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追赶的滋味一点不好受。
墨叔若两只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就知道往前跑。
乌云后露出的月亮勉强不让山地一片漆黑,但跑出不远,她还是沿着小斜坡摔了下去,转眼间拿着火把的人就追得近了。
这路实在不好走。好在坡并不高,没摔得厉害,墨叔若爬起来又没命往前跑。跑过一棵参天大树时,只觉腰上忽然被什么缠住,低头还没看清楚,人跟着就被一道拉力给拽上了树顶。
那些人举着火把停在树下。
“怎么回事,一转眼就不见了?”
“大家四处搜仔细点。”
那群人拿刀剑往周边草丛里捅着。孰不知,关键时刻,墨叔若已经被人救上树顶。而帮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宴绝。
她被拽上树桠时,她就看清了他的脸。
宴绝仰躺在树干间,看样子之前似乎已经在休息。然而墨叔若这一上来,直接就叠罗汉似得,窝在了他胸口上。这虽然是件对宴绝来说无所谓的事,可对她来说却很是要命……
为防她掉下去,宴绝的左臂正稳稳横在她腰间,她甚至能感到放在背上的那只大手传来的森森凉意。
这样的姿势简直令人无所适从!
想到上次雪峰的事,墨叔若一张脸就更加红得不成样子。忍不住瞄了眼自己不是那么壮阔的胸,此时就隔了一两层衣料毫无缝隙地压在他胸膛上,她似乎能感觉到他肌肉的坚硬以及……不对!啊啊啊!!她猛地醒神,自己在想什么!在想什么啊!!
宴绝侧头专心倾听着树下那些人的行动,面上冷冷的看不出个什么表情。
脑子里天马行空地走了一个来回,两只手僵在身侧,整个人直板板地,连呼吸都不敢加重。树下脚步声渐渐远去,但她依旧动都不敢动。
这个场景!这个动作!!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不是第一次被他抱着,却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近到他的脸就在眼前,近到能看清他扇动的睫毛。
腰间的手忽然松开,她低呼一声,直接从他身上翻了下去。原本都准备好摔个大马趴,没成想被他拉住了。
墨叔若在空中晃了两晃,手腕上冰凉握力却没有持续很久,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居然又松了手。背部着地,摔在地上装死。
青草的味道清晰的涌入鼻子,天空忽然变得深邃起来。墨叔若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你来阎崖狱做什么?”
“啊?”她回神过来,确认不是听到的错觉,“哦,那个,我……我是……”嗫嚅半天脑子卡壳竟然没编出一个理由。
宴绝抬手枕在头下,没等她回答出来,直接就打断她,“我要休息,你可以走了。”
“啊?……哦……”她揉着屁股爬起来。
不知为何,他话语疏离使她感到的难受反而盖过了见到他的开心。百越一事,自己确实是有些过分,他生气也是应该。再说了,他是主上,她是属下,这个关系本来就不可能打破,那段日子是她自己产生了错觉。
原想着见到他后好好跟他解释一番,这下却冷淡到多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墨叔若磨蹭着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她来这里,不是让他撵自己走的!
鼓起勇气,转身看去,“阎崖狱宝藏的事是假的,你……”不顾一切冲出口的话突然停下。她呆愣在原地,神色悲凉地望着空荡荡地枝桠,那里哪还有什么人,不是产生了幻觉,而是那个人在她转身的刹那毫不停留地走了……
她低下头,有些想哭却哭不出来。
过了好久,才低声喃喃道:“你不要去……”嘴角动了动,好半天忽然接了句哽咽低音,“也不要走……”
本还意志消沉地立在树下,下一刻,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朝着阎崖狱的方向朝山林里追去。
跑出树林不远,隔着一条溪流,她终于看到那道白色背影。广阔的地平线上,月亮似乎离自己很近,大到足以比上一栋房子。他行走的速度太快,眨眼间似乎就要消失在月亮里。
“等等——”
冷风阵阵,撩动树叶哗哗作响。空旷的夜里,传来铜铃声声。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两人隔着溪流相望,墨叔若停在岸头,不敢再迈出一步,“你要去阎崖域?”
“是。”
“可是!……”话一出口发现有些激动,她顿了顿,低声道:“阎崖狱宝藏的事是假的,相信爷爷已经上报了,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会来。”
墨叔若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明明知道那是陷阱啊……”
他回过身背对着她,“有些事情,即使是假的也必须要亲自去确认。”
有什么事情能重要到比过自己的生命!她想不透。自己千辛万苦逃出来,是想阻止他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不是看着他往陷阱里跳。
“你不要去……”
他却突然出声压过她的阻止,“你回去吧,前面的路太危险了。”
月亮替他周身镀了一层光晕,他侧头,五官轮廓那样朦胧,仿佛要突然飞升,再也捉摸不到。
墨叔若提起裙摆想都没想直接踏入溪水,冰凉的水侵蚀过皮肤,冷得牙间打颤,“等等……”
他再次停下来,她也跟着停下来。这样说不得走不得的场面让人为难。
墨叔若看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那距离实在太远。
她说等等,却是叫他等什么呢?
“回去吧。”
猛地眨了下眼睛,全凭着思绪控制,爬上岸时,恍惚间,手抓紧了他一角衣袖。
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害怕他的眼睛,即使什么都不说,似乎就已经知晓了所有。
她涨红了一张小脸,“……我……带上我吧……或许,我能帮上忙呢……”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他不回头,就算被拒绝,她也会跟着他。
心底擂鼓乱响,突然听见衣服拂动的窸窣声。
慢慢抬起头,他冰凉的手指头正擦过她脸庞,刹那间只觉得天雷勾地火,脑子被轰了个外焦里嫩。
他收回手,轻声道:“流血了。”
“啊?”墨叔若反手摸了一把,当真是有丝血迹,“刚刚跑太急了可能是树枝划的,没关系。”
他叹了口气,“我此行有事在身,实在顾不上你,回……”
“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墨叔若出口打断,坚决道:“你也不用再劝我,我都到了这里了,是不可能回去的。况且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嘛!我虽然没什么能力,但总有地方能帮到你的……”不管用什么牵强的理由,墨叔若已经决定死乞白赖黏着他。
宴绝无言以对。
近来西北起战事,妘夭去坞荣战场未归,尤姜跟着玉华扶窨处理事务又分不开身,加上阎崖域一事他也是不太确定,才冒险前来查探。靠着白菜带路,孤身一人实在不便,墨叔若这时出现,说不定真能帮上些忙。
这般想着,他没再拒绝。“你要想跟着,就跟着吧。”说完再次拾步往前。
墨叔若开心得都要笑出花来,“多谢城主!”
两人往前走到一处开阔地带,便停下休息。墨叔若坐在树下生火烤着湿衣服,时不时瞟一眼躺在树叉上的宴绝。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不过照现在看来,他应该是不生她气了吧。
墨叔若抱着膝盖,一张脸被火映衬得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美感。
她心底很高兴,觉得有一堆话想同宴绝讲。
“你睡了吗?”
头上没有反应。
她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没睡。”
然后就听见响声,他翻身下来,坐在她身边,“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扯了个理由,“阎崖狱的事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武林朝廷都有不少人参与,墨家自然不能无视。”
这个理由很完美,自己都忍不住夸自己聪明。
“那为何只有你一人,墨家弟子呢?”
这个问题墨叔若倒是没想到,一问起来,立刻就卡了壳,“他们……他们……”
“他们还在来的路上?”
墨叔若点头,“对!”刚说完额头就挨了一下打。
“老实交代。”
墨叔若按着额头,“城主我知道错了……我来这里是因为听说你要来……”悄悄偷看他的表情,又慌忙低下头去,“叔若自知罪过,心中羞愧难当,特来向城主讨饶。”
宴绝眉头一挑,“讨饶?你又做错了什么?”
墨叔若弱弱道:“我惹你生气了。”
宴绝愣了愣。在百越与她闹了莫名其妙的不快,他回到天目峰想及这莫名的不快更是心中大不快。又想起上次雪顶的事,他心中更是别扭。
本来他们俩在乎的点就不同,也不说谁对谁错,只是宴绝内心纠结,面上更是冷得吓人。
墨叔若看他撇开头,误解了意思以为他还在生气,于是装得委屈模样,取了头上唯一的头饰放在他手里,“我也没提前备什么好东西,这支银簪是我母亲的遗物,暂且先抵押给你,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这任打任骂的模样,他又好笑又好气,“你若是每欠我一个人情就要送我一个赔礼,那看来墨家财务是要亏空的。”她满脸不解,他已摊开手掌仔细数给她听,“你看啊,百越时小镇惊马、加上活尸脱险等等,身为下属,光是救你你就欠了我多少次,嗯?你误会我我是生气,我又不是圣人,我就生不得气了吗?你以为我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就当我在乎,那这一桩又一桩,你又该如何偿还我?”
“我……”这宴绝生得好看了些,经历身份又与常人不同,可他不是一向体恤下属吗?这斤斤计较,显得未免小气。
可说起来终究是她的错。
墨叔若理亏,今日又难得听他说那么多话,她心底还是高兴的。
从挎包里摸出锦盒,将那枚白玉扳指取出来放在他手心里,“这枚扳指原本是想你生辰那天送给你的,今天就当是道歉的赔礼。”
他握住扳指收得理所当然,“既然是生辰贺礼,就不能再做赔礼。”
“啊?”她哭丧着脸,除了这身旧衣裳,真的是再也拿不出东西了。“我出门太急没带什么值钱宝贝,但叔若道歉的诚心是日月可鉴!”端端正正跪坐在他身边,墨叔若认真道:“只要城主不再怪罪,赴汤蹈火,叔若绝不会有丝毫退缩。”
“我本来也没打算要你什么赔礼,只是见你模样憨厚逗你一逗罢了。”想起青顶一事,若真论起对错,他这罪可能得万死不辞才还的上。
墨叔若睁着大眼傻乎乎道:“真的么!那你不生我气了吗?”
他笑了笑,“不气了。”
墨叔若咬着下唇,又开心又委屈,只是这些情绪她都不敢表明。
“天晚了,明日还得赶路。”他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头,墨叔若傻盯着他,顿时像被点了穴,动都不能动。正心里乱蹦哒时,他另一只手拿着簪子重新戴回她头上,柔声道:“早些睡吧。”
给她戴好银簪,宴绝准备起身,忽然被她拽住袖子,他奇怪,“怎么?”
“我……”墨叔若慌忙松开手,“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他转头对着火堆方向发呆,“你想听我说什么?”
“白天的时候,你听见我的铃声了对吗?”
他先是愣了下,接着挑起眉头笑,“怎么,又想着欠我个人情?”墨叔若第一次大着胆子直视着他,才发现他有那么多的小动作。
“好啊,都欠着……欠到还不了为止……”那一瞬间闪现的悲哀神色恍惚没出现过。手不知什么时候举到了半空,忍不住想触碰他的眉眼,只是这中间隔着的比银河还要远。
他仰起头笑,“还不了那就不用还了。”
收回手,墨叔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将脸埋在臂弯里。
“谢谢……”
突然说这么让人感动的话,她心中是大喜大悲,喜的是自己在他心里居然是有一席地位的,并不只是下属。悲的是,此事过后,再也不能见他了。
周围又渐渐安静下来。
忽听他道:“青顶之事我很抱歉……”
墨叔若抬起头。万万没想到宴绝会主动提起,她本来都想装作没发生过。
“那日我喝了酒练功,失去神智,全然是无心的。”
“……”
“说起道歉,原是该我向你道歉。”
“……”墨叔若嘴唇打颤,“你……都记得?”
“是的。”
“……”她倒吸一口气,翻了个白眼,“所以你刚说什么欠你的不用还的话,都是因为觉得唐突我才给的赔礼?”
他想了想,“算是吧。”
墨叔若哭笑不得,“您老可真打得一手好算盘啊……”她都误会大了好吗!
“或许,我会负责……”
“嗯?”墨叔若歪头看他。“你说什么?”
可能是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话,他有些手足无措,转眼又跟没事人似的,“我是说,以后只要有我在,定会护你周全。”
这个解释,真是令人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墨叔若就地躺下,不想再继续,“多谢城主好意,太晚了,睡吧。”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早上醒来时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宴绝将她丢在危机四伏的夜色中,头也不回地离开,吓得她睁开眼就到处张望。晨雾里,宴绝站在不远处梳理着白菜的鬃毛。墨叔若看得恍惚,松口气慢慢站起来。
他听得响动,回过头看她,“醒了。火堆旁边有果子,饿了就赶紧吃吧,要准备上路了。”
墨叔若拿起那两个果子啃着,脚步忍不住慢慢蹭过去。
这次是真真实实的两人同行,没有外人,她心里既高兴又惆怅,几个月里第一次好好相处,她倒是有些不安,怕自己露出马脚。
“怎么不说话?”宴绝继续打理白菜,那有灵性的马儿在主人悉心照料下,开心地打着响鼻,甩着尾巴。
“没有,我在想一个问题。”昨夜把误解说开了,那也就意味着下一个让她头疼的就是明知阎崖域危险,这必须去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想到这她就忍不住问了,“你去阎崖狱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得,既然不知道问题所在,看来想他悬崖勒马是不可能的了。
墨叔若抱怨道:“啊,头疼……”
他闻声立刻迈步回来走到她面前,“头疼?”
见他忽然伸手做出扶她头的动作,她瞪大眼睛往后退了下,“你做什么……”
“别动。”
不似命令反而温柔的语句,瞬间让她忘记了动弹。
冰凉的手指轻轻按压两侧的太阳穴,墨叔若闭着眼睛,睫毛都紧张得发抖。
“可别是因为昨夜湿了衣裙,加重风寒。”
墨叔若缓缓睁开眼睛。
他这是在关心她?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清晰的他的味道。要不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发麻,她可能就会不顾一切地抱住他。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又会有所动容。
她死死咬住牙,脑子里混乱得很。
忽然觉得手臂一重,反应过来是她抓住了自己臂上的衣裳。
“怎么了?”
“我……”她呼吸不稳,艰难道:“我没事,可以启程了,走吧。”
他奇怪,“你声音怪怪的,要再休息会吗?”
“不用!”她坚决道:“我没事,完全不用在意我。”
他放下手,“身体不适不要逞强。”
她点头,“我真的没事。”
却见他打了个口哨唤回白马,将她往马背上一抱,“乖乖待着。”说着,牵着马儿开始启程。
漫漫白雾下,树林中照射着金黄色的光,风从四面八方吹拂过来,她仿佛又闻到了梅香。
不知屋中那支梅花是否已经开败?也不知身在百越的项景佾是否安好?
她抛弃了墨家,追随着宴绝来到阎崖狱。如今看着他的背影竟然生出了一丝欣慰,就这么一刻,她骗自己,他也是喜欢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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