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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上前传 第十三章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军侵占了北平、天津和保定等地。日寇要侵占保定之前,国民党在保定守军动员民众赶筑防御工事,聚集十万大军奋勇抵抗。日寇装备精良,动用三个师团,决战五天,最终国民党军队伤亡两万人,抗敌不支而撤退。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脖子像是落了枕似的梗住,心中充满恐惧,我的心里牵挂着王学武。事后我们才得知,王学武没在白洋淀,也没有跟石燕红在一起。国民党战败之后,要撤离保定了。在国民党撤离保定的时候,石燕红劝说王学武参加国民党。当时王学武被营救,只是在保定暂避一时,迷茫过去,意志更加坚定,他拒绝了石燕红。他既然在学校选择了共产党,就永远不会改变了。石振司令对王学武失望至极,王学武即将被行刑的时刻,他是看在女儿面子上,找齐县长说情救出王学武。按***部署,石振司令要带家眷转战西安。王学武跟石燕红做最后的告别,石燕红给王学武过了生日,拥抱了他,喃喃地说,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保定还有一位惦念你的妹妹。王学武内心感动了,紧紧拥抱了石燕红。告别之后,王学武去了延安。

这时候,王毅夫在新水县任县委书记,领导人们反抗日本人的侵略。以前,我在大抬杆家听到过王学武说他和王毅夫一起抗日的事。现在,我、大抬杆、水上飞,还有白洋淀许多热血人士,除了打鱼种田,还受到王毅夫的影响,隐蔽在村子里或芦苇荡里打鬼子,锄汉奸,保卫自己的家园。

一天,王家寨人接到县委通知,立刻组织人开会,要成立正式的抗日队伍。

我、大抬杆和水上飞一起去开会。大抬杆划船,我静静地坐在船头,水上飞却自己撑一根竹竿,踩一根木头跟着船走。他有时冲到船的前面,有时钻进芦苇荡里自由穿插,溅起一串串水花。

夜里九点多,白洋淀的水反光,照得我眼睛迷离。以前没结婚时,我没有恐惧,后来结婚后,我就有些担惊受怕,生怕家里人出什么事。但自从日本人来了,我反而不怕了,更多是愤怒。我担心大抬杆,不知道他能不能挺得住?我没有吭声,如果父亲活着,他一定会参加白洋淀抗日班的。

可大抬杆很不争气,会刚开始没多久,他自己先出去了。我和水上飞先后跟出来,我说,这可是你的不对啦,咱王家家训怎么说来着?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大抬杆被水上飞拉住了。水上飞讥讽说,说你胆小你就洋崩儿,追铃铛咋胆不小啊?追到手了胆子又小啦?大抬杆嘟囔说,你别开玩笑了,我肚子疼,出去拉屎,你跟着我干啥?我连声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跟你二叔差远了!开的这个头可不好。大抬杆盯着我的脸,好像在等待我的态度。我督促说,大抬杆,听话,我们快回去吧!水上飞指着大抬杆说,你看你媳妇觉悟多高,刚刚看你溜了,抗日班徐书记真火了,我反复解释,说大抬杆是我们邻居,他的外号叫大抬杆,可是这小子从小胆小如鼠,连只鸟都不敢打。他媳妇做鱼丸,宰鱼都是媳妇上手。他如果参加了抗战,弄不好会叛变的。大抬杆急眼了,骂,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你才会叛变呢!我扑哧一声笑了,大抬杆啊,你弄得媳妇跟着丢人啊!大抬杆提了提裤子说,我回去,我赶紧拉屎就回去,说着就钻进了树林。水上飞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抬手指指点点,我们不能强求,抗日自愿啊!我又把话头拿回来说,说真的,我们大抬杆看见血就晕,打仗就是杀人,他是打不了仗。水上飞想了想说,他可以当后勤嘛,修理修理抬杆枪也是挺好的啊!我说,这倒是挺适合他。水上飞说,铃铛,他离不开我,我到淀里打鬼子去了,他在家也待不住!我笑着说,你跟徐书记说,我男人虽说胆小,但是他内秀,枪出了事你们找他!

当天晚上,白洋淀抗日班正式成立。

白洋淀抗日班首次袭击日本鬼子巡逻船,这情报是我和大抬杆提供的。时间、地点都有胜算,可是,抗日班的大抬杆枪出了问题。连连阴雨天,大抬杆枪膛火药受潮,打了哑炮,眼睁睁看着鬼子的汽船擦肩而过。徐书记非常焦急,让水上飞赶紧找大抬杆。水上飞找到大抬杆说了情况。

大抬杆心里有数。他让我从柜子里找出来一把雁翎刀,我知道这是王学武赠给他的,刀身两面都有花纹,一面是流水纹,一面是羽毛纹。他把存好的雁翎找出来,用雁翎刀将一头削得光溜溜的。

大抬杆去了抗日班。他蹲在船板上,掏出削好的雁翎,在猎枪火眼上插上一只雁翎,果然奏效,火药不潮了。于是,每杆猎枪都插了雁翎。徐书记笑了,大抬杆胆小,还有这手艺啊!大抬杆嘿嘿笑着,谦逊地拱手作揖,碰上了,碰上啦!我这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时气壮!王毅夫书记仰脸笑了,他想了想说,那就把抗日班改成“雁翎班”。水上飞说,真好,应该叫雁翎抗日班。他想让大抬杆留下来,大抬杆捂着肚子又一颠一颠地跑了。水上飞哭笑不得,说,这个没出息的货!大抬杆跑了几步又跑回来了,掏出一个小布包,缓缓打开,露出那把雁翎刀,认真地说,这是二叔王学武赠给我的,雁翎到处有,雁翎刀就这一把,削好雁翎,还得用雁翎刀,我赠给雁翎班了。徐书记紧紧握着大抬杆的手,谢谢你大抬杆,不,谢谢你,王寿山同志。水上飞笑着叮嘱说,王学武回来找你要,你别反悔啊!大抬杆咧嘴巴说,不会的,男子汉哪有拉屎往回坐的?

大抬杆刚刚回到家,我正要做饭,忽然就听外面铜锣响,哐哐的声音传出很远。水上飞过来说,伪军队长秦凤生带领日本人收缴乾德大钟,听说他们在整个白洋淀收缴铜和铁,其实,收铜铁是假,收缴武器是真。

大抬杆和水上飞去找雁翎班报信了。雁翎班要抢在鬼子之前,将各村的大抬杆猎枪集中上来,和一些猎枪沉入湖底。

但还是有一些零散的枪支被收缴了。可恨的是,敌船开走以后,姚廷阶节外生枝,想借日本人把王家挂在老梨树上的乾德大钟弄走。

日本鬼子带人收铜钟来了!这在王家寨炸了窝。人们纷纷聚拢过来,怒目圆睁。这口钟有几百年了,堵在姚家人心口上,尽管王家寨方圆五十里的芦苇荡都是姚家的,长工收了芦苇卖了钱都要交给东家姚廷阶,姚家人还是贪得无厌。有个说法,船过大洼袍,苇荡都姓姚。姚廷阶老奸巨猾,日本人来了,为了保住姚家家财,姚廷阶让二女儿姚玉环嫁给了秦凤生,秦凤生知道将来姚家的财产也有他和玉环的一份,对老丈人唯命是从。姚廷阶一直觊觎乾德大钟,这次倚仗日本人下手了。

那天吃过早饭,天气阴沉,秦凤生带着日伪军气势汹汹来到王家寨,张牙舞爪要收缴大铜钟。他让伪军黑猴把皇军收缴铜铁的告示念了一遍,还把告示糊在老梨树干上。这一恶劣事件,激怒了王家寨人,特别是激怒了王家人。王银斋出面护住了大钟。王银斋被绑在树上,鬼子要用刺刀挑他。秦凤生阻止说,我们不杀他,他是乡绅,我们只要钟,说着就指挥人将大钟抬到了船上。

敌人撤走了,王银斋一口血喷了出来。大抬杆和王家人将老人抬到家里养病。

水上飞从雁翎班回到家里,听说发生了抢钟的事,非常气愤,他与大抬杆说回去与雁翎班商量。水上飞去找雁翎班的徐书记商量。徐书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钟虽然是铜的,但日寇收的是民间武器,钟不属于收缴范围,这里问题在哪儿?水上飞想了想说,准是秦凤生干的坏事。徐书记说让雁翎班的侦察员冯科侦察一番。

水上飞和冯科从新水城侦察回来,说这是姚廷阶和秦凤生的阴谋,纯属姚家对王家的挑衅。日寇开始想烧毁铜钟,难度非常大,后来秦凤生说他岳父想买了运到天津,日本鬼子听说是宋代铜钟,还是文物,就想把它密封好藏入白洋淀,等待时机运到日本。

我和水上飞、大抬杆等雁翎队员头顶荷叶,嘴吸苇管,隐蔽在芦苇丛中,有时探探头,观察着敌人水下藏钟的场面。

黄昏时分,日伪军来了三艘汽船、一艘渔船,戒备森严,大钟被放在渔船上。水上飞想打伏击,一举两得。徐书记不让,说那样我们会吃亏,按原计划行动。我们的原计划是观察敌人藏钟地点,等敌人走了,夜里再派人潜水把钟捞上来。

日伪军藏了钟,汽船缓缓开走了,他们消失在夜幕里,没有发现头顶荷叶的雁翎班战士。

夜里,我们潜水把钟捞了上来。日本人有高手,钟被放进木箱里,里边裹了三层油布,抹了桐油。乾德大钟捞上来怎么处理?众人有了分歧。有人说,给王银斋出气,连夜挂在千年梨树上。徐书记说,不行,那敌人还会抢走。我的意见是,这钟让王银斋老人看看,摸一摸,我们再藏起来,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我们庆祝时挂上,让王家人敲响大钟!大抬杆很感动,说这主意好。他冲着徐书记深深鞠了躬,替他父亲感激共产党,感激雁翎班。可是,这钟藏在哪儿呢?

水上飞把船划到了王家寨,大抬杆搀扶着王银斋,王银斋颤抖着双手抚摸着乾德大钟,老泪纵横。

水上飞脑子好使,他出了个主意,把钟放在王家寨的朱家棺材铺,做棺材的地方比较忌讳,鬼子和伪军一般不去。

我和大抬杆、水上飞带人去了朱家。现在朱家是朱老茂主事,朱老茂也认为乾德大钟是镇村之宝,答应私藏大钟,并保护好。趁着月光,我们把大钟埋在了朱家后院,上面盖着一口棺材样品,棺材在月光里泛着青光。

日本鬼子发现铜钟不见了,包围了王家寨,抓了人再三审问,得不到底细,把王家寨掘得千疮百孔。

后来,抗日队伍要转移,经新水县委批准,雁翎班从三小队里独立出来,改名为雁翎队。雁翎队开始只有三支手枪和四支“冀中造”长枪现在又添了一艘四舱船。雁翎队第一任队长陈一荣、副队长邓海光、指导员任三林,加上队员共四十多人,分了三个班,水上飞当了第一班班长。他们用大抬杆、火枪、鱼叉等武器展开游击战。雁翎队的船在水面上行驶,往往呈现人字形,像大雁空中飞翔一样。这一年,雁翎队打了一些小规模战斗,平时主要以训练为主。

我和大抬杆继续开着鱼丸店。水上飞练完单臂游泳,肚子饿了,就带着陈一荣队长和邓海光副队长到店里吃鱼丸。陈一荣队长问,那里安全吗?水上飞说,大抬杆虽然胆小,三脚踢不出个屁来,可是,他绝对是自己人,可以放心。于是,他们化装成老百姓来吃饭,感觉很好吃,就让大抬杆讲一讲白洋淀鱼丸。大抬杆腼腆,让我讲,我就讲了一通,脸红红的。吃完了,水上飞要跟着队长走,大抬杆叫住水上飞,你别走哪!水上飞马上明白了,笑说是不是等我宰鱼啊?大抬杆说,打来一条大鱼,我不敢杀。水上飞讥讽说,你小子挣的钱,可得分我一份啊。陈一荣他们先走了,水上飞跟着去水边杀鱼,大抬杆怕血,还得帮他洗干净。

杀了那条大鱼,水上飞划着木排消失在芦苇荡。大抬杆拿来劈开的白色的大鱼片,我就在案板上剁着。有一天,我的手指切破了,流了不少血。大抬杆晕血,还是咬牙给我包扎。他用自己的善良和关心体贴我,绝不允许家人和外人对我有半点儿伤害。

这天,二霞过来,说大鹰有了相好,女孩竟然是圈头村熬鱼鹰三爷的闺女白鹅。三爷有四个闺女,白鹅是最小的一个。我对白鹅印象不错,个头高,藕一样白净,五官不算出色,还算周正,脾气烈一些,但是明白事理。她小时候跟我玩过燎荒。我想,既然大鹰他们要成亲,二霞再有个人家,弟妹都有着落了,我在王家寨也算安心了。

我和大抬杆回圈头的时候,看见大鹰和三爷一起训练鱼鹰。他们不仅用鹰逮鱼,还能卖成熟的鱼鹰。

这让我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本来,父亲是想把大鹰送到保定读书的。保定的学校都联系好了,我们一家人给他送行。我亲手做了鱼丸,可是,他走了没几天,就偷偷回来了。这让父亲非常失望。我讥讽说,大鹰,人家王学武上学走的时候,带着一把宝剑。你呢?带的都是吃的,一看就是个吃货!大鹰倔强地说,我就是吃货,人不吃,能活吗?宝剑能杀人,可是不能当饭吃。我不杀人,我跟三爷熬鱼鹰养家。父亲望着大鹰,沉沉地叹了一声,扶不上墙的阿斗啊。

圈头的老百姓喜欢看热闹。众人浮浮浪浪的杂声里,三爷坐在船头吸烟。我们习惯叫他三爷,其实,他年龄不很大,六十多岁的样子。他面色蜡黄,颧骨高而亮,两眼黑枯了似的,下巴颏儿有一绺淡淡的稀疏的老鼠胡子,一件灰黑颜色的青布蒜疙瘩背心懒懒地挂在他的瘦胸上。白鹅说他耳朵不好使,歇息时耳朵也是警觉地支棱着,仿佛要将全身的器官变成耳朵,在无风燥热的午后,来倾听淀里鱼群流动的声音。火候到了,他就撒出黑鱼鹰扑向鱼群。大鹰说他耳朵背,肩头的黑鱼鹰是他的眼线。然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三爷那长而瘦的老船桨般的手臂。

三爷肩头的黑鱼鹰统领所有鱼鹰。灰不溜秋的黑鱼鹰老迈了,秃秃的皮毛,嘴巴磨得很平,唯有那双频频转动的眼睛依旧贼亮。错午的大淀时晴时阴,但是并不影响鱼鹰逮鱼的兴致。

黑鱼鹰是敏感的。黑鱼鹰似乎感到某种征兆,吱吱叫着躁动起来,三爷便格外精神地站起来准备行动。

大抬杆把船停好,大鹰带我们来到三爷身边,三爷微闭着眼睛吸烟。我喊了一声,三爷,我和大抬杆看您。三爷仍旧眯着眼睛不吭。有个老渔民隔老远就喊,三爷,你个老东西赚了钱就不理人啦?三爷这次真醒了,张开瘦船桨似的手臂打个哈欠,站起身笑笑,哦,是铃铛回娘家来啦?我说,听说大鹰跟白鹅好了,我高兴啊。三爷说,你爹活着的时候,我就瞅着大鹰这孩子顺眼,话不多,憨厚,实在。我微笑着说,以后您就多多操心吧,我弟弟啊,家里一个男孩,我娘都给他宠坏了,任性。您和白鹅多多教育他啊!三爷呵呵一笑,男孩子嘛,娶了媳妇就长大了。

大抬杆常年用渔网打鱼,看见这么一片黑压压的鱼鹰,感叹说,这一家的鱼鹰,比我们一个村的都多,三爷发财了吧。三爷叹一声说,咱是弓起腰杆淋大雨,背时啊!那个老渔民吸着烟说,你别得便宜卖乖,你这营生越干心越黑,你看他这黑鹰王,只要三爷不打口哨,能把人的眼睛啄出来。我和大抬杆不敢靠近黑鱼鹰。

三爷抖抖身子,黑鱼鹰飞起来,落在桅杆顶上。

大抬杆提着两兜鸭绒来了,送给了三爷。三爷摆手不要,我劝说,您收了吧,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

三爷放声大笑,就把两兜鸭绒收下了,临走,他还送给我们两只鱼鹰。大抬杆嘿嘿笑着,两只,我留一只,送给水上飞一只。

没有想到,本就不太平的日子里,姚家竟和我家算起旧账。有一天,姚家管家张万寿拿着我当年签字的借条,带着几个家丁到圈头,去要我家的苇田。母亲还没张嘴,张万寿就狠狠打了母亲一个嘴巴。母亲瘦弱的身体摔倒在地,张万寿不顾母亲死活,抓起母亲的胳膊在条款上摁了手印。大鹰没在家,二霞也没在家,在场的只有头昏眼花的三爷。三爷也想去阻止,却被姚家的家丁打倒在地,额头磕肿了。

这个仇在大鹰心中种下了。同时,还有大鹰对我的怨恨。他恨我为啥给姚家打这个借条,打了借条为啥不乖乖在姚家当长工还债,给他和母亲留下致命的后患。大鹰想到王家寨狠狠骂我一顿,又担心大抬杆和水上飞替我揍他,这怨恨便在心里积下了。其实,我也恨姚廷阶和张万寿,明明是我签的字,为啥不找我而是直接找我母亲?人心里有了恨,一点一滴都会记在心头。大鹰平时傻乎乎的,却很记仇。大鹰还不会调动鱼鹰袭击人,只有三爷有这个技能。三爷目睹了张万寿欺负母亲的场面,嘟囔说,狗财主,太不像话了!

有一天黄昏,大鹰把母亲骗到他的船上,船藏在王家寨码头的苇丛里。等张万寿和姚家家丁的采购船来了,他让母亲和二霞辨认那个胖乎乎的家伙是不是张万寿。母亲认出了下船的张管家。大鹰催促说,娘,那个是吗?母亲摇着头说,不是,不是,咱回家吧!大鹰急眼了,娘,你要是不说,我就去找我铃铛姐。二霞明白了母亲的善意,母亲担心大鹰惹祸上身。

大鹰的悲剧在冲动上,冲动不但对别人危险,同时也使自己陷入绝境。后来我听说大鹰自己摸到了姚家大院,找到了张万寿。可是,他在姚家门口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报复张万寿的行动虽然失败,但让我和大抬杆刮目相看,这小子还真有那么一点儿骨气呢。

我回到圈头家里,母亲连连哭骂道,小祖宗啊,你就消停消停吧,别去王家寨报仇了。咱小户人家斗得过财主吗?去一趟让人捆一回,咱邢家脸上好看?你姐在那儿咋出门啊?邢大鹰梗着脖子一声不吭。我想了想说,苇田的事,我找水上飞他父亲出面协调,你不能冒冒失失地瞎闹了,到时吃亏是你自己。大抬杆说,日本鬼子来了,姚家的二女儿嫁给了伪军队长秦凤生,姚家人横行霸道,惹不起啊!大鹰说,苇田是苇田,随便打人不行。打我邢大鹰行,谁打我娘都不行!母亲火了,骂,小祖宗啊,不行又能咋的?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来啊。你爹走了,这个家就靠你和白鹅支撑啦!说着,轻轻抹着眼泪。

我和大抬杆回到王家寨。

这事还得求助胡应辉。胡应辉得了偏瘫,但还是拄着拐杖哆哆嗦嗦去了姚家。胡应辉说过,他当年在张家口打理姚占轩的店铺,遇到土匪抢劫,他冲在前面,两肋插刀,姚占轩曾经认他是自家人。他本以为姚家会给他面子,但姚廷阶的口封得很死,说,铃铛没有履行协议,按合同还差三年,既然邢家毁约在先,那么姚家必须把苇田拿回来。胡应辉回来一说,我、大抬杆和水上飞都呆住了。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姚廷阶当场变脸骂了胡应辉,你个老东西欠我家钱呢,还有脸替别人说情,滚!胡应辉说,少东家,我给老爷做了好事啊!我要跟老爷通话。姚廷阶冷漠地说,那是老皇历了,我爹叮嘱我了,不能搭理你们这些穷鬼!胡应辉没敢再说话,拄着拐杖出了屋。张万寿又把胡应辉拽了回来,逼他在地上打滚儿出去。胡应辉反抗不过,不得不扔了拐杖,真的趴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起身的时候三次跌倒,最后才站立起来。姚廷阶和张万寿像看耍猴一样,仰脸哈哈大笑。胡应辉心里流血,看见地缝都想钻进去。

胡应辉回到家跟我们说这些的时候,心情已经平和了。胡应辉曾经以自己与姚家的关系为荣,经历了这些,今天才明白,他对姚家有太多的自信和期待,最后受伤的只能是自己。他对人与人感情的灰心,源自他受到的侮辱。姚家人都按这坏规矩办事,胡应辉却不得不承认现实。胡应辉叮嘱水上飞说,儿啊,爹这张老脸不值钱了,以后帮不了你们了,你们都长大了,自己往前闯吧。他说着,眼眶一抖,两行泪水淌了下来。我强忍着气愤说,大伯,对不起,我家的事让您受委屈了。胡应辉喃喃地说,铃铛啊,你别多想。儿啊,你爹的屈辱,我承受得了,你爹这一滚,姚家跟我们没有关系了。记住啊,这是我们老一辈的恩怨,你不能去姚家报复!水上飞胸脯颤抖着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您老了,你儿子还年轻嘛!让您委屈,就是儿子的不孝!胡应辉瞪眼说,你还没听见吗?你要是孝敬你爹,就别惹事,给咱胡家传宗接代。水上飞郑重地点了点头。胡应辉继续说,大抬杆你们哥儿俩出生入死,形影不离,这份感情不容易,可得好好珍惜啊!大抬杆和水上飞纷纷跪下了,齐声说,我们已经结拜金兰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辈子都是好兄弟!我扑通一声,也跟着跪下了说,我铃铛是见证人!我回圈头给凤久介绍一个好媳妇,让您早早抱孙子。胡应辉嘴角露出微笑。我继续说,我们大抬杆,善良,胆小,怕惹事,凤久哥一直提携着他,他变了好多啊。所以说,好哥儿们就得相互帮助,凤久哥的婚事包我们身上了。胡应辉似乎瞬间忘记了在姚家的屈辱,嘿嘿笑着,好啊,大抬杆娶了铃铛,有福,有福啊。我们凤久的婚事啊,就拜托铃铛了!后来,胡应辉因为在姚家失了体面,从此不再出家门。

人狂有雨,天狂有祸。张万寿带着人去圈头收回了我家的所有苇田。大鹰没拦住他,内心的火气越积越深。蔫人出豹子,仇恨让老实巴交的大鹰变成了狂人,狂得没边没沿。他借来了三爷的黑鱼鹰。黑鹰王能杀人,人们都很恐慌,远远听到黑鱼鹰的叫声,便立即采取措施,小心防备。终于有一天,大鹰行动了。他用三爷的黑鹰王杀死了张万寿,黑鹰王啄碎了他的脑壳,还啄伤了姚廷阶两腮。母亲听到之后,当场就吓晕了。我们赶到家里时,母亲正躺在二霞的怀里呻吟,大鹰却得意忘形地说,有仇不报,还是男人吗?他的口气轻巧甚至风趣。

我心中更加慌乱,急忙说,大鹰啊,你这疯子,又犯浑了。人命关天,姚家不会轻饶了你,赶紧躲躲吧。

大鹰像个大英雄,眉飞色舞地说,白洋淀养鱼鹰的人多了,他敢说是我家的鹰?

大抬杆望着我说,让大鹰加入我们吧,让黑鹰王杀鬼子,大鹰抗日绝对是一把好手。

我摇头说,我担心他,不放心啊。

大抬杆说,我们都参加了抗日队伍,你有啥可担心的?

我的眼皮突突跳着,说不上来,反正不放心。

我们偷偷说话,让大鹰听见了。

大鹰凑过来说,姐,姐夫,听说你们打鬼子?

我冷着脸说,你听姐的话,我们划船送你到端村,到端村大林爹那儿躲一躲。

大鹰倔倔地说,我不躲,我要参加雁翎队,发我一杆枪。姚廷阶这狗东西敢找我麻烦,就一枪崩了他!

我说,你不行,躲过风头,你回家跟白鹅成了亲,好好照顾娘。

大鹰不情愿地嘟囔说,娘有二霞呢,你们都抗日了,为啥我偏偏不行啊?狗眼看人低!

我警觉地吼,谁说的,我和你姐夫开鱼丸店呢。

大鹰眨眨眼睛,嘿嘿一笑,刚刚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我还知道,你们的大领导是王学武的好朋友王毅夫。

我狠狠地瞪眼说,不准瞎说。

大鹰说话嬉皮笑脸,不说,不说。

我生气地说,大鹰,你过去挺男子汉的,今天怎么成了滚刀肉了?

大鹰倔倔地说,我就是滚刀肉,咋啦?

我们强行把大鹰送去了端村,让他暂避一时。后来的事果然被我说中了,秦凤生锁定了大鹰,沿白洋淀各村张贴告示,缉拿邢大鹰。伪军还到了圈头和王家寨,在我娘家和婆家都翻了个遍,没有找到人。我在想大鹰的出路。我在心里喃喃地说,老天爷啊,保佑我弟弟大鹰吧!可是,大鹰在大林老父亲家躲了半个月,就偷偷回家了。他就跟去保定读书一样,总是自作主张。人就是这样,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有时候就忍不了最后一下子。可能做不成大事的人都这样。

家里有消息来了,但并非所有的消息都是好的。

二霞划船到王家寨报信来了,我和大抬杆急忙回了圈头村。大鹰从大林老父亲家跑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偷偷去了白鹅家。但他中了秦凤生的埋伏,连夜被抓到赵北口的炮楼里挨了毒打,回来时生死未卜。到了圈头村,我们还没有迈进家门,就听到母亲的哭声。那恐怖的场面让我终生难忘。母亲在炕上抱着浑身是血的大鹰。大鹰无力地说,娘,你还好吗?母亲哭得更凶了,儿啊,你被打成这样,娘还好得了吗?这让娘咋活?唉,都怪你那铃铛姐姐,她就是个害人精。如果当年不买棺材,她也不至于给人家当长工,我们也不会跟姚家因苇田结仇。听见母亲骂我,我的心头哆嗦了一下,报应,报应啊!事情都是环环相扣、有因有果,再往深里追究,就怪罪到我的头上了。母亲认为如果不是我执意给父亲买棺材,就哪有我们圈头邢家与王家寨姚家的怨仇?如今我是罪人了。大鹰嘴里冒了血泡,他断断续续地说,娘,我不行了,只有下辈子孝敬你了。母亲没有看我们一眼,擦着大鹰嘴里的血,绝望地说,你个冤家,娘不让你死。娘等你养老送终呢,你姐嫁人了,二霞迟早也嫁人,你才是我们邢家的正根儿哩!我们扑了过去,眼看着大鹰要闭眼。我摇着大鹰说,姐来了,姐对不起你。大鹰,你挺住,我给你请好大夫。

大鹰缓缓睁开了眼睛,流着眼泪说,娘,都这样了,别怪罪我姐姐了,她也是为了爹。赶上了大水,如果没有棺材,哪儿能下葬啊?娘,两个姐姐对我都好,就是你太偏心眼了。

我的心刀剜一般疼,眼泪哗地下来了,哭喊,大鹰,都是姐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大鹰被打伤又被放了,完全是秦凤生的一个圈套。大鹰伤好了,他又被抓走了,很久没有消息。我看不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倒是把身旁的大抬杆吓得一愣,两个人束手无策。

大鹰失踪了,但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我们的战斗也从没停止。日军频繁来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制造出多个惨案,我们只有反抗。

王家是德孝之家,夏雪莉奶奶是一个思想进步的人,她是王家寨第一个放足、剪辫子的,可她放足时,小脚已经舒展不开了。大抬杆说他亲眼看见夏雪莉脱掉鞋子,将细长的裹脚布一圈圈解开,将新鞋穿好,在地上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爽快地笑道,你们看,这有多利索!不然鬼子来了,只有挨刀、挨枪子的份儿!

夏雪莉奶奶的话,源于她参加了妇救会。有一阵子,王家的地窖里藏了三个受伤的八路军。这是大抬杆的父亲背回家,夏雪莉强行留下的。夏雪莉是个女强人,王耀宗对夏雪莉十分尊重。夏雪莉的娘家在大张庄,是渔民世家,因为王家是王家寨的德孝之家,父亲才答应她嫁给王耀宗的。那三个伤员都是共产党三小队的人,是她私藏的,就由老人来照顾。三个伤员伤愈离开王家寨时,纷纷给夏雪莉跪下,喊了三声,娘!夏学莉扶起三个归队的孩子,热泪濡湿了她的脸。夏学莉过去在家里不抛头露面,护理伤员她却走到台前了,家里事当紧,抗日的事更让她上心。儿媳邢玉芳不理解,夏雪莉理直气壮地说,过去咱的王家寨,就是养伤员的地方,不然皇帝凭啥从广西柳州请朱家做棺材?邢玉芳被噎回去了。夏雪莉带头参加了新水妇女抗日救国会,所以,上边要粮食,她就张罗粮食,上边要草料,她就让王学恒备好草料,给部队送编好的苇席。她被妇救会评为“巾帼英雄”。

一天,县妇救会来了任务,让夏雪莉带我们去端村慰问演出。二霞唱西河大鼓,我给二霞弹奏大三弦。这次大抬杆和水上飞没有来,他们到淀里打鱼去了。

这赫赫有名的端村,我们都没有来过。我们是划船来的,如果乘坐马车走陆地,要经过南北刘庄木桥。端村跟王家寨、圈头不一样,它依北大堤而建,半农半渔。河堤北边是高粱地、玉米地。河堤寂静,阳光耀眼,端村就像仙境,令人神清气爽,连猫和狗都很通人性似的,慵懒地望着我们。父亲说过,康熙四十七年,在端村建了行宫。这座行宫比我们圈头行宫规模大,气派无比,但是,现在已经破败了,有的地方还被日本飞机炸塌了一角。

演出之前,妇救会的领导让我们参观皇帝行宫,夏雪莉问我去不去。

我倔倔地说,我不去!就不去!

二霞嘻嘻笑了笑,埋怨说,你不去我去,你还为红姑的事跟皇帝较劲呢?替古人担忧,你有病吧。

我大声说,你不怕倒霉就去吧!

二霞即刻止步,她被我的话吓住了。

我有些自豪,我不活成红姑,天皇老子都没用。任何苦难都不能压倒我,我活在白洋淀,就要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娇嫩而美丽。

夏雪莉说,我们不看行宫,赶一赶端村大集吧。

夏雪莉带我和二霞去了大集。正值夏天,掉了零零星星的雨点儿,又很快停了。头顶有一块雾蒙蒙、有点儿黑暗的云朵,遮住了移动的太阳。夏雪莉喃喃地说,我们白洋淀土语,六月初一龙掉泪,新粮倒比旧粮贵。为省钱,夏雪莉准备买一袋旧粮食,说回去的时候带到王家寨。

有句土语,能舍新水庙,不舍端村集。端村集市热闹,货物齐全。我们悠闲地穿梭在大集的人群里,享受短暂的安静祥和。忽然,头顶有飞机飞过去了,嗡嗡的声音响到很远。夏雪莉说,这是日本鬼子的飞机。

人们抬头叽叽喳喳叫嚷着,狗日的小日本!

我真担心,我们的活动万一被鬼子飞机发现多么可怕。夏雪莉低头选着粮食,还扯了几尺白布。我愣了愣问,奶奶,买白布干啥?夏雪莉惋惜地说,妇救会让我们救人,埋烈士尸体。我每次给烈士们送葬,都要扯上一条白布,系在他们脖子上。

我们在大集的出口碰见了何东林,他已经是中共保属省委副书记了。他和我们说,今天是新水县培养武装骨干、学习游击战术培训班开班仪式,有各村抗日干部、妇救会会员、自卫队队员参加。开班仪式上,延安来的特派员孟庆山和何东林都要讲话。所以我明白,这个演出有多重要。

我说,我妹妹二霞今天唱西河大鼓《山河泪》,我弹三弦伴奏,给抗日鼓劲!何东林赞叹说,好啊,你爹是好党员,养了两个好闺女,我们都怀念他。有空到圈头去,想吃你做的鱼丸子啊!我连连点头。

何东林带着一个自卫队的小伙子大春,他高高的,瘦瘦的,有一双弯弯的笑眼。他有些腼腆,说话时目光盯着我的齐耳短发。大春是端村人,何东林让大春陪同我们,然后转身忙他的工作了。大春肩上背着一杆长枪,说话爱笑,他对我献殷勤,竟然要送我一个小镜子。我拒绝了,我结婚了,和他也不沾亲带故,不能要他的东西。

大春显然很失望。

大春跟我和二霞说,我爱听西河大鼓,西河大鼓的大师马三峰,高阳人,唱木板大鼓的时候就落户在我们端村。

二霞眼睛亮了,是吗?爹没说过。

到了端村大戏台,二霞在化妆,我却遇到了麻烦。我调试大三弦的时候,嘭的一声,弦断了,接了半天接不上。这可咋办?

夏雪莉慌了,没有伴奏咋唱啊?

二霞的嘴巴一咧,失落从惊愕中溢出,叹息说,没有大三弦,那不等于干唱吗?

大春眼睛一亮说,我们村邸大爷家好像有大三弦,他祖上是马三峰的徒弟,唱西河大鼓,你跟我去,看看能不能用。

二霞开始化妆,我跟着大春去淀边邸大爷家借大三弦。在邸大爷家,我闻到了苇席的香味。老人领着我们进了厢房,打开破旧的柜子,里边散发出一股霉味。邸大爷掏出一把古旧的大三弦,三弦的底座已经褪色,落满了灰尘。三弦跟一支黄铜唢呐捆在一起,唢呐斑驳残破,一条红绸子已经变黑。我试了试大三弦,声音纯正,竟然能用。

大春给邸大爷打了借条,邸大爷憨厚地微笑着。

演出就要开始了,大春扛着大三弦,脚步快捷如飞。他手臂真有劲,抓着我的手拽得我几乎双脚离地。

演出开始了,二霞唱的就是《山河泪》。

夏雪莉头发干枯花白,坐在那里倾听。这是她儿子王学恒编的剧本,老人脸上有一种自豪。我父亲走了,王学恒接茬儿了,他根据新水军民的抗日故事编写了西河大鼓《山河泪》,让二霞在白洋淀各村传唱,从而激发民众爱国热情。王学恒低调沉稳,跟王学武性格不同,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写英雄,自己首先是英雄。

二霞唱到高潮处,台下掌声雷动,众人大声叫起好来,效果非常好。

我弹着大三弦,心情激荡,像融入了战火纷飞的战场。

端村演出一结束,我们马上转场到三台演出。

大春依依不舍地送我们上船。我叮嘱他说,告诉邸大爷,大三弦用完了我们就送回来啊!

大春跳上船,将小镜子塞给了我,我只好接受了。

二霞脸上化妆用了油彩,到淀边洗脸时,弄出了个大花脸。夏雪莉笑道,这是油彩搞得。我笑了,掏出大春给的小镜子,让二霞照一照脸。

二霞一看自己的花脸就笑喷了,重又挽起裤腿跳进淀里洗脸,双手撩起高高的浪花。大春笑了,他笑出眼泪的样子很美。他跳到岸上,解开缆绳,微笑着朝我们挥手,稚气清秀的面容渐渐模糊了。

隔了半个月,我和大抬杆、水上飞划船来到端村,给大春送那支借来的大三弦。这样一来,大春跟大抬杆他们俩认识了。我们在大春家里吃了熘鱼片,饭后我洗碗,他们几个人在屋里聊天。大春问我,二霞咋没来啊?手里的碗叮当响着,我说,二霞去演出了,她可是大忙人哩!

这时候,大春的父亲急急地走进来,神色慌张,拿起铁锹就出去了。我看了他一眼,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不放心。大春也紧张起来。我说这么晚了,你爹拿锹干啥?大春说,怕是河堤有事,我们去河堤看看吧。我放下洗的碗和筷子,手用围裙抹了抹,就要往外走。我们刚刚出了胡同,突然传来敲锣的声音,还有人尖锐的呼喊声,不好了,不好了,要决堤了,大家快出来吧。我们才感觉头上凉凉的,哗哗下雨呢。大春跑回屋里给我拿了一件蓑衣,他们几个戴了草帽。

我们顶风冒雨上了河堤,一看大吃一惊。闪电划过,炸雷轰响,借着闪电和马灯光亮,我们看见河水像一只凶猛的巨兽,张牙舞爪地翻滚着,怒吼着,急切地冲破堤坝的阻挡,像失控的野马奔腾而下。大春无比疑惑和惊讶,他说刚刚加固了堤坝,怎么冲出这么大的豁口啊?大抬杆抓着脑袋说,是啊,真是有鬼啦!大春嚷嚷道,赶紧堵住,不然一年的庄稼就白种啦!大春有种庄稼的概念,我们圈头和王家寨是纯水村没有庄稼,头一回看到这种险情。我说,水火无情,赶紧堵住豁口吧。我们扛上沙袋和土袋,扑通扑通往豁口里扔去。

水流湍急,沙袋在水里稳不住,滚了几滚就被冲走了。这个时候,水上飞第一个跳下去了,大春也跳下去了,他们在水里死死拽着沙袋,用脚猛踩。大抬杆试了试,一闭眼也要跳,我拽着他的手喊,你啊,别跳啦,扛沙袋也需要人手啊!大春父亲也这样说,是哩。水上飞撸着水涝涝的脑袋,骂了一句,这个胆小鬼!大抬杆也不生气,将沙袋递给他们,水上飞他们在水里接着沙袋,大坝的豁口慢慢就堵住了。我、水上飞、大抬杆和大春累得趴在地上喘息,满身泥水,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汗。老百姓陆续赶来,愣愣地站着,大春咧着嘴对他父亲说,爹,这情况不对啊!这段大堤挺牢固,是不是鬼子和伪军搞破坏啊?大春父亲眨眨眼说,这两天留点儿心,抓住敌人不能轻饶!大春记住了。

后来我们听说,扒大堤的事真是炮楼里的鬼子和伪军干的。最近一阵子,白洋淀和大清河、子牙河几处决堤,庄稼、苇田和房屋被淹没。大春带着几个抗日骨干看护大堤,抓到三个鬼子和五个伪军,统统装进麻袋扔白洋淀喂鱼了。后来鬼子到端村报复,被潜伏的区小队伏击,鬼子和伪军死伤一片。我们很解气,所有的悲伤和仇恨,就像一缕青烟,飘散在空中。

有一天,我在村里小街上奔跑,摔了一跤,哗啦一声,我兜里的小镜子挤碎了。我想不是好兆头,后来就碰上大春出事了。

那天没有下雨,雷声像是推石碾,响了两个时辰。区小队和自卫队战士与鬼子、伪军在小王庄激战六天六夜,敌人死伤过半。我们这边伤亡也很大。夏雪莉带我们赶到小王庄北岸时,伤员都被陆续运走了,尸体被装进两辆牛车里。我一眼认出大春的尸体。他被压在上边,脸上没有血,身上血淋淋的,裤子被刺刀划破了,鞋和袜子没了踪影,裸露的脚丫子滴着血。

我脖子一颤,汗毛倒竖,惊恐和悲伤笼罩了我。

尸体要被拉走掩埋,牛车走了两步,夏雪莉叫住赶车人,大哥,你停一停。牛车瞬间停住了。

夏雪莉让人们把大春留下来。赶车人惊讶地说,他死了!

夏雪莉说,我看他还有一口气。

我、大抬杆和水上飞就七手八脚将大春抬下来。

夏雪莉有经验,用小勺给大春的嘴里灌水。大春没有张嘴,一动不动。赶车人说,我说死了吧,快装上吧。

夏雪莉让赶车人先走,说如果救不活,我们负责掩埋大春。夏雪莉放下手里的小勺,左手托起大春的头,右手顺着嗓子眼、心窝一点点往下揉,揉着揉着,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惊喜地喊,奶奶,大春真的活了!

过了一阵,大春又没动静了。夏雪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喃喃地说,大春是多好的孩子,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定把他救活!说着,她将手缓缓伸到大春嘴边,试探了一下,却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我摸着大春的手掌,俯身在大春的耳边说,大春,我是铃铛。你要能听见,就动一动手指。

我叫了半天,大春还是一动不动。

我们上船了,夏雪莉让我们把大春抬上船,带回王家寨。到了王家寨,我和大抬杆去打鱼,做鱼丸子给大春吃。

夏雪莉继续给大春揉着,大春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我们提着几条鲫鱼回家的时候,夏雪莉和王耀宗高兴地说,大春活过来啦!

我们进了门儿,惊喜地喊,大春,你可活过来了,你看看我们是谁啊?

大春的眼睛浮肿,睁开一条缝,眼睛亮了一下,嘴角微微一笑。

夏雪莉端着一碗鱼汤一勺一勺喂大春。大春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喊,太热,烫死我啦!

我生气地说,大春,你有啥资格对奶奶发火?是奶奶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你,没有良心的东西,烫死你!

夏雪莉横了我一眼,说,铃铛,别跟大春发火。他受了伤,你看伤得多重!他是跟鬼子拼过命的英雄,身子疼就没好脾气,别怪罪他。

大抬杆说,奶奶说得对。

我还犟嘴说,你得好好活着,配合养伤。

大春流泪了,挣着身子说,我不能连累你们啊!

夏雪莉给大春喂着鱼汤,微笑着说,大春,你为了咱国家,打鬼子,光荣啊!到了奶奶这儿,就到了家一样,养好了伤,再去杀鬼子!

大春含泪点点头。

可是,天不遂人愿,大春的伤势恶化,右腿感染了,他常常昏迷。寨南村的大夫说,他的腿需要做手术,所以要转移出去,立马做截肢手术。大春没有一点儿退路。他不愿意走,长叹一声,天灭我也,如果我大春是一个瘸子了,还咋打鬼子?还咋活在世上?夏雪莉劝慰,孩子,别悲观,也许能够治好呢。大春脸冷得像冬天的冰坨子,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夏雪莉继续说,大春啊,不管你啥样了,都好好活着。奶奶伺候你!大春眼圈红了,声音哽咽,谢谢奶奶!我孤零零地站着,突然背过身去,偷偷抹掉眼泪。

夜晚降临,大春被区小队秘密接走了。临登船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死死抓着码头芦苇,用芦苇缠住胳膊。他不愿意离开我们。夏雪莉说,孩子,做了手术就回来,给奶奶当干孙子啊!大春这才松了芦苇,说治好了病到王家寨看望我们。后来左等右等,都没能等来大春。那天暮霭四起、炊烟缭绕的时候,我们听说了大春的悲剧。大春到了新水城,被组织安排住到医院,医生做了最大努力,他的右腿还是被锯掉了。他无法忍受这个结果,开枪自杀了。

夏雪莉彻夜难眠,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着。

我呜呜地哭,声音像流水。大春这冤家啊,太不争气了,刚刚二十二岁,你这么走了,对得起谁啊?你对不起夏雪莉奶奶,对不起我、大抬杆和水上飞。

我们在船上讨论大春自杀的原因,大抬杆吭哧了一阵,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一只雄鹰从苇丛里腾空飞旋起来。我明白了,大春像一只雄鹰,折翅的雄鹰不能飞翔了,宁可悲壮地死去,也不愿意窝窝囊囊地活着。

头伏的一个早上,天气很凉,窗纸还没有发白,院里灰暗得像一块抹布。说不出有啥东西不对头,我心里乱糟糟地静不下来。门响了,村妇救会主任来了,又给夏雪莉下了任务,让她带人到北冯村救治伤员。九分区十八团到了北冯村,打了一场保卫战,创造了“以少胜多”的范例。我们赶到了北冯村的大堤。那里的惨景,让我们触目惊心。没有伤员,也没有鬼子尸体,敌人下手早,已经把他们的尸体搬走了。只有八路军的遗体,横七竖八散在河堤。水中还有两具尸体,我们打捞上岸。夏慧敏从兜里摸出白布,本来是包扎伤口用,这会儿却没有活人了,她就将白布一条条撕碎,每个尸体上系一条。

我们抬尸体的时候,不知从哪儿下手,这时从大张庄来了几个妇女。夏雪莉张罗着将尸体统一装车。她特别坚强,这会儿却忽然哭起来。三大车尸体缓缓被拉走了。我们默默地送行,瞅着就心疼,后来低了头不忍去看。

我们去了北冯村,没有想到因此会躲过王家寨一劫。

头伏凉浇倒墙,我们回家的时候,大雨如注。后来雨停了,雷声从中午响到黄昏。这时候王家寨出事了。鬼子和伪军想在王家寨制造一场震惊世人的惨案,结果被王耀宗爷爷给搅乱了。敌人悄悄包围了王家寨,有叛徒告密,说各村抗日干部在村里开会。王耀宗在老梨树下吸烟,码头有一条四舱船靠岸,两个人偷偷上岸,神态诡秘,他就很警觉,凡是生人进村就得提防。他定睛一看,船后又来了两艘大船,鬼子和伪军靠岸。新水城里鬼子空袭有防空警报,我们圈头是敲锣,王家寨是敲钟。王家寨码头的老梨树上挂着乾德大钟,钟一响,就是警告大伙鬼子进村了。王耀宗脸色白了,抓起樟木棍子敲钟。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犹豫,所有的犹豫都会铸成大错。他憋足了力气,一下一下敲钟,敲得很尽心,钟声很惨烈。他敲了九下,九声钟声是报警。最近一年,日伪军在白洋淀频繁制造杀人惨案,夏雪莉和王学恒回家就控诉,王耀宗听了总是非常气愤,脸和嘴唇气得发白,双眼喷出怒火。

秦凤生看到了问,老东西,敲钟干什么?是不是给八路报信?王耀宗对着敌人大声骂,杂种的,你们就是畜生!他的声音有些颤,至于他还骂了敌人什么,没有人描述清楚。鬼子冲着王耀宗的胸膛猛刺了数刀。正是因为王耀宗报了警,开会的抗日干部从镇龙寺后面的船上撤走了,避免了一场悲剧。

事后,邢玉芳说,她跑到老梨树跟前的时候,鬼子、伪军和老百姓围在那里。王耀宗身上的血流尽了,身体足足立了二十分钟,最后才直挺挺地倒在老梨树下。人躺在地上,几乎就是一个血人。

惨案,我算亲眼看见了什么叫惨案。太惨了,惨到我不忍心看下去。我和大抬杆、水上飞哭得呼天抢地。

夏雪莉没有哭,瘫坐在老梨树下。

第二天上午,人们都来慰问,夏雪莉一句话都不说,她不想诉说家里的不幸。人们鞠躬磕头就离开了。按王家寨的风俗,人弥留时分,应该迅速穿上寿衣死在炕上,不得死在郊野。若死在郊野,立马穿上寿衣,将带不走吃穿,死者在阴间受难,所以会把购置的纸质寿衣在灵前焚化,再给逝者穿上寿衣。因为王耀宗死在树下,那就先焚烧了纸寿衣,再给逝者穿上真寿衣抬进棺材。

特殊时期,没办法走完所有丧葬程序。我和大抬杆去镇龙寺报了庙。夏雪莉对这一步非常看重。

王耀宗被日寇杀害,王学武回来了。王学武这次回来与之前判若两人。他没有穿军装,又瘦又黑,黑脸膛,黑胡子,黑眼睛,黑色大衣,戴着一顶黑色礼帽,还戴上了黑框眼镜,简直就是鲁迅小说《铸剑》里的黑衣人。王学武可能是出于隐蔽需要,故意化装成这样的吧。我也不明白。

王学武得到噩耗的时候,已经过去五天了,老人的葬礼等不了他。他一到家,我们就陪同他去王家墓地磕头、烧纸。傍晚回了家,我和大抬杆问了好多问题,王学武没有回答,表情呆滞木讷,悲伤始终左右着他,使他无法与家人有效交流。他的脸上闪烁着模糊的蓝光。他眼睛浑浊,目光里既看不到当年的狭义,也看不到果敢。他还是我心中的大英雄吗?

对于王学武来讲,制怒比发怒还要难。但是,他一旦情感迸发,足以惊天动地。

湿漉漉的黑暗笼罩的村庄,沾满露水的祠堂在夜光中闪烁。王家祠堂亮着一盏长明灯,蚊子和蛾子绕着灯飞舞。王学武彻夜未眠,一根一根地吸烟。

夏雪莉手持剪刀,呆坐到天明。天亮的时候,她拧着小脚走出来,端坐在太师椅上。

日光透过木条窗户的裂缝,用积满尘土的光带将客厅分割成条条块块,厅堂家具几乎被光线遮盖了。我望着夏雪莉,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冷得吓人的光泽。

孩子们猜不出夏雪莉的心思,懵懵懂懂地围坐过来。

王学恒勉强抬了头,温和地说,娘,鸭有反哺之义,羊知跪乳之恩,爹走了,我们哥儿俩留下一个,我去前线打鬼子,学武留下孝敬您吧。

夏雪莉呆呆地坐着,不说话。

王学武说,大哥,不可能,我已经到延安了,过了爹的五七,我烧了纸就立马回部队,还是大哥留下照顾娘吧。

夏学莉还是不吭声。

王学武急切地说,娘,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夏雪莉回答果决,你们都跪下,我有话说!

王学恒、邢玉芳、王学武、大抬杆和我都跪下了。

夏雪莉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你们给我听好了,一个都不留,都走,玉芳和大抬杆也去,都给我上前线打鬼子!

王学恒说,娘,您不能说气话,王家得留人伺候您,孝敬您!

夏雪莉一字一字地说,我不用你们惦着,我不给你们当累赘,走吧!你们多杀鬼子,为你爹,为了所有冤死的乡亲们报仇啊!

王学恒说,娘,我去前线,既然学武回来了,就让他留下照顾您吧,学武都三十多了,这么大还没娶媳妇呢,让他把燕红娶回家伺候娘吧!

夏雪莉声音嘶哑了,老大,你是党员,咋也跟着犯糊涂?国破家亡,国没了,哪还有咱的小家?有日本鬼子在,娶媳妇也是个死!

王学武倔倔地说,我跟燕红说了,为了报国,我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我这条命!

王学恒愣了愣问,燕红答应你啦?

王学武说,她挡不住我。我要干的事,没有人能够拦得住!我就在抗日前线。

夏雪莉扭头望着王学武说,老二啊,你说得对,放下儿女情长,一心打鬼子。你们再也甭惦记着我啦!如果你们孝敬我,就提着鬼子人头见我!

王学恒眼圈红了,娘,您放心吧,遵命,王家是德孝之家!

我想让二霞将夏雪莉接到圈头村,方便照顾她。可对我的建议,夏雪莉无动于衷。

王学武跪下去,一声长喊,娘!

他喊得夏雪莉涕泪长流。

沉默,谁也不说话了,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只能听到几颗心脏搏动的声音,好像整个世界只有这一种声音。

夏雪莉投来的是慈爱、柔情的目光。

水上飞听说我们要去前线,坚持和我们一起去。我们给王毅夫写信说了王家的事和我们的打算,王毅夫回信表示支持我们。

临行前,夏雪莉给了王学武一个蓝布包,独自在房间收拾东西。

乡亲们纷纷到码头来给我们送行。人们大受感动,泪眼汪汪。

我们的船缓缓驶离码头,大抬杆和水上飞划船,老梨树和乾德大钟越来越模糊。我替王学武抱着夏雪莉给他的蓝布包,心里充满好奇。我特别想知道里头装着什么,试图解开它。得到王学武的同意后,我打开了蓝布包,里面裹着一把青铜宝剑。这宝剑短,雕着龙的花纹,一看就不是他常背着的那把宝剑。王学武接过宝剑,惊呼,不好,我的娘啊!就在这一瞬间,王学武扭回头,望见码头方向王家的房子冒出滚滚浓烟,虽然看不见火苗,但烟雾已经说明了一切。凭肉眼判断,王家大院着火了。

要是早打开这蓝布包就好了。原来王学武与母亲有个约定,母亲只要在世一天,就替他珍藏这把短宝剑,如果他死在了外面,尸体回不了家,母亲就将这把短宝剑埋入祖坟。看见这情景,我猛然记起夏雪莉叮嘱我和大抬杆,船过二道淀的时候,就停下来看看王家寨。这是啥意思?我们都蒙着,现在终于明白了。

王学武脸色煞白,他跪在船头喊,娘啊……

我的脑子乱哄哄的,全然没了主意。

王学恒急忙让大抬杆和水上飞调头,船头颤抖着划了过来。

船离码头还很远,王学恒、王学武、大抬杆扑通扑通跳下船,蹚着齐腰深的水,跌跌撞撞朝岸上扑去。

我们到了家里,灰砖瓦房都烧塌了,熊熊烈火还没有熄灭,风吹来,却是越烧越旺,焦化的檩条流着油点子,灰黑的纸片被风吹到空中,满天弥散。小院变成一片焦土,院里的两棵大树也烧秃了枝杈,火还蔓延到王家祠堂,祠堂烧塌了一角。救火的人来了,却早已来不及,大火映红一片焦灼的脸。王银斋来了,让人们往火堆里泼水。火焰渐渐熄灭了,我们才扒出了夏雪莉的尸体,黑乎乎的一团,人已经无法辨认了。

我的眼泪忽地涌出眼眶。

夏雪莉最疼大抬杆,大抬杆哭得泪水止不住,但没有人理会他的泪水,因为人人心底都淤积着很多泪水。我哭得肠子都像扯断了似的。我一半是悲伤一半是感动,多么刚烈可敬的老人啊!夏雪莉知道儿孙都孝顺,所以她自己了断,让王家大院清零,断了后路,不让后人惦记她,所以她走得那么决绝。

夏雪莉的葬礼上,王家寨老百姓自发来吊唁。下葬那天,我们将王耀宗的棺材挖出来,让两位伴侣结伴儿上路了。

夏雪莉一死,门口老梨树一夜间枯萎殆尽,叶片飘落。这件事颇为惊奇,还没有入冬,老梨树也陪葬了吗?后来到了第二年春天,老梨树重新又开了白花,冒了绿芽。

葬了夏雪莉不久,王家人重新谋划行动方案了。家没了,我们去了鱼丸店,开了一个临时家庭会议。王学恒声音沙哑地说,爹娘没了,长兄如父,大伙都要听我的。王学武似乎有些不服地说,大哥,听你的可以,那要看你说得对不对啦!王学恒说,好,你听听。我的意思是,娘让我们去前线打鬼子,给爹报仇。我想,打鬼子不分远近,我、玉芳、学武都去南宫东进纵队前线,铃铛、大抬杆和水上飞留下。铃铛还有老娘,水上飞还有爹娘,他们哥儿俩谁也离不开谁,就在白洋淀打鬼子吧!你们看怎么样啊?我插嘴说,我娘有二霞尽孝,我们不能辜负奶奶的心意,我和大抬杆去前线!水上飞说,我也去前线,我爹娘没有意见。大抬杆说,铃铛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王学武望着王学恒说,大哥说得对,我赞成。不过,我的任务是送你和大嫂到南宫,然后我得回延安。我当然愿意去东进纵队打鬼子,可是,延安那边还要给我新任务。王学恒点点头说,二弟说得有道理。你安顿好我们,就去陕北延安。水上飞眼睛转了转,说,如果我们不走,也照样能打鬼子!我赞同地举了举拳头。

王学恒说,你们是好样的。

我们分手以后,王学武、王学恒和邢玉芳去了邢台南宫。我、大抬杆和水上飞留在了白洋淀。王学武正准备动身去延安,王毅夫书记来到王家寨,说新水县要推选一位县长,上级领导认为王学武合适,让他去县里开会。不久,王学武正式成为新水县长,王毅夫与他为百姓谋利益,带人们打鬼子,成为新水的“二王”组合。

我和大抬杆回到圈头村,跟母亲说到了王耀宗和夏雪莉的悲惨遭遇,母亲难过了好几天,流下了痛惜的泪水。我受到母亲的感染,只觉有说不出的空,无着无落,心往淀底里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