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天目峰北山荒院。
年过半百的医圣人挎着药箱,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沿着小道往前走。荒芜的北山上,远远可看见一座农家小院。
这北山从来就没有人在这里住过,虽然景色绝佳,但地势不对,处在两峰夹缝中,不好训练也不好建造宫室,也便成了天目峰名副其实的荒山。
自从前任少城主玉华扶窨搬来这里,这位医圣人每月来一次替他看病,可谓踩出了一条路出来。
这老者倒也不生气,只因这一月一行,锻炼得他这身子骨反而硬朗不少。
玉华扶窨早已侯在院中。自从知道这圣人喜欢栅茸酒,他每次都提前给预备上。
“小老儿说是来给上主看病,倒不如说是念着这酒水,馋得慌。”这话别人听了肯定说他不敬,不过两人这一年来每月一见,倒是有了忘年之交的情谊。
扶窨笑着给他倒酒,“圣人请。”
“不敢不敢。”嘴上说着不敢,手却端着杯子就往嘴里送,一口喝完,赞不绝口,“好酒!”
酒喝了适中,也就谈起正事来,给他把完脉象,确定身体无碍,这就打算告辞。
玉华扶窨将他请入房中,“圣人可否帮我看看这孩子命脉?”
医圣人摸着胡须,眉头紧皱,“此女生来体弱,寿命不长,看样子最多不过十年光阴,劝上主还是莫要太过用心照料。”
他笑了笑,“这有什么大不了,自己说不定还没她活的长呢。”
老者慌忙摇手,“上主命脉长久,怎可胡说,不然我这医圣人的招牌可是要砸在这里。”
他笑,“不必忧心,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先回去吧。”
“那小老儿先回去了。”
扶窨送他到门口,眼见着老者慢吞吞翻过山头,正打算回屋,一阵马蹄声从林子里传来,惊到了他。
这北山长年无人踏足,怎会有马蹄声。
三个少年骑着马儿奔来,直接停在了院门口。
带头的毛头小子嘲讽道:“哟,这不是咱前少城主玉华扶窨嘛,这做不了城主,到荒山乖乖种粮食来了,哈哈哈……”
一句话引得三人都笑起来。扶窨自然是认得那个人的,同村的岁矢玖。当年他们一同上到天目峰来,只可惜他能力魄力都及不上扶窨。
男人嫉妒起来比女人还可怕,这些年来处处跟扶窨作对,也是件头疼事。这回玉华扶窨失势,这么好的打击机会他肯定不会放弃。
“听说城主赐了他个娃娃养,不知道这娃娃可还活着吗,啊?哈哈哈哈……”
扶窨面无表情,拳头却捏得青筋暴起。若是以前,他早就一拳打过去了。
“他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还怎么养活别人,哈哈哈哈……”
冷风中忽然蹿出一条银色链子,宛如长蛇一般,迅速将那马上其中一人捆住,狠狠摔落在地。
笑声戛然而止,看着身后突然冒出的宴绝,其余两人立刻下马跪伏,“少、少城主……”
“若敢有下次……”他抬手一挥,银色千节鞭扫过,将那不远处一颗大树拦腰截断,树木倒地声惊得三人一抖。宴绝回身,冷冷道:“绝不饶恕!!”
“是,属下告退……”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上马飞似得逃走了。
“师兄你怎么能任他们欺负呢!”
扶窨转身往屋里走,“我现在已经不是他们对手,除了忍耐,还能怎么做。”
宴绝追上去,“师兄,是不是因为我,师尊才不让你当继承人的。”
他摇头,“你不要乱想,师兄体质弱,没办法驾驭御寒诀。所以往后你要自己多努力,千万不可懈怠,不要让师尊失望。”
“可我……”
宴绝还待说什么,话语权却被床上已经醒来的娃娃抢了去。
“爹爹抱~~”床上的孩童,伸出两节莲藕般的小手臂,蹬着两条短腿傻笑。
奶声奶气的音调,勉勉强强能听得出。
扶窨忍不住笑,坐到床边将她抱起来,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都告诉你好多遍了,要叫哥哥。”
宴绝也坐过去,一会戳戳她的脸,一会捏捏她的手,“她好小哦,居然会说话呢~”
她朝他望着流口水,“爹爹~~”
宴绝无语,“你怎么管谁都叫爹爹啊……”
扶窨笑得不行,“她现在只会说这个。”将她转过来,正对自己,“这个是哥哥不是爹爹,知道吗?”
“爹爹~”
他无奈捏了她的小手,严肃道:“跟着我念,哥——哥——”
“果果~~”
“不对,是g,e,ge,哥——哥——”
“各个~~嘿嘿~~”
看她笑得满嘴的哈喇子,他终于被打败了,“好了,不爱叫就不叫了。”捏了她圆滚滚的下巴,打量着她粉嫩的口腔,惊喜地翘了嘴角,“又长牙了呀!难怪这么多口水。”
转眼一年过去,花瓷已经能下地奔跑,调皮得扶窨抓都抓不住。
午时过后,太阳不大,光线却很好。
花瓷在前面跑,正撞上来看他们的宴绝,立刻两眼晃光,仰着一颗小脑袋伸出小手,“爹爹师弟抱抱~~”
奈何扶窨身子常年冰凉,弱小的婴孩老是爱往暖和和又温柔的宴绝身上蹭。
宴绝抱起花瓷往屋里去,“小瓷你又淘气了是不是。”
“没有!”
扶窨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回椅子上坐好。“眼看冬月要来了,这次考核是什么?”
“嗯,还不太清楚。”宴绝逗弄着花瓷,手里的糖果一上一下,就是不往她嘴里放,“不过参加考核的师兄弟们都得了各自任务,也不是考核,嗯,算是历练,看看各人的处事方法。”
“有把握吗?”
“管他呢,我要是不合格,不还有师兄你嘛。”见他要生气了,他忙道:“你就放心吧,这次的考核很简单,非常简单,哎哟……”
一走神,花瓷这两排小牙齿直接咬在了他拿糖果的手指上。
“小瓷!”扶窨两根手指拽住她后颈的衣服,直接给提拉下来。
见他要生气了,她慌忙又爬回来,在他身上蹭蹭口水,“爹爹我饿了~~”
“才刚吃完午饭,怎么又饿了?”
她说的理直气壮,“爹爹只顾着跟爹爹师弟说话,都不理我,所以我就饿了呀。”
两人无奈大笑。
***
转眼间,春去冬来四次,天目峰弟子来了一批又走一批的,腊月虽然寒冷,但因为晋级考核的事,整个天目峰的人可说热闹非常。
一年到头,除了爹爹师傅过生辰,就没有其他节日,高级考核虽然精彩但却很血腥,她不喜欢,爹爹也不让她去看,所以她还是很乐意观看低层考核赛的点到为止,这是一年中唯一的乐趣。
这次新入的一百多名弟子恰好遇上考核,也就是说正式入门前,他们还可以跟着开开眼,而她的点就在于他们还没被天目峰的规定束缚,她就可以从他们手里得来几个没见过的小玩意儿,或者听几个没听过的小故事。
蹦蹦跳跳在去的路上,忽然遇到一群人,她停下来,好奇的躲在石头后偷看。
原来是两个小姐姐在抢东西,周围的人也没有上去帮忙的,眼见柔弱的小姐姐要挨打了,她就没忍住跳了出去,“天目峰不许私下斗殴,你们还人多欺负人少,太过分了!”
围观的人都是新来的,年纪都在十几岁左右。眼前这个敢于出头的小孩子不过才六七岁,实在没什么威胁可言,那个壮实的小姑娘自然更加理直气壮,“她偷了我的玉佩,我们不该抓贼吗?”
“玉佩是我的……”柔弱的小姐姐死死捏紧手中的玉佩,神色慌张,大概是逼于无奈忍无可忍,终于鼓足勇气大吼了句,“我没有偷东西!”
“嘿!小蹄子长胆子了,信不信我……哎哟!”
壮实的小姑娘抬手要打,没想竟然被个小她十来岁的小孩给推了一屁股墩。
周围顿时一阵哄笑。
“没事,小姐姐你不要害怕。”她握住少女的右手,抬头瞪着地上的人,“你们也不想将事情闹大吧,凡事讲求证据,若是拿不出证明你们便是血口喷人,到时候闹到管带那里,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地上的人有年龄没脑子,被管带这个职位给吓得都忘了起来,“我、我自然是有证据的!”
“既然如此,我们就摊开来解决。”周围那么多人,即使不帮忙,那也是铁铮铮的证人,花瓷道:“你有证据,那你先说。”
她从地上爬起来,眼珠子滴溜溜瞎转,“那个、那个玉佩是黑玉的,还刻着龙纹。”
小手往下巴上一杵,学着宴绝的模样装思考,“描述了玉佩的特征也不能证明它就是你的啊。敢问小姐姐你芳姓大名,是何地何人的千金?”
“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方茹婉,苏郡郡丞方德独女。”
“哦?”她扭头对身后的少女笑问:“姐姐你呢?”
少女紧紧抱着玉佩,瑟缩道:“岭南墨、墨家,叔若。”
“我已经知道是谁在撒谎了。”花瓷眉眼灿烂,点头背着小手,慢慢走到方茹婉面前,“这黑玉断龙石并不是黑玉质,而是岭南秘境的灵石,用来辟邪的。而且,玉佩背面刻着墨字,请问方姑娘,你的玉佩为何刻着墨家的“墨”字?”
“你、你瞎说!”
花瓷靠近她,低声道:“还不快走,这要是传出去了,名声可不好听哦~”
方茹婉愤怒道:“你们等着。”带着几个小跟班,转眼就跑没了影。
周围看热闹的也都慢慢散去。
墨叔若低声道:“谢谢你。”
花瓷看着她,长得倒是蛮好看的,就是太瘦弱,看着就很好欺负。心里顿时有了保护别人的自豪心态,“我叫花瓷,住在北山那边的院子,以后要是有人再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出气。”
少女满含感激,“谢谢你。”
“不用谢。”她笑,“啊,对了,我要去看考核赛,你要去吗?”
墨叔若摇头,“我不去了。”
花瓷一把拉住墨叔若的手,面对面拖着她往后走,“不要老是一个人待着,不想去看也可以到处走走,天目峰虽说是座山,比不得东陆的广阔,可也能容纳数千人,还是很大的,风景也好,山腰可以吹海风,山谷还有果树,青顶常年积雪,后山四季如春花开遍野,可美了,有空我就带你去玩好不好?”
她自顾自说了一大堆,没看路,正撞上背后一个小哥。
“哎哟,你干嘛撞我啊?”
这人也倒是心善,被撞了还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你没事吧。”
花瓷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看你长得还不错的份上,就不怪你了。”她这脾性也不知是跟谁学的,见谁舒服就结交,年纪轻轻也是没谁了。“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哥哥,哪里人?你也是一个人吗?要不要去看比赛?”
这小孩看年纪也不过十来岁,性格也是贼好,“爻卿东,你可以叫我小爻、小卿或者小东。”
花瓷褶起一只眼睛的眼皮,“什么东东?”
“啊,东东也行啊?你喜欢就好。”
“……”
三人结伴同行,没想到话多的居然是这个小男孩。
“我爹说了,只要谁也不得罪,过个两三年,等考核过了,我有命活着回渝江就是大幸。”
“这天目峰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嘛!”
“啊呀呀,突然想起来我带了糖葫芦。”
花瓷没差点跳起来,糖葫芦天目峰没有,爹爹师傅出去一次才有可能会给她带一两支回来,那可是稀罕零嘴儿。
爻卿东从挎包里摸出三串来,各自分了,一边舔着一边继续赶路。
“啊,听说这次考核,少主宴绝也会参加。”
花瓷哪里顾得上他说什么,倒是墨叔若一脸疑惑。有人听他讲话,他就更讲得来劲,“你不知道!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这个宴绝是城主的徒弟,虽然没有正式宣布,但似乎已经内定是下任城主。”
花瓷舔着糖葫芦赞叹:“东东你好厉害,居然知道这么多。”
“当然,我们渝江爻家跟岭南的史记墨家可是世交。”
她咬着山楂望了一眼没反应的墨叔若,又看回他,“你认识墨家的人!”
“怎么了?你……你不会跟他们有仇吧?!!”
“胡说什么。”推了他一把,用着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认识墨叔若吗?”
他同样这样回话,“岭南墨家,墨公嫡亲孙女墨叔若?”
“嗯嗯,你认识她吗?”
“听说过,不过好像得重病要死了,常年不见人的。”
“重病?”她这就奇怪起来,不过貌似有点意思~
“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
花瓷回过神,“哦,没什么,想起就问咯。走吧,去看爹爹师弟打架。”说着拽起墨叔若往前跑。
爻卿东奇怪道:“爹爹师弟???唉!你们等等我啊!!!!!”
乌丫丫一片人群里,花瓷穿着鹅黄的袄子,脖子上挂着银色的长命锁项圈。她个子不高,却拽着身后的少女往前跑,“快点快点,快赶不上爹爹师弟比赛了。”
等他们找个好位置停下来,台上的白衣少年已经轻而易举摆平了对手。
花瓷嘟起嘴巴,“好气哦,这么快就打完了,我都还没看到。”
身边少女眼神莫名其妙痴傻起来。
花瓷推推她,“墨姐姐,墨姐姐。”
少女回神,“怎么了?”
花瓷耸动着眉毛,一脸不怀好意,“你是不是看上我爹爹师弟了~”
少女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憋出几个字,“才、才没有……”
花瓷天真偏头,“为什么,我爹爹师弟那么好看,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你喜欢他一下下嘛~”
“……”她脸更红了。
“你要不要去见他,我带你去见他怎么样~”
“……”少女抖了一抖,“我、我先回去了,下次见……”背影颇为狼狈。
花瓷看会墨叔若又看着爻卿东,“她跑啥啊?”
小爻往嘴里扔了颗花生,“要是我,我也跑。”
她去抢吃的,“为啥啊?”
“因为你傻……”
花瓷抬手就是一巴掌打他脑门上,“再说打你哦。”
爻卿东捂头委屈,“你已经打了……”
“嘁!”一把夺过他的花生,眼神再次望回台上。
墨叔若确实动了心,可能这个动心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只是被花瓷一连串的话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她胆子实在是小,这些年全依靠着墨公,就像新藤缠树而生,经不得一点摧残打击。
宴绝于她来讲,太耀眼。她向往,却不敢触碰。你见过卑微到尘土里的石头吗?那就是两人最贴切的比喻。
这一通乱跑,自然是迷了路。她心里害怕,却不得不往前走,这一走就走了好几个时辰。远天边夕阳西下,眼前却仿佛变了个地方,大雪遍布,一片雪白。
她觉得有点饿,也觉得累了。弯腰缩进陌生亭廊的缝隙里,天渐渐暗下去,四周空气变得更冷。墨叔若精神恍惚,只看到石桥对面晃过一盏灯,走来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宴绝。
宴绝脚步轻快,本没有发现她,斜眼瞄了一眼,以为是只猫,脚步一转,慢慢朝她过去,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人。
眼前的小姑娘太过柔弱,实在不会让人往危险方面想。这雪域天宫从来不许外人进入,定是刚上天目峰的新人,不知地方,迷了路。
宴绝蹲在她面前,提起灯笼照着自己。喊了她一声:“喂,醒着吗?”
墨叔若手脚冰凉,脑子麻木,但好歹还存着最后一点思绪。抬头一看,吓得半死,立刻又低着头畏畏缩缩抱成一团。以为这样卑微的自己,就像路边的一株草、一颗石头样不起眼。
宴绝抓住她的肩膀,“你怕什么?我只是想问你是否找不到回去的路。”
墨叔若浑身一抖,慢慢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水汽朦胧。
宴绝轻笑道:“哭什么,这雪域天虽然大,不也是人造的嘛。就算是你一个人,花几个时辰总能走出去的。而如今你既遇到我,自然是省了那几个时辰。走吧,我带你出去。”
宴绝将她拉起来,自顾转身离开。墨叔若倒也不害怕了,乖乖跟在他身后,依旧是畏畏缩缩的,隔了一丈远的距离。
“你住在哪里?”
墨叔若睁着一双大眼睛摇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帮你去天机阁查一下。”
墨叔若眨巴着眼,再次垂下了头。
宴绝疑惑:这姑娘不会说话?叹息着摇摇头,“既如此,我只管带你去新人熟悉的地方,你自己按着来时的原路返回。”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停在白天遇见花瓷的庭院里。依旧是一前一后站定了。
“这里想必你应该是认识的。”宴绝转身看她,“天已经很晚了,快些回去吧,免得受罚。”说罢将手中的灯笼塞到墨叔若手里,越过她走远了去。
墨叔若提着灯笼,静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最后,却是连句谢谢都没能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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