三米高最佳。王学武点点头,铃铛答对了。王学武皱着眉头,又问了一个问题——就是荷叶上落水,水珠滚动而不沾上,为啥?我们大眼瞪小眼答不上来。大抬杆眨巴着眼睛,不言语了。
王学武哈哈大笑,荷叶炭啊,荷叶上有炭,荷叶炭还有活血化瘀的功能呢。我们频频点头。王学武觉得无聊了,挥了挥手说,你们快回家吧!他说着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扭头用目光瞟了瞟镇龙寺的房梁,就像飞檐走壁的侠客消失了。
大抬杆没有反应,我和水上飞就觉得蹊跷。水上飞惊讶地说,房梁上有情况。大抬杆望了望房梁,能有啥情况?我说,那就爬上去瞅瞅。大抬杆胆小,怯怯地不敢爬。水上飞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毫不犹豫地说,大抬杆站岗,我们俩爬上去瞅瞅。水上飞脑瓜灵,腿脚勤快,双手一抱梁柱,嗖嗖地爬上了房顶。我没有攀梁柱,踩着佛像后背蹿上去,唰唰地爬到了房顶。大抬杆急眼了,铃铛,你怎么能够踩佛像啊?我双腿勾着梁柱,双手合十,虔诚地说,阿弥陀佛!我听见水上飞惊呼了一声,大抬杆枪!我扭脸瞅见那支大抬杆猎枪被用铁丝捆在了房梁上。我没认出这是王学武用的那支枪。水上飞皱着眉头喃喃地说,大抬杆,为啥会这样?
大抬杆呆呆地站着,心中是一盆子糨糊。过了一会儿,他说,二叔糊涂啊,把枪藏在镇龙寺,佛家会不高兴,人会遭报应的!
我瞪大了眼睛,那该咋办?
水上飞跟着分析说,你二叔刚刚不是说了吗,再也不打大雁了,不打就不打了,藏这杆枪干啥?
大抬杆一拍脑门说,我二叔是个怪人,总爱心血来潮,要去保定读书了,所以他把枪藏在了镇龙寺。
我神秘地说,他自有他的想法!
我们离开了镇龙寺,边走边争论,既然王学武去保定读书,毕业就是文人了,为什么还要私藏大抬杆猎枪呢?
大抬杆琢磨了一阵,一拍脑门说,想起来了,这支枪是二叔亲自制造的,他还亲自打制了一把青铜宝剑!
水上飞点点头说,要不他能够当冠军呢。
我歪着脑袋好奇地问,在哪儿制造的?
大抬杆说,我们王家寨的辛铁匠家。
大抬杆带着我们去了辛铁匠家。
我有幸见到了铁匠制造大抬杆的场面。这是村西南淀边的一座小院,桌上铺着图纸,有生锈的加工铣床,只是没有冶炼的鼓风机。他们自制了特大风箱,四个汉子拉风箱,火焰烘烤着铁管,红通通的铁管拉出来,铁匠用锤子咣啷咣啷敲打,铁管子慢慢变黑,然后洒上一些水,一股白气就腾空而起,乌黑的铁管瞬间成了三米长的枪管、枪坐、枪膛、弹槽。我可开了眼,摸摸这儿,看看那儿,终于弄明白了制作大抬杆的整个流程。
天黑以后我回到圈头村的家。多么漫长而神奇的一天,世上竟有这样的一天。这一天太累了,我回到家呼呼大睡。第二天早晨我躺在炕上,听见一群大雁在窗户外边声声叫唤,叫声凄厉而惨烈。我心中一紧,是不是昨天看王学武打雁,死亡的大雁亡灵追我讨债来了?
也许从这一天开始,我对大抬杆和王家产生了兴趣。大抬杆的父亲王学恒娶的是我们圈头村的姑娘邢玉芳。王家是王家寨的大户,听说他们的婚宴摆了两天,百鱼宴,两天下来村口扔满了鱼刺。父亲说,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家跟王家还连着亲戚哩!
在当时,由于大人的关系,我们小孩只是喜欢一起玩,没有感觉大抬杆会看上我。女人崇拜英雄,我更喜欢王学武这样霸气的男人。
我后来听父亲说,王学恒要发展弟弟王学武入党,王学武个性强,他崇拜荆轲,坚决不入党,他说得了打猎冠军以后,就到保定读书去了。他崇拜荆轲,他要离开了,我幼小的心灵就乱了。
王学武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吸引着我啊?大抬杆跟我说过,二叔王学武从小爱捅马蜂窝,马蜂蜇人,但只要不惹它它就不会蜇你。可是,大抬杆挨蜇就咧嘴哭,王学武脖子上被蜇了红包,依然谈笑风生。他还说,王学武带他和水上飞去过古秋风台。我觉得王学武越来越神奇,让大抬杆带我看看古秋风台。大抬杆对我简直是有求必应。
我们俩去了古秋风台,这地方我第一次来。古秋风台位于安州镇西北,南易水到白洋淀入口处。荆轲刺秦,由水路登上旱路码头,就是燕太子丹与荆轲分别的地方。原来是汉白玉石碑,清道光十六年,安州天宁寺住持源琇按原样重刻,碑阳刻“古秋风台”,阴面刻有荆轲刺秦事迹。大抬杆抚摸着青石碑说,我二叔崇拜荆轲啊,崇拜他的侠风。他说荆轲刺秦的戳泪点不在秦宫,而在白洋淀边上。我惊讶地望着青石碑,将荆轲与王学武进行比较。大抬杆忽然看见石碑的裂纹,用手擦了擦。
我望着石碑,默默念着: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
秋风萧萧,易水瑟瑟,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有的字不认识,但是,石碑是有味道的,我闻到了时光的味道。
回到家里,我把到古秋风台的事跟父亲说了,父亲沉默了一阵说,壮士提戈出凤城,易桥相送夕风生。行人试看东流水,犹是当年呜咽声。这是明代邵炯的诗作《安州八景之易水秋风》。
我瞪着眼睛说,爹,怎么这么悲观呢?
父亲叹道,唉,荆轲精神可敬,前面是秦国所向披靡的铁骑,后面是燕国无助待宰的妇孺,一把宝剑怎堪扭转乾坤?
我说,我敬佩荆轲的豪气和胆魄!
父亲惊讶地望着我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研究起荆轲来啦?是不是大抬杆的影响啊?
我摇着脑袋说,爹,不是,我受王学武的影响。
父亲欣赏而疼爱地说,你还小啊,不懂人间事情的复杂。荆轲以一剑挡秦,豪气干云,可这豪气也源于燕国积贫积弱,难以回天的无奈和沮丧。
我眨巴着眼睛,听得有滋有味。
一个阴雨连天的后晌,雨住天开,淀边挂着一道弯弯的彩虹。我的心情舒畅了。我去王家寨找大抬杆,看见大抬杆就能看见王学武。我来得真巧,王学武明天就去保定的学校读书了。家里做了一桌饭菜,要为他送行。我能亲自送他也算是幸运。可是,晚宴开始的时候,王学武还没回来,天黑下来,还不见他人影。难道他出什么事了吗?
王学恒焦急地说,学武知道今晚的送行晚宴,为什么失踪啦?
大抬杆愣愣地插了一句,二叔要出门了,去镇龙寺烧香了吧。
王耀宗心中担忧,多皱的脸上网着很多的愁。他戳着拐杖叹息,我们是德孝之家,在家敬父母,何必远烧香?这孩子做事唐突,欠考虑,去保定读书也算叫人省心了。王耀宗话一落,家里人就开始纷纷控诉王学武。
大抬杆辩解说,二叔厉害,他是打雁冠军呢。
王学恒瞪了大抬杆一眼,骂,没你插嘴的份,用大抬杆打雁子,这算是啥本事啊?
王耀宗吸着烟袋说,唉,老大,我们家的大抬杆枪不见了,是不是老二学武给卖了?
我和大抬杆知道猎枪在镇龙寺的房梁上。我们相互递了个眼神,虽然我舌头痒痒,但是不敢说。
我们忧心忡忡地等待王学武回来。两个钟头过去,还不见他的影子,桌上的饭菜都凉凉的了。
王学武终于回来了,天已经彻底黑了。我们看见王学武身体极度疲惫。无论父亲和大哥怎样发火,他依旧沉静地坐下来,缓缓掏出一把剑,让王学恒闻了闻,王学恒闻到了血腥味道,惊叹道,你是不是杀人啦?
王学武平静地说,哥,瞧你这大惊小怪的。我今天帮村头的胡炳银大爷家干了一件好事。也没啥复杂的,事情是这样的啊,炳银大叔吸大烟土,借了高利贷,卖鱼、编席挣的钱,都被放高利贷的土财主王希腊收走了,利滚利的还不够。
王学恒问,王希腊是谁啊?没听说过啊。
王学武说,王希腊是任丘的大盐商,心狠手辣,人黑着呢。听我往下说啊,我本来是乘船去大张庄买衣裳、笔和本,在船上炳银大叔和大婶就给我跪下了,哭天抹泪啊,说王希腊抢走了他家的闺女胡翠翠,求我救救胡翠翠。这孩子是先天心脏病,过去了,没几天就得死了啊!爹,大哥,你说我们王家人能够见死不救吗?
王学恒点点头说,那是啊,我们是一个村的,王家人不能见死不救啊!
王耀宗惊慌了,人家盐商势力大,你是怎么救的啊?
王学武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口水说,别问了,具体动刀动枪的惊险,说了怕吓着您老人家。不过啊,富的怕穷的,穷的怕不要命的。我一动这把护身宝剑啊,我没有杀人,人家人多,我只能扎了自己腿上一刀。王希腊听说我也姓王,就网开一面放翠翠回来了!
我听了一颤,脸上显露出毫不掩饰的惊惧神情。
王耀宗赶紧让他大嫂拿药来,包扎伤口。王学武嘿嘿笑了,已经包扎好了,上了药。不深,没事儿啊!他说着,伸手撩了一下裤子。
王学恒叹息着,这多危险啊,快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大人一桌,我和大抬杆一桌。王学武边吃边把话题扯到了任丘盐商王希腊家,王家大院真是富得流油啊!大人们就开始讨论贫富。王学武说,说归说啊,我他娘的不眼热人家。贫穷是一种人生状态。我啊,就是安贫乐道。姚家人有钱,我不眼热,我要是想发财当地主,早就去天津做生意去啦!
我听着点点头,王学武说的是心里话。崇拜荆轲的人是有胸怀的,他不会拜倒在女人裙下,更不会追逐金钱。
王耀宗插话说,学武呀,我们家境不富裕,日子还算殷实。可是,你整天舞刀弄棒、打打杀杀成何体统?你赶紧去保定读书,我们王家是状元世家,赶紧把文脉给我接续上啊!他说到这里咳嗽了两声,动心伤情,眼角湿润。
王学武说,爹,我记着呢,我就是要读书的。明天我按时出发,学成归来接续我们王家文脉!
王学武明天就要走了,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他不由得手心捏出两把汗,说道,我们王家人,祖先的文脉到底是什么?我思考了好久,弘毅明德、笃学创新是我们的精髓,文脉赓续、弦歌铮鸣,这是我们的理想。可是,这是什么世道?恶人当道,老百姓水深火热,救百姓于水火,应该就是续我们家的文脉。说到荆轲,他留下的豪气应该是更大的文脉啊!他说得很流畅,一股热血涌上了他的脸,他的脸色瞬间红润起来。
王耀宗惊愕地望着王学武,没法张嘴了。王学恒说,二弟,少说多学,少说多做……
我诚惶诚恐地看着他,又是心悦诚服。
王学武摸了摸大抬杆的脑袋,又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问我看见这把带血的剑害怕吗?我大睁着眼睛,点点头说,我不怕。王学武嘿嘿笑了。
饭后,大人们开始议事,我却坐着睡着了。
王学恒把我安排在东厢房睡觉。
后半夜醒来,我从窗口望见了那一弯白白的月亮,映在水面上涌动着。不知为啥,我对深夜的月亮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恐怖。我做噩梦了,梦里王学武被一群黑衣人抓走了。
天亮的时候,我们吃了早饭,大家送王学武去保定了,他先是水路到码头,然后再乘车去保定。正是秋天,秋风萧瑟,淀水一片苍茫,风越来越大,吹动着树叶和苇叶旋转着飞起来。
王学武带着一把剑,站立在船头,很像古代的侠客。
我又想到了那句纪念荆轲的名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王学武不会像荆轲一样不复还吧?我赶紧跺脚,吐唾沫,保佑他平安归来。可是,他离开的日子,我的生活变得寡淡无味,就像白天看不到太阳,夜里望不到星星似的,心中常常叹息。转念又一想,我们的年龄相差悬殊,他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日子久了,水也会枯的。王学武的影子渐渐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