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绝人之路。一个救命的机会终于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学恒想到了保定特委特派员何东林。何东林在曲阳老虎山方贵仁大夫那儿治好了伤,与上级取得了联系,组织派他到新水来了,他一到新水就找到了王学恒。听到何东林的名字,我马上想到了我心中的英雄王学武。
船重千钧,掌舵一人。父亲死后,王学恒成为党员们的主心骨了。在姚家教书还是一个很好的掩护。何东林与王学恒又取得了联系,为了解救我,王学恒求助他一件事。国民党要员陈调元回同口村给老母贺寿,一律要地方名菜,白洋淀全鱼宴、河间的驴肉火烧、唐山麻糖、沧州熏肠、狮子头肉丸都要去。我们这儿有银淀鱼丸,王学恒希望推荐过去,目的是拿陈调元镇住姚廷阶,让我离开姚家大院。何东林明白王学恒的意图,说通过关系试一试。本来是有病乱投医,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可是,何东林那边很快回话了,陈调元家的管家孙冀怀负责安排。何东林担心王学恒暴露,让孙冀怀管家亲自来到王家寨姚家大院。
何东林指示,这个寿宴上一箭双雕,既要帮助了我,还要除掉威胁共产党的叛徒王家林。
为此,何东林让王学恒提前安排给了我们任务。怕惊动陈调元,王学恒要我们递给王家林一封信,他接了信,就等于完成了任务。
贺寿前一天,孙冀怀总管来到姚家。姚廷阶对国民党陈调元将军仰慕已久,他听说陈调元回白洋淀给老母祝寿,请我做银淀鱼丸,受宠若惊,连连赔笑说,那是应该的,然后扭头望着我,叮嘱说,铃铛啊,孙管家看中了你的鱼丸子手艺,你可要亮两手啊!一定让陈将军和老寿星高兴!我没有说话,频频点头。姚廷阶转身给孙冀怀施礼说,孙管家啊,廷阶有个小小请求怎么样?孙冀怀笑道,姚先生请讲。姚廷阶说,我们姚家在北京、天津都有商号,我爹叫姚占轩。廷阶想拜见陈调元将军,也好给陈将军的老母贺寿!孙冀怀迟疑了一下说,这个嘛,只能答应一个。陈家庄园虽大,贺寿宾客来自各地,都是各地大员,贺寿不能请您了。陈将军给老母祝寿之后就回南京,但是,见陈调元将军一面,我还是可以安排的。姚廷阶频频点头,听说是老寿星八十五岁大寿,我给老太太准备了金条、同仁堂药包和长白山野生人参。
孙冀怀带着我和大抬杆去了陈调元庄园。
大抬杆不仅划船,还要背着一个铁锅。我提着刀具、勺子和铲子,船摇晃的时候,丁零当啷乱响。这可是我们邢家祖上做银淀鱼丸专用的。船快靠岸的时候,孙冀怀总管派人到码头接应。
陈调元家在新水同口镇同口村,紧邻白洋淀,村头建了一座陈调元庄园,在白洋淀一侧。我听说这处宅地,原来是白洋淀水灾冲出的大坑,1904年开始填土,七年填平,1922年建成陈调元庄园。陈调元亲自设计,效仿故宫院落修建,三进四合院落组成,青砖红墙,高脊瓦檐,红梁赤柱,雕梁画栋,布局壮观。
我和大抬杆走进了陈调元庄园,两人都傻眼了。好阔气啊!真是天外有天,姚家大院跟这儿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们朝后院厨房走着,我惊讶地说,我的娘呀,忒大了!
大抬杆低声说,你的鱼丸可得做好啊,要是有点儿闪失,我们两个就回不去了。大抬杆来之前,跟父亲打听了一番。王学恒告诉我们,陈调元在1903年考入袁世凯开办的保定参谋学堂,1906年5月,他被保送到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深造。因早年丧父,母亲和妹妹编织苇席供养他读书,所以他对母亲格外孝敬。陈调元最初追随冯国璋,后又投靠孙传芳,最后归入***部下,虽然不是嫡系,却很受***器重。
大抬杆接着说,这次来之前,我爹特意叮嘱,别弄砸了,弄好了回去姚廷阶就不敢纠缠你了!
第二天上午,陈调元老母贺寿典礼开始,场面宏大,热闹非凡。做鱼丸的厨房在三排厢房,我和大抬杆自然没有见到陈调元的机会,只是看见宾客来来往往。我做鱼丸的时候,剁鱼肉、剁阴阳藕十分细心,为了防止油腻,我放进一点儿切碎的莲藕。我们从王家寨带来了阴阳藕。王家寨净出稀奇事,南边的大淀长出了阴阳藕,有几根是空心,有几根是死膛儿,死膛儿的像一根白芍药。这是第一次尝试阴阳藕,不知道老寿星喜欢不喜欢。
老寿星吃鱼丸的时候,满意地微笑了,说这鱼丸子好吃。孙冀怀赶紧解释说,这是咱白洋淀圈头村银淀鱼丸,当年康熙皇帝在圈头建了行宫,到白洋淀打猎,品尝了圈头村的鱼丸,还亲笔赐匾:“银淀鱼丸!”
陈调元见到母亲高兴了,大声喊,把做银淀鱼丸的传人叫来,以后老太太想吃,就过来做啊!
我端着一碗新出锅的鱼丸过来了,笑道,做鱼丸的铃铛给老寿星请安,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寿星微笑了,问我做鱼丸的方法,还问为啥传女不传男了。我愣了愣,说了说爷爷给西太后做鱼丸的故事。
老寿星又吃了一个,笑道,还得用我们白洋淀的水、白洋淀的鱼啊!差一点儿都不行!
我插嘴说,还有咱白洋淀的藕,阴阳藕最好吃。
陈调元哈哈笑道,鱼丸好吃,娘高兴,我就高兴。我爹没得早,老娘和妹妹织苇席、卖苇席,供我在保定读书,老娘,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当儿子的再敬您老人家一杯酒啊!
大家纷纷鼓掌。
齐县长站起身来,先给老寿星敬了酒,然后给陈调元拍马屁了。他诚恳地说,陈主席是我们新水人的骄傲啊!1929年5月,***先生灵车抵达济南车站,陈主席还亲自宣读了祭文,讲得好啊,爱国忧民之心令人感动。卑职让县上人多多学习。
陈调元微笑着说,齐县长过奖,过奖了。
我看着齐县长有点儿恶心,转身出来了。我四处寻找张麻子和王家林。这俩狗东西没有资格上主桌,我到了厢房那桌。张麻子和王家林在划拳喝酒,我把带来的信递给了王家林,王家林喝得红头涨脸,看了看信,继续喝酒。
我听说孙冀怀总管很讲信誉,隔了一天,陈调元离开新水同口村的时候,孙总管安排姚廷阶过来,见了陈调元一面。后来我还听说,王家林在同口村口遭遇冷枪,谁打的如今还是个谜。我们离开以后,王家林酒足饭饱,独自去了村口武状元的石碑前,他喊了两句小六子的名字,那个小六子没有出现,砰一声,玉米地里射出一颗子弹,就打烂了他的脑袋。
我默默地想,丙奎叔和夏慧敏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但是,我始终不明白,王家林接到信之后为什么会去村口石碑?他是那么谨慎的人,为什么轻易中了圈套?他饭后要见谁?开枪的人又是谁?
我和大抬杆回到王家寨,进了姚家大院,姚廷阶就笑脸相迎,好像我就是陈调元家的一员了。我有些硬气地望着姚廷阶说,我可见到陈调元将军了,老寿星特别爱吃我做的鱼丸子,还认了我当她干孙女,你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去找我奶奶收拾你!
姚廷阶频频点头。
我终于逃离了姚家大院。大抬杆和我庆祝了一番。初恋是甜蜜的,初吻却充满恐惧。大抬杆在芦苇掩映的排子船上,在高悬的日头底下,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他吻了我的嘴唇、脸和脖子。我们在拥抱中滚到了船板上,我既兴奋又恐惧,满身颤抖着,恐惧就消失了,最后被融化了。亲吻都能把女人融化,说明男女之间的事真能出神入化,这就是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风情吧。
隔了半年,王学恒跟父亲王耀宗和母亲夏雪莉商量,在王家寨给我们举办了一个隆重的婚礼。
婚礼是按白洋淀风俗,过了大礼,定了婚期。我开心极了。结婚两天前的下午,大抬杆家做了馒头、粉条、一刀肉、豆腐、双棒和一把秫秸秆。这为催嫁。母亲一边收东西,一边打点回礼。回礼是押回一包盐和一块石头,盐寓意闺女嫁过去,在婆家少言寡语,让男方放心;石头是决不食言,婆家娶到媳妇,一块石头落地了。大抬杆拿着盐和石头,恭恭敬敬鞠了躬,开开心心地抱回去了。我见到盐和石头,想到跟着王学武砸盐店的往事了,我说,不砸盐店,哪儿来的盐?母亲笑说,自打你爹参加共产党,我没沾啥光,闺女嫁了好人家,也算是沾光了。我看见母亲终于笑了。天一黑我就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午饭后。大抬杆着实打扮一番,水上飞划船从王家寨到了圈头村。船不靠岸,我们圈头村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了。
傍晚来临,我们女方家要先“坐大席”,酒宴款待亲朋好友。我就穿上大红衣、头蒙红绸巾盖头跟随迎亲队伍上了大抬杆的“船轿”。
婚礼不同寻常,太阳都是为我们升起的,花都是为我们盛开的,我听到二霞说一朵像荷花的云朵,变幻着不同的颜色,在天空中往下撒金撒银,光影婆娑,整个白洋淀好像个富贵的女人,穿上了羽衣霓裳。我们从圈头码头上了船,大鹰和二霞亲自划船送我。一个多小时,我们到了王家寨码头,大抬杆一家在码头迎候,大抬杆将我背下船的一刻,爆竹声震耳欲聋。人们说说笑笑,给这场喜事增添喜庆。我蒙着盖头上了轿子,看不清谁在颠轿,但是听见水上飞的笑声了。轿子四角挂着红绸,红绸子在爷们儿的喊声中颤颤悠悠。阳光从轿子缝隙里照射进来,我的脸都添红抹彩。我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饱满的胸脯起伏颠耸,浑身酥痒酥痒。此时,没有人知道我正憋着尿,憋得脸红红的。好在我的家离码头不远,进了家门,我让大抬杆带我去了厕所。
婚礼隆重热烈,王家确实给我长了脸撑了腰。傍晚的时候,还有朱鹮鸟扑棱棱飞来。大鹰送给大抬杆、水上飞的鱼鹰也飞来了。鱼鹰和朱鹮同时出现,说明神鸟都祝福我们,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的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
晚上入了洞房,我看见大抬杆的眼睛幽幽闪光,他先脱光了,像个黑泥鳅,我脱光了,脱得跟白鲢鱼一样。他强壮的身体闪着幽光,我滚进了他的怀里,他瞬间就严丝合缝地把我覆盖了。我的身子变得滚烫,火一样滚烫,把他冰冷的身体焐热了。我们两人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吃饭,身体已经汗流浃背。折腾完了,大抬杆禁不住为人生里难得满足的欲望叹了口气,我娘啊,这感觉真他娘的好啊!
我瞪了他一眼说,想一想,我们婚后日子怎么过?
我们计划了半天才睡去。
婚后的日子是舒缓平淡的。大抬杆依旧打鱼,夫妻搭配干活不累。我们早晨出去,黄昏归来,身上带着芦苇和淀水的清新气息。我喜欢这样的生活,生活让我产生许多联想,诱惑我进入了主妇的角色。
可是这种平静能够维持多久呢?
因为大旱干淀,很长一个时期,王家寨人买不到粮食,我们到大淀里采摘莲子,将莲子磨成面,用它煮成粥。大抬杆的爷爷王耀宗病了一场,几乎不起炕,不睡觉,黑暗中睁着眼睛盯着我们。我给他喂莲子粥,有一天他突然坐了起来,能吃鱼丸子了。他长得个儿高,瘦瘦的,像个麻秆,吃了鱼丸子,慢慢好了起来。病好之后,爷爷常常带我们到王家祠堂,给我们讲祖宗的故事,还朗读《弟子规》《孝经》《论语》,叮嘱我们说,德孝文化是我们王家的根脉,好好传承下去。我们不想辜负了爷爷的好意,伸着脑袋听着,可是,大抬杆又连连打哈欠,最后睡着了。
我结婚后,二霞时常划船过来,听王耀宗爷爷讲故事。二霞长大了,她身材颀长,五官喜人,脸蛋儿似荷花一般漂亮。我说二霞漂亮,二霞却说我婚后变得漂亮了,说我的脸像阳光一样莹白明亮。奶奶夏雪莉爱听西河大鼓,我让二霞带着月牙板和大三弦过来,有模有样唱一唱。父亲去世后,她不再唱西河大鼓,演唱水平明显下降了。二霞不唱大鼓,我的心情会是另外的样子,不会在追忆父亲时那么心痛。
有一天,王耀家出了一个主意,王家寨是水上要道,开个鱼丸店肯定生意好。我和大抬杆望着王学恒,王学恒与王耀宗显然是商量过的。他们让我把康熙皇帝题名的银淀鱼丸发扬光大。我回圈头征求了母亲的意见,得到支持后就开始选址。村口有运输码头,我们在码头租了三间空屋,简单装修一番之后,鱼丸店开业了。平时,大抬杆打鱼,我做鱼丸卖鱼丸。
闲暇的时候,我们在芦苇荡里游荡,口里唱着失传已久的渔家歌谣,享受风雨来临之前最后的平静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