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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上前传 第八章

母亲扶住趔趄的父亲,担忧地说,你啥都看不见,砸谁啊?只能是累赘!父亲说,铃铛扶着我去啊,我不仅是党员,还是支委,这么重要的活动我参加不了,会遗憾终生的。我赞成父亲的观点,眼睛瞎怎么了?心明眼亮!我陪爹去砸盐店!母亲扭头瞪了我一眼说,我的小祖宗,你就别添乱啦!王学武脑袋灵活,他想了想说,老邢还真有用武之地,我问一个问题,你不是会算命吗?父亲咧了咧嘴巴,苦笑了,摇了摇头说,我不会算命,瞎子算命两头堵,害人啊!党员不能迷信。我会唱西河大鼓!王学武嘿嘿地笑着说,那好,真的需要老邢。这次砸盐店斗争主场在新水县城。

我来了兴致说,我就是爹的眼线。我还会给爹打木板,弹大三弦!

何东林抚摸着我的脑袋,温和地说,这孩子好可爱,你父亲眼睛不好,心是亮的。你不是眼线,是爹的贴心小棉袄啊!等你长大了就是革命的新生力量。

王学武说,白洋淀水区和县城的情报传递,就靠你们爷儿俩啦!

父亲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按计划,第二天,我和父亲先去新水接情报。我搀扶着父亲去了新水城的大街上。父亲右手拿着竹竿,边走边敲打着地面,戳戳点点。国民党政府在新水城东大街设立了“官盐店”,还有一个官商勾结的盐商——孙见喜家的盐店。砸盐店,就是砸掉这两家。

孙见喜的盐店生意火红,门庭若市。孙见喜的家门口戒备森严,似乎有了防备,我还看见张麻子的保安团在那里轮流巡逻值班。

我和父亲的任务是在他家门前,表面唱西河大鼓,其实是瞄着孙见喜的踪影。我们在盐店唱了一段,然后就去了县衙门口,斜对面是音乐会的戏台。其实,唱大鼓适合搞情报工作。父亲唱的是西河大鼓《五峰会》,父亲唱腔过硬,围了密密麻麻的人观看、喝彩,也有过路人扔来几个铜板。

我瞅见张麻子乘坐轿子一闪而过,心里就紧张了,越弹心底越发虚。我在父亲耳边悄声说,爹,张麻子过去了,这让张麻子认出来咋办?父亲冷静地说,张麻子不怕。你瞅着学武啊,我们拿了情报就回去。

我悄声说,不是学武,送情报的是一个叫王家林的男人,接头暗号是他花五块大洋点你一首西河大鼓,大鼓名字叫《宁武关》。

父亲点了点头,我会唱《宁武关》,老段子啦!

父亲唱到最后,果然来了一个黑瘦的男人,农民打扮,戴着麦秸草帽。他的眼睛又黑又大,黑眼圈像个黑猩猩。他掏出大洋,点了一曲《宁武关》。我轻声问,您是王家林叔叔吗?他说他叫王家林。

都对上号了,我们就顺利接纳了情报。父亲装模作样地唱了一阵《宁武关》,王家林鼓掌叫好,路人跟着鼓掌,保安团的士兵也过来听西河大鼓。王家林转身匆匆离开了,我们也回了圈头村。

父亲把夏慧敏几个人喊到家里来,按情报要求做了暴动部署。我们圈头村出五十六个农民参加。过了几天,王学武和何东林一直没有来圈头,也没有新情报,说明行动没有变化。父亲和王学恒给党员和群众开了会。但刚开完会,大抬杆的姥爷去世了,王学恒去守灵尽孝,没能参加了砸盐店,也因此,他没有暴露。

正式行动之前,我对父亲说,我和大抬杆、水上飞也要参加砸盐店。母亲狠狠瞪了我一眼,你们还小,这事儿别瞎掺和!大鹰对砸盐店不感兴趣,他说这几天要熬几只雏鹰。他对父亲的事,几乎都不关心,独自享受一家人对他的宠爱。我要走的时候,母亲拽住了我的胳膊,你敢去?我犟嘴说,我们还小啊?我们必须跟着王学武干,打倒土豪劣绅,农民翻身做主人!二霞摸着我的辫子,嘿嘿地笑,我姐将来是当官的料。父亲黑着脸,没有再表态,其实,他心里是矛盾的。他眼睛不行了无法参加,想让我替他出征。可任我怎么纠缠,父亲都没有答应。

窗口有了脚步声,接着传来大抬杆的口哨,我就知道他们接我来了。我蔫蔫的,不敢吭声。父亲和母亲怕我出去砸盐店,就看守着我,在寂静的夜晚,微弱的声音也比白天显得响亮。父亲看不见我,母亲打盹儿了,我怕他们听见我逃跑的声响,就轻轻朝街里奔跑而去,一直跑到了大抬杆家。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王家还是王耀宗主事。

砸盐店之前,王耀宗召集王家人开家庭会议。因为我提前住到了王家,就参加了王家的家庭会议。王耀宗翻开古籍,缓缓地说,起义,暴动,这都是官逼民反。但是,你们砸盐店,表面是给百姓分盐,其实也是暴动,你们要三思而后行。那可是血的教训啊!王学武和王学恒不吭声。夏雪莉说,你们这俩冤家,听好了,你爹是过来人,他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都多。

王学恒不敢吭声。

王学武说,路是路,桥是桥,闹革命就会有牺牲,我们不怕!

王耀宗说,你不怕,我信。我们白洋淀有句土话,有钱难买回头看。清顺治元年,农民抗清起事,四面围攻新水城,未破。清顺治六年,淀区白莲教起义,驾舟百余只,欲攻克安州,州守陈圣治率兵镇压,杀害白莲教百余人,攻城失败。还有,清同治元年,捻军从南向北推进,新水城告急戒严五个月啊!乡绅招募壮丁,昼夜守护,捻军南退至曲堤,因新水城四面环水未入。是年七月五日,安州、高阳、容城、博野等十四个县农民相继起义,很快遭到清兵的镇压,最后怎么样?血流成河啊!

王学武说,爹,您放心,我们这一次与以前不一样。

王耀宗愣了愣问,你说怎么个不一样啊?

王学武脸上冒着红光,说,我们是共产党人,共产党人领导农民闹翻身,农民一定会翻身,是不是大哥?

王学恒点点头说,对,不一样,我们会成功。

王耀宗叹息了一声,你们参加共产党,我没意见。你还要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共产党领导的农民暴动,有何高人之处啊?

王学恒说,爹,真的不一样。过去的起义,都是混饭吃的,一盘散沙。共产党真心为老百姓,扭成一股绳团结向前,敌人没有不怕的。

夏雪莉嘟囔说,我们王家本来就人丁不旺,我和你爹就你们两个儿子,学恒就大抬杆这么一个儿子,你们要是都有个闪失,我们咋活啊?说着啜啜地哭了。

王耀宗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细心琢磨着王学恒的话。

父亲和母亲的忠告,王学武还是听进去了。他说,爹,娘,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大哥暂避,我出头砸盐店。我如果走了,大哥替我尽孝。

王学恒还是觉着遗憾。加上圈头岳父病逝,王学武故意让大哥王学恒发丧避开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党员和群众都来到指定地点安州东大洼。王学武即将在白洋淀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砸盐店运动。三十几个村的村民早已纷纷行动起来,先是创办了农民协会,挂起了一块块棕底黑字的牌子,现在,人们呼啦啦地来了,手持铁锨、棍棒、大刀、鱼叉、铡刀。南北冯村、南北刘庄、同口村等村是一拨,其中熬硝盐的郝庄、白庄来人最多,王家寨、圈头村、郭里口、大张庄等水村是另一拨,两股力量聚合在东大洼,得有五百多人,人头攒动,吵吵嚷嚷。每人得到一个红布条,算是一种证明、一种荣耀。有意外晃动红布条,就会有人接应。昨天晚上,我在大抬杆家偎了一宿。我说没有武器,大抬杆举着小鱼叉说,铃铛,这不就是武器吗?我说不行,只有短兵相接的时候有用。水上飞眼睛灵活地眨了眨说,我有办法。他回到家里,拿了一个酒瓶子,里边装上煤油,这就是对付敌人的燃烧弹。水上飞腰里鼓鼓的,掖着燃烧瓶呢。

王学武站在台上讲话,同志们,共产党领导的新水砸盐店,意义重大,不仅让老百姓得到公平价格的食盐,还要借此改变穷人的命运。我们穷苦百姓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不怕个人牺牲,跟国民党、土豪劣绅斗争到底,争取最后的胜利!正如《国际歌》里唱的:“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现场欢声雷动。

王学武挥舞着双手打着节拍,教大家唱《国际歌》。我们一起唱起了《国际歌》,歌声震耳。

王学武从讲台上走下来,来到我们跟前,抚摸了一下大抬杆猎枪,这是他打雁当冠军的那杆猎枪。我们现在才明白,他为啥将它藏在镇龙寺房顶上。大抬杆猎枪由大抬杆、水上飞和孙大勇抬着,因为太沉重,猎枪的一头就戳在地上。我威风凛凛站在人群中,英姿飒爽地举着一个小鱼叉,听何东林叔叔上去讲话。他是南方口音,有的话听不懂。

天空是浅蓝色的,淡绿色的是河岸。我抬头看见云彩流动,整齐地飘动,仿佛东大洼跟着一起移动。队伍分成两排,出发时杂沓的脚步声响出很远。我们的脚步声杂乱无比,坚定的、喜悦的、匆忙的、惊慌的、胆怯的、沉重的、嘈杂的。我个头矮,只闻脚步声,不见队伍形和影。我们进城的时候,赶上新水大集,围观的群众黑压压的。他们像看大戏似的望着我们,听说要砸盐店,有的赶集群众纷纷自愿加入进来。

砸盐店的人,像洪水一样把县衙围得严严实实。县衙大门依然威严,死死地关着。王学武说,拿我们准备的大抬杆砸!

我们带来的大抬杆派上了用场。大家用沉重的大抬杆砸县府的大门,嘭嘭几声,厚重的门板被撞开了,铜环在地上滚了滚。

人们呼啦啦拥入大堂。

我没有找到齐同辉。当差的说,齐县长的家人有病,到荷花医院就医去了。不知当差的话是真是假。王学武对当差的说,你禀报齐县长,我们不是来找碴儿的,农民们要见他,谈谈我们的条件。当差的退下之后,王学武坐在大堂,开了个临时会议,分别设计了几套方案。

齐县长终于让当差传话来了,说他要跟领头的谈判。

何东林担心王学武暴露会有危险,王学武压低声音说,我们不能让县委领导出面吧?我们两个特委走了,他们还要继续工作。何东林说,还是我去吧!王学武说,老何,你的南方口音他们听不懂,我去吧!王学武一马当先,代表暴动的农民与齐县长谈判,同口村党员王家林等人随从而去。我、大抬杆和水上飞偷偷跟去了。到了门口,当差的截住了我们。人乱哄哄的,齐县长没有认出我来。王学武提出了四个条件:一是交出官盐和私盐,两个店里的盐,无偿发给老百姓;二是清查账目,取消一切苛捐杂税;三是打倒盐霸、鱼霸和地主,不准剥削农民;四是释放以前熬硝盐而被关押在监的农民。

传了话之后,齐县长狼狈地出来了,额头冒着汗,他连连掏出手绢擦汗。

王家林督促齐县长吼道,必须当众答复,如果不采纳这四条意见,就没有谈判的余地,只有兵戎相见了!

齐县长抱拳作揖,干咳几声,王特委的要求不算多,好商量,好商量。你们先撤兵,后议事,你看怎么样啊?

王学武说,乡亲们不好组织,既然来了,就不能撤。

齐县长老奸巨猾,故意拖延时间说,你们来得太急,县府没有思想准备。你们提的这些大事,一时半会儿没法落实。你们先撤,我马上召开会议,两天后一定给王特委满意答复!

王学武说,必须现在答复,先来第一条和第四条,放盐给老百姓,释放熬硝盐的农民!

齐县长眨了眨眼睛说,这两条还行,我马上安排。

齐县长说去找总管安排,转身去了后院,到后院去了厕所。跟随的人在厕所外面守候,王学武一身傲气,没有多想,这家伙还能跑到哪里去?结果齐县长有去无回。

王学武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派人一找,果然发现后院厕所有暗道,齐县长脚底抹香油偷偷溜了。

暗道在哪里,臭烘烘的不好找。

我警觉起来,张麻子的保安团一直没有出现,这让我很是疑惑,里边肯定有诈。我让大抬杆过去提醒王学武。

王学武赶紧走出来,让暴动的农民做好战斗准备。

人群蜂拥而上,首先把官盐店砸了。有人安排分盐,我们随着众人拥向东大街盐商孙见喜的私盐店。店主孙见喜探了探头,吓白了脸,慌张地缩回去了。显然,他们没有任何准备。他家雇佣着盐务缉私队,小规模的交锋之后,我们就砸开了大门。把守盐店的盐务缉私队不堪一击,店面掌柜的举手投降了。人们斗争盐主的方式花样翻新,有人捆绑盐主游街,有人一窝蜂冲进去抢盐,那些赶集的群众扛着食盐装上马车兴高采烈地走了。

给老百姓分盐的过程有多半天,暴动队伍如果不再袭击县衙,估计不会有那么大伤亡。后来我明白王学武和何东林本意,还是借砸盐店造势,灭一灭国民党的嚣张气焰。

我看见那天送情报的王家林叔叔了。他带头呼喊着口号,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人们就跟着喊,一边喊着一边感觉翻了天,个个扬眉吐气。

下午四点多钟,王学武安排人去县衙监狱,解救关押在监的熬硝盐农民。就在去监狱的半路上,惊险的一幕发生了。张麻子的保安团把暴动的农民包围了。最初围困的时候,没有动枪,只是广播驱散。齐县长拖延时间,就是等保定来的两个连的国民党部队,国民党兵镇压过高阳、蠡县农民暴动,还围困过保定二师。两股敌人将新水城主要干道堵得死死的。王学武一看,马上跟何东林商议,敌人有枪,我们这边枪械太少,长矛大刀适合近距离肉搏,狭路相逢勇者胜,只有拼死一搏了。王学武大喊,我们跟他们拼啦!冲啊!农民们举着武器就冲上去了。农民与敌人厮杀在一起,场面极为混乱。砍刀、鱼叉、铁锨、棍棒挥舞,碰撞出当啷当啷的乱响。敌人开枪了。我精神一振,睁开眼睛,脑袋上飞过去子弹,身边有人中枪倒地了。

这是一个充满着嘈杂血腥的夜晚,令人胆寒。

我使劲将手里的鱼叉扔进了敌群,扎着保安团人的大腿。鱼叉一扔,我就跌倒了,一颗子弹尖叫着,不知落在了哪里。我站起身来,天旋地转,眼花缭乱,一个跟头又栽倒在地。我重新爬起来,喊着大抬杆的名字,跑出了混乱的东大街。起风了,风在空中哭泣,我闻到了风中血腥的气息。街上没有大抬杆、水上飞,这俩家伙估计也在到处找我。我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城,天漆黑一片,恐惧即刻笼罩了我,我双腿沉得跑不动了。

枪声零零落落消失在很远的地方。

我迷路了,又独自走了很久,我真的无从判断应该朝什么方向走。我在一片灌木丛中找到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弯弯曲曲,充满了泥泞,怎么走都是湿地。我想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总会找到人烟。

我身上没有吃的,又饿又冷。我跌倒了,我的胳膊受了伤,疼痛折磨着我,刚刚就疼得我一头栽到芦苇垛上,我用牙齿咬住芦秆儿。由于缺觉,等我再爬起来时,我的双脚实际上已经踏上了相反的方向,越跑离白洋淀码头越远,竟然走进了一片小树林。我在树林的芦苇垛里睡着了。我睁眼醒来的时候,迎来的是一个没有日出的黎明。

我稀里糊涂地走回王家寨,看见了大抬杆和水上飞,几乎是欣喜若狂。

事后我才知道,晚上混战的时候,大抬杆他们受了伤,敌人枪响了,大抬杆猎枪就没用了。他们压根儿就没有给猎枪点火的时间,可惜了那么多火药和铁砂。大抬杆和水上飞爬上了墙头,水上飞把一个燃烧弹扔在了国民党兵的队伍里。我亲眼看见一个瓶子炸碎了,烧起一团大火。大抬杆往那里扔石块,他躲闪的时候竟然从高高的墙头上摔了下来。大抬杆骨折了,却忘记疼痛,不停地呼喊我的名字。他们找了一阵,没有找到我。水上飞踩着尸体,艰难地背着大抬杆回到了大张庄码头。水上飞额头被打破了,当时流了好多血,脑袋缠了绷带,两腮浮肿。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夏雪莉奶奶叹道,我的天神哩,铃铛也回来了,这仨孩子啊,多大的命啊!

因为王学恒和我父亲没有参加砸盐店,剩下就等王学武的消息了。

隔了两天,父亲得到消息,砸盐店牺牲了一百二十二名党员和群众。白洋淀的水在呜咽,芦苇耷着脑袋齐声哀鸣。好在王学武和何东林特委没有意外,他们和新水县委的同志们安全转移了。

后来我听说,王家林这个软骨头叛变了。

父亲紧张地说,我们圈头党组织要格外小心了。听说王家林带着保安团的人大肆搜捕砸盐店的中共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