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那一年闹灾荒。

父亲说那一年，粮食颗粒无收，白洋淀旱灾，穷人家哪有一点儿抵抗能力啊？干淀那一年，我的二叔邢锁头就是饿死的。后来白洋淀蓄水，人们好歹有鱼吃了。为此招来好多灾民，有一拨来自山西衣衫褴褛的灾民，守候在村口码头，砸地主家的大门乞讨。大地主放出狗来咬他们，有的被狗咬了，有的滚落在水里淹死了。

新水成立农民协会，反抗地主的恶行。晚清翰林张怀德为会长，王家寨秀才王选青为副会长。王选青回村筹办农民协会，他开着一艘槽子船奔圈头村而来，返回时却是家人送走，船送给我们村里了。父亲不假思索地加入了农民协会。办公地点就在三槐家的豆腐坊里，房间低矮破旧。那个院子离我家很近，院里经常有人铺开苇子编席。母亲编了一捆捆的苇子席，父亲出去卖苇子席，抽空就划船去打鱼了。清晨父亲带着网卡钩篮和地笼去码头，然后划船去大淀。他细细查看鱼情和风向，开始撒网。

落日是那样美丽。鸟的翅膀被淋湿了，飞起来有些沉重。

黄昏的时候，霞光璀璨，父亲从船上爬下来，提一兜子鲫鱼、猴鱼、刀鱼、鲮鱼。父亲兴冲冲地说，炖鱼，做鱼丸子，庆贺一下。母亲愣了愣，庆贺啥呢？父亲说，我加入农会了。母亲问，农会是啥？父亲抓着脑袋，只管嘿嘿地笑，却答不上来。爷爷走了，做鱼丸的手艺在父亲身上。父亲记得那个傍晚我们吃了鱼丸子和烤鱼，鱼在火堆里吱吱流油，化作了熊熊的光芒。我们吃了鱼肉，鱼骨又重新扔回火堆。

晚秋时节，白洋淀枯水修船期，渔民要拉船出水。父亲参加拉船，绳子缠在手腕上，勒出一道深深的痕。我们小孩子搭不上手，只能隔着泥滩看热闹。我最爱听他们喊的拉船号子，喂，吼，嗨，又一吼，上去喽，再一号，往前走、使点儿劲、玩真的！在众人喊声中，渔船就被拉到了泥岗上，像一头巨龟卧在那里。父亲他们歇了一会儿继续拉船。船已到了平地，再拉就十分费力了，喊号子的人啪啪跑动起来加入拉船行列。喊号人瞅见有人不出力，就骂了起来，臭狗屎啊，下三烂啊，顶嘎巴，歪歪喽！父亲和拉船的人笑了，我们也跟着笑了。紧接着，远处就传来了拉网的号子。冬天临近的标志，是白洋淀有船的人家喊着号子把大船从水里拖上岸。冰封的时候，没有芦苇遮挡，白洋淀是那么宽阔。下雪了，雪使大淀变得纯粹和宁静，大淀看上去像是一个偌大的雪场。善于捕鱼的渔民凿了冰窟，用一杆鱼叉捕鱼。人们在捕鱼中过冬了，直到第二年开春儿。

我们在拉船拉网的号子声中进入了1921年，这一年我九岁了。父亲说，九朵荷花状的云彩同时出现在天空，将有天大的喜事发生。1921年7月1日，中国共产党成立啦！白洋淀上空就出现了九朵荷花云朵。那场面让人们激动不已。

九朵荷花对应着九条河入淀，所以白洋淀还流传着荷花女神的神话。

很久以前，天地未分，一片浑浊。到了旧石器时代，人类披头散发，手里举着木棒或石头，在大森林里追赶野兽，采摘野果。这样打猎，往往是被猎物打了。摘果子好点儿吧，却总摘到毒果，吃了吐白沫，气绝身亡，反正是各种死。后来到了新石器时代，风变了，山脚下，大河边，平原上，人类三五成群，穿着兽皮或树叶当衣服，手里拿着石刀、石铲、石锄、石耜这些磨制而成的石器，在田里播种或收割。收工准备回家时，人们擦擦脸上的汗，掸掸身上尘，有点儿讲究了。家离得不远，茅草树枝搭的房子里总有三五件摆设，那是各式各样的陶器，盛果子的，盛米面的。房屋后面，有一小院，那里养着猪、羊、牛等牲畜。可好景不长，黄河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脱了缰了，咆哮着一头蹿了出去，眨眼间如万马奔腾，洪水滔天。田禾被淹，生灵涂炭。

天神与地神感到了人间危机，要用神力让宇宙发生巨变。这是多么神奇的力量啊！神告别了地神，回到天庭的高云圣山。天公和天后热情地迎接天神，并供奉她为众神之王。天神还是让天公和天后掌管人间事务，她来主宰宇宙万物。有一年春天，泛滥的黄河水朝着河北平原奔着渤海而来，狂泻而下，冷冷扑面。在危难时刻，天神授意天公和天后处理。他们经过一番商议，让黄河改道。他们从高云圣山吹来一股旋风，黄河水改道流淌。后来，经黄河数番改道冲刷，这片洼地就留下了一片水，几经变迁，这片水成了白洋淀。每年夏季，白洋淀荷花盛开。

天公和天后生了三个儿子、九个女儿。他们请天神给孩子起名。天神说儿子就叫大雄、二雄和三雄，至于女儿，还是让天后来决定。天后凝望着人间仙境白洋淀荷花园，说名字就叫荷花女神吧！从此，天庭的高云圣山上有了九位荷花女神，名字依次是大洒锦、小洒锦、白孩莲、碧降雪、佛座莲、水芙蓉、大紫莲、处州莲、红台莲。

九位荷花女神各个美若天仙。天后分别按性格容貌赐给她们名字。大洒锦，白色，花开八瓣；小洒锦，青白色，花开七瓣；白孩莲，白色，花开六瓣；碧降雪，白色，花开七瓣；佛座莲、大紫莲，橘黄色，花开十瓣；水芙蓉，紫红色，花开九瓣；处州莲，红色，花瓣十九；红台莲，红色，花开五瓣。神话里说，高云圣山满池塘的荷花，在阳光照耀下香气四溢，沁人心脾。每天清晨，大洒锦女神总会比其他神起得早，她用洁白的手指打开大门，阳光和花香同时洒进宫殿。她轻轻敲响大殿的钟声，之后其余的神纷纷起床，由天公、天后带领到大殿对天神进行朝拜。天神端坐在圣殿上，布置众神每天的工作。

天公和三个儿子管理高云圣山和宇宙的治安，九个荷花女神分别掌管河流。大的河流与小的河流十分烦琐，白洋淀水大，九条河流入淀，常年河水泛滥，惊动了天神。天神与天公、天后商量，让九位女神管理白洋淀的九条河流。得到这个消息，美丽寂寞的九位荷花女神欣喜若狂。大洒锦神掌管孝义河，小洒锦神掌管白沟引（包括白沟河与南拒马河），白孩莲神掌管萍河，碧降雪神掌管府河，佛座莲神掌管漕河，水芙蓉神掌管唐河，大紫莲神掌管潴龙河，处州莲神掌管瀑河，红台莲神掌管清水河。

天神说，你们荷花女神的身体和容貌，都与白洋淀兴衰相关，保护好你们掌管的九条河流。天后与众荷花女神欣然答应，并把自己所掌管河的起点、途经地以及入淀口雕刻在天宫的铜壁上，精心照看。

众神很少离开高云圣山，只是偶尔下到凡间。她们下凡也是奉命到人间体察民情，然后向天神和天公、天后汇报情况，大事向天神汇报，小事跟天公、天后汇报，渐渐地形成了一种管理模式。但是这些神并不是永远生活在高云圣山，也是有生命轮回的。如果某个神犯了天条，或是人间有了难解的问题，天神就会派她投胎转世，去消除人间的某种灾难，即便不满天神的安排，也不能违抗，天命不可违。如果稍有反抗，就会遭到雷电轰顶之灾，重者打入十八层地狱，永远不得翻身。当然，有罚就有奖。某神如果在凡间做了善事，消除了人间灾祸，就会被天神召回高云圣山并被委以重任。

掌管白沟引的大洒锦神就有这样的经历。大洒锦神掌管的白沟引，两条河流出了问题，白洋淀大旱干淀。百姓争水，在南拒马河有一场村民械斗，出了三条人命。大洒锦神和二雄神分别被天神发配下界投胎转世。二雄神去了南方。大洒锦神转世去了新水的白洋淀，成为一个村姑，自己起名小桃红，也是荷花一种。她独自走了一遍白沟引，白沟引分为白沟河和南拒马河。民间走访，小桃红终于弄清，南拒马河流经涞水县至定兴县，北河店有易水汇入，两岸无堤防。北河店至新盖房枢纽，两岸筑有堤防，在定兴县北田村附近预留分洪口门。遇超标洪水时，弃左堤扒开北田、章村附近堤防分洪入兰沟洼。这次白洋淀水灾，北田的大恶霸地主陈宗选，担心三千亩农田被淹，带领家丁昼夜护堤，与白洋淀各村村民械斗，致使淀里王家寨等村人员伤亡。王家寨春桃姑娘父亲老金奎和哥哥大锁被打死，春桃姑娘带人扒了长堤，白洋淀开始泄洪，可是春桃被陈宗选抓进了大牢。春桃姑娘的故事惊动了小桃红。小桃红被春桃姑娘的义举感动了，她发誓要救出春桃姑娘。起初，小桃红是从状告陈宗选开始的，可到了保定衙门，官官相护，没有人给她一个小姑娘做主。小桃红动过向天后求救的念头，后来她放弃了。她被发配转世就是因为她没有管好这条河，她要凭自己的智慧救出春桃姑娘。此时水灾刚过，渔船都破碎了。人们无法打鱼，民不聊生，有些渔民准备移民逃荒去了。

一天上午，风和日丽，神奇的景象出现在白洋淀滔滔水面。一艘崭新的大船从长堤一侧扬帆而来，船是黄色的，在阳光里金光闪闪。打鱼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船头站着美丽的小桃红，她身披红色锦缎，面如荷花。船顶有一排朱鹮飞翔而随。听说春桃姑娘死了，变成了一只朱鹮鸟。哪一只是春桃呢？船在王家寨西码头抛锚、靠岸，小桃红微笑着向人们打着招呼，并吩咐仆人从船上搬下粮食，还有猪马牛羊。村民只知道吃鱼，哪里见过这样场面？小桃红说，乡亲们，我叫小桃红，是春桃姑娘带我看望你们的。大家把物资搬走，不够用啦，我们再来送。

小桃红说完，仆人又搬来一筐嗡嗡叫的小东西。小桃红说，这叫蜜蜂，会制造出甜美的蜂蜜。你们吃了一定会喜欢。这些东西都是天神赐给大家的！

村民纷纷跪地磕头，谢谢天神啊！

忽然，有人问了一句，小桃红，刚刚你说了春桃姑娘，她人呢？

小桃红打了个口哨，一群朱鹮呼啦啦落地。她望着一只朱鹮，说，看见了吧，春桃姑娘变朱鹮啦！

人们纷纷给朱鹮磕头。

有一位长者哭泣着说，春桃啊，你爹、你哥，没了。他们是为白洋淀乡亲们走的，回家来吧！

小桃红轻轻摇头说，北田恶霸陈宗选已经受到惩罚。春桃舍命扒堤的义举感动了高云圣山的天公、天后，我要带春桃到天宫。

春桃姑娘要去天宫啦！但是，小桃红留下了那一群朱鹮鸟。

其中一只朱鹮嘎嘎叫了两声。王家寨没有人能够听懂。小桃红说，这只朱鹮就是春桃姑娘，她说话我懂，你们听不出来了。我带春桃走了，这些朱鹮鸟无比珍贵，就留在王家寨吧！

小桃红带着朱鹮鸟随大船走了。人们恍如梦中，只见大船缓缓驶入烟雾中。

大船和小桃红几乎是瞬间消失的，人们看见一只朱鹮在天边飞翔，渐渐消失在云霞之上。

村民拾起一片朱鹮遗落的羽毛，循着朱鹮消失的方向久久凝视……

小桃红转世立功，天神允许她带朱鹮回到高云圣山。天后轻轻一点，朱鹮瞬间变成俊俏的春桃姑娘。在大殿举行的隆重欢迎仪式上，小桃红回到大洒锦女神的神位，春桃被封为小桃红女神。这样，天公和天后收养了一个善良美丽的女儿。接着，天公、天后指示，九个女儿分管白洋淀上游九条河流，大洒锦神依旧掌管白沟引，小洒锦和小桃红共同掌管孝义河。

从这之后，白洋淀水患少了许多。但是，传说归传说，祈愿归祈愿，水灾和干旱照样袭来。有一天，王家寨飞来了几只朱鹮鸟，有人说是小桃红派来的。朱鹮鸟唯王家寨独有，真是一大特色。令人惊奇的是，王家寨上空多了一片荷花状的云朵。常常是一朵，可能就是小桃红神在思念故乡吧。

我们不懂这是啥大事。父亲说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据说那一阵，风在芦荡深处翻起道道波澜。我站在圈头村口，望着上空飘荡的荷花状的祥云。云朵越来越多，一朵变成了九朵，又慢慢演变成龙的形状，再渐渐变红，像火焰一样红。父亲说当时他看见荷花的精灵变成一股旋风吹动着云朵，剩下的尘埃落下来，融入大地。忽然，我看见有一朵云彩，一眼就看出像一条龙，龙悄悄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俯视着华夏大地。

父亲说，这样大的事，应该喝酒、吃鱼丸子庆贺一下。母亲问，为什么要庆贺？父亲笑道，有了共产党，我们穷人就有盼头喽！我歪着脑袋问，变成啥样子啊？父亲皱了皱鼻子没有回答。父亲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那两年干旱，白洋淀干淀，没有水哪儿来的鱼呢？

直到后来，父亲离开白洋淀去衡水安平读平民夜校的时候，我和母亲都是糊里糊涂的。我父亲和大抬杆的父亲王学恒是衡水台城村平民夜校的同学，我父亲对此守口如瓶。这些秘密，都是大抬杆后来告诉我的。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原来，1923年春天，衡水安平县的农民弓仲韬在上海经***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他从上海回到了衡水安平县台城村，卖掉了二十六亩地，创办了平民夜校。他把南湖革命红船上的火种，引到了冀中平原滹沱河畔台城村。经人推荐，王家寨的王学恒和我父亲邢希望进入夜校学习，秘密入党，还参加了台城特支。1924年，安平县台城村成立了全国第一个农村党支部，父亲和王学恒就是支部里的党员。他们回家来，常常在我家厢房密谈，声音很低，我还是从父亲与王学恒叔叔对话中，听到党的创始人***、陈**的名字。共产党人看不了穷苦人逃荒逃难，要为穷苦百姓翻身求解放谋幸福。什么是翻身？什么是幸福？我真的听不懂，翻身能不幸福吗？

我屏住呼吸听着，笑嘻嘻一声不响。

猛抬头，我看见天上云彩飞扬，有一只大鸟的翅膀扑棱扑棱地浮在空中，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隔了一年，夏天来临，满塘荷花开了。

荷花的香气铺天盖地起雾一般。雨季一到，淀上和芦苇荡里常常电闪雷鸣。一场暴雨过后，白洋淀的空气带着不少清新的水汽。父亲和王学恒回到白洋淀。不知这是学业有成还是衣锦还乡，他们的神气派头与以前大不一样了。父亲对我们说，没有白学习，我们扑摸到了靠山，老百姓有希望啦！我和母亲、二霞都很激动，涨红了脸。后来听说他们在那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眼下是被党组织委派到白洋淀的，王学恒回到王家寨以教私塾名义发展党员，父亲邢希望继续打鱼做掩护，秘密发展党员。我对衡水的平民夜校很好奇，歪着脑袋问这问那。父亲从来不提平民夜校的真实生活，但是，他的所作所为还是引起乡亲们的猜疑。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我们家人身上，那是疑惑。父亲每次遇到那种目光，都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淡定自若。父亲说，夜校与私塾不一样，那是办给穷苦百姓的，圈头也应该办！他说这话时，有些神采飞扬。

有一天夜里，父亲得了眼病，眼睛肿得像铃铛，不能见光，见光就泪流不止。母亲从寨南村请来了大夫看病。母亲扶着院里的一棵槐树哭着，我一见到母亲扶着树流泪，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我做鱼丸是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真传。我天生聪慧，做的鱼丸味道鲜美，后来我又把鱼丸技艺传给妹妹邢二霞。

银淀鱼丸啊，为什么要传女不传男啦？我看了一眼白洋淀里的游动的鱼，似乎要向鱼要答案；我望了一眼天上的繁星，似乎要向星星要答案。

没有人回答我，只听到母亲说了一句，王家寨来人啦！

我扭头一看，是王学恒来了。

王学恒的到来，让我想起我与王家寨人奇特的姻缘，这还得从打猎比赛说起。

在我的眼里，尽管九条河流入白洋淀了，可淀是淀，河还是河。可是，老辈人讲王家寨可不是王家寨。北宋时期，王家寨写成王家砦，是屯兵练武之地。宋徽宗政和三年，改莫州顺安军，这是高阳和新水县的旧称，那时的王家寨叫定平。1113年，金灭北宋以后，定平改为王家寨，我觉着还是王家寨受听。王家寨与我们圈头村一样，都是四面环水，风景秀丽，被誉为“淀中翡翠”。王家寨始于汉代，繁荣在清代。宋辽对抗的时候，王家寨当了宋军的一所水寨，是战争中的堡垒和屏障。王家寨村里有十三座庙宇，其中镇龙寺最大，是王家寨的荣耀。但谁也没想到，镇龙寺的名字冒犯了乾隆皇帝，让乾隆的行宫与王家寨失之交臂，乾隆皇帝行宫建在了郭里口村。据祖上传说，“银淀鱼丸”牌匾为康熙皇帝所赐，但乾隆皇帝也爱吃我们圈头的邢家鱼丸。我和妹妹二霞都去郭里口乾隆行宫玩过，王家寨的镇龙寺却没有去过。

有时候，我会孤独地站在自家房顶，看水天一色，远处的小黑点就是王家寨，被大片大片的苇田包裹着，成群的飞鸟盘旋飞翔。在王家寨村口，顺着鸟飞走的方向，能看到很远的天边。

王家寨是水路码头，人口多，姓氏杂，但是王家和姚家始终是两个大户。姚家比王家落户晚，王家在宋代还出了状元王炳义，皇帝赐给状元一口大铜钟——乾德大钟，钟上面雕刻着“忠义”二字。钟本来是王家寨全村的荣耀，可是却让姚王两大家族做了仇，结了怨。姚家也是家大业大，却没出个状元，确实让人有些汗颜。

乾德大钟是知县派人用船送到王家寨的，敲锣打鼓，场面甚是壮观。听祖上说状元众星捧月的样子，足以照耀王家的后人。当王家人把钟声敲响的时候，白洋淀人为之欢腾。大钟以前挂在王家祠堂，传到王耀宗这一辈儿，王家祠堂被大水冲塌了，大钟从此被悬挂在村口的老梨树上。

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大钟总是亮的，特别是夜晚，把村口码头照耀得像是耀眼的白昼。

重新修建祠堂成为乡绅王耀宗的心头大事。王耀宗有两个儿子，在王家寨也是赫赫有名的。老大王学恒是个秀才，王学恒有个弟弟叫王学武，在圈头村武馆学过武术，哥儿俩一文一武。别看王学武习武，他跟大哥一样，极为聪明，三岁能背《三字经》，五岁背唐诗宋词，不愧是状元后代、王家寨的神童。长大后，哥儿俩去保定赶考，回白洋淀的路上，有人说王家寨有水灾，王学恒哈哈一笑，我们家有大船，水涨船高嘛！回到王家寨一瞅，他们害怕了，村庄被冲得乱七八糟，大船也被冲得没了踪影，占据有利地势的姚家大院也被洪水冲毁。三天后，雨停了，水缓缓退去，村庄渐渐浮出水面，彩虹也浮现了。可本来好看的彩虹像是飞进了灰尘，乌蒙蒙的。这时，王家的大船奇迹般回来了，王家的乾德古钟从千年梨树上脱落，埋进淤泥。王学恒和王学武从淤泥中挖出乾德大钟，重新挂在老梨树上。

立秋，白洋淀围猎的季节到了。围猎之前，村里请父亲唱一段西河大鼓《荷花孝》，这是父亲重新编写的。

父亲从戏台上回家，母亲把热腾腾的鱼丸子端了上来。

父亲拿起两只碗给我们变魔术，与其说是魔术，不如说是我人生的赌博。父亲表情很严肃地说，我和你娘这辈子就你们三个孩子。你弟弟大鹰爱玩鱼鹰，他就是打鱼的命了。你们两个女孩家，一个做鱼丸子，一个唱西河大鼓。你们俩既然争执不下，就让这碗里的鱼丸子裁定吧。父亲把三个鱼丸放进碗里，然后倒腾了一阵，弄得我们眼花缭乱。父亲让我先猜右边的碗里几个鱼丸，如果我猜对了就继续做鱼丸，猜错了就跟父亲学唱西河大鼓。我的心立刻紧张起来，知道选择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了。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碗，轻易不敢张嘴，闭上眼睛，默默祈祷。

这里两个鱼丸。我猜对了。

我使劲摇了摇铜铃，我可以不唱西河大鼓，继续做鱼丸了。

二霞脸上却极其平静，显然我的意愿违背了父亲的意愿。父亲板着脸十分严厉地数落我，你这丫头就没个好命！我不理解，难道唱西河大鼓就是好命吗？父亲可能对他的魔术裁决后悔了。我不爱听父亲说话，就摇铜铃。

父亲噘了嘴，表示失望又烦恼。其实，我稳定了心绪时就后悔了。我当时不该摇铜铃，要是耐心倾听他的叮嘱就好了。我如果不做鱼丸而是学唱了西河大鼓，也许不会是这么辛劳的命运了。论嗓音和长相，我更适合唱西河大鼓。二霞乖巧听话，跟着父亲学唱西河大鼓，成为西河大鼓的传人。

我望着母亲说，娘，你说我做鱼丸对吧？

母亲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大鹰嘻嘻地笑着，娘，我不玩鱼鹰了，也想做鱼丸。

父亲瞪了他一眼，别捣乱，不是跟你讲了吗？传女不传男。

二霞说，爹，要不让我姐唱大鼓吧，我干啥都行。

我嗖地站了起来，犟犟地喊，这么定了，不能改了！

二霞瞥了我一眼，嘟囔说，就你能，吃屎都要拔个尖儿！

我恼怒了，猛地将手中的铃铛砸向二霞。

二霞的额头被铜铃砸肿了，呜呜地哭了。

父亲叹息了一声。他没有怪我，而是冷着一双眼，看着大鹰晃来晃去，晃出一种烦躁气息。母亲不埋怨二霞，继续数落我任性，不如二霞懂事。我使劲摇铜铃，叮叮当当，淹没了父亲的辱骂和二霞的哭声。我平常对大鹰好，大鹰总是站在我这边，他眨巴着眼睛说，爹，传给铃铛姐好，我没话说了，我打鱼，铃铛姐做鱼丸。二霞哼了一声，没有给大鹰好脸色，大鹰，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就看着她打我，你开心啊？她喉咙发抖，俨然拖出哭腔。大鹰嘿嘿地笑，脸上渗出几分狠气。父亲骂大鹰，要不你唱大鼓，你小子有那份才气吗？大鹰揶揄道，爹，这大鼓也传女不传男？父亲说，这个男女都传。大鹰说，我不稀罕，哼哼唧唧地没劲，不如淀里打鱼痛快。父亲要动手打大鹰的脑袋，母亲扭脸对父亲说，你就少说两句吧！父亲低了头不吭声了。

毫无疑问，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不和谐的，母亲没有对父亲大动肝火。父亲对我姥爷姥姥孝敬，他喜爱唱的《荷花孝》融入他的行动中。尽管一切已成往事，母亲心中还是有数的。刚刚父亲提起我、大鹰和二霞三个孩子，母亲的脸色就一沉。其实，在我之前有一个哥哥，我哥哥大锣跟二叔都是饿死的。那些年，圈头村老百姓日子艰难，除了水患，就是饥饿。

夜已经很深，有星星没有月亮，屋檐下的鸟闭住嘴巴，不再啁啾。我溜进了父亲的房间，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睡。母亲盘算年景和收成，苇田的收入会多于捕鱼的收益。父亲越来越不想捕鱼了，他的心思在党的工作，还有他钟爱的西河大鼓。

父亲床头灯盏亮着，明天父亲就开始教二霞唱西河大鼓了，他在抄写西河大鼓传统剧目。我知道的有《荷花孝》《莲花魂》和《渔家恨》等词曲。父亲说《荷花孝》是他创作的。我以为父亲在欺骗我，他是西河大鼓的传承人不假，但是，他能够创作《荷花孝》吗？白洋淀的西河大鼓源于沧州沧县的木板大鼓。父亲告诉我，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提到沧州木板大鼓艺人刘君瑞，夸奖他木板大鼓唱得好。木板大鼓拉腔，单拉腔和双拉腔，基本一致，只是把木板改成了铜板，还有专人三弦伴奏。父亲说木板大鼓艺人马三峰不简单，他把木板大鼓改造成了西河大鼓，唱腔简洁苍劲，似说似唱，韵味悠长。木板大鼓在天津火爆，民国初年，在天津被定名为“西河大鼓”。

我拒绝唱西河大鼓，是有缘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