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做好的供花,进宫了。这些花可以给上官太后和霍皇后各送一份,又有给刘病己和许平君的,倒是面面俱到。
一路天气阴郁极了,路过博陆侯府时我看见他们门口忙忙碌碌的,想到春天总是事多,不免有几分失落,他哪有时间来见我呢。
进了宫,小内侍们也忙忙碌碌,我在几丈高的墙头看见远处拔腿狂奔的小内侍,再看看那遥远的距离,蓦然起了些同情。
转眼供花都交到宣政殿的内侍手中了,我方要去拜会皇后,刘病己留我陪他思人,我想着左右无事,便应诏到了宣政殿。
刘病己虽然看上去很轻松,但明显有些难受的表情。
“陛下。”我向他行礼。
“鸾娘子。”他很熟练地让我坐下。
“陛下何事忧伤?妾身能否为陛下解忧?”
“子孟病笃,叫我如何不悲伤?倒是你……看开了么?”
我有种不妙的感觉,试探着问道:“妾身听说子孟好多了?”
“前几天稍有起色,忽然又病重了。今早太医令说,怕是熬不过去了。”
我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和片段,想说话,却被千言万语堵在口中,
不应该是这样。我牢牢抓住了一个念头。
我得去看他。
我得去找他。
他欠我一句话,一句未完的话。
我必须……得去见他。
我蹒跚地站起来,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侍女连忙扶住我。
我想起来我在宣政殿,赶紧向刘病己行礼:“启禀陛下,妾身数日不在城中,竟不知大将军病笃,妾身想前去——”
我一语未了,有个内侍喘着气,急匆匆地小跑到殿门口,低声向传话的内侍说了什么,我听见了一个“薨”字,浑身一个激灵,仿佛掉进了冰窟里。
传话的内侍满面焦急,走上前跪了,道:“太医令传信,说未时一刻,博陆侯……薨了。”
刘病己猛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前行两步,又向后仰倒在榻上,惊得一干内侍围上去。
我觉得,此刻,我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站直了,挺起背,向刘病己辞行,冷静得好像我什么也没听见。
当值的侍中——也就是彭祖——抚着刘病己的胸口,让他好受些。他们两个都满面忧色地看着我。
我有什么值得可担忧的,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我走出大殿,天气不太好,天幕阴沉沉的,可是也不坏,没有大风,没有雨。
家里的花一定开得很好看了。
我顿足,天很低,地面寥廓,寥寥几个人在。城墙灰蒙蒙的,远山青淡淡的。
我身边没有人。
他死了。
我身边不会再有人。
长安城有那么多人,或在街上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或在家中等着晚膳备好,或和知交好友品酒论学,也可能在郊外踏青,在池上泛舟,折柳采桃,抚琴弄箫……
这些人,没有一个会是他。
他真的死了。
再也不会有个人那般温和地,只对我一个人,笑。
也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他的一喜一怒都拨动我的感情;而我的左性和坏脾气,也只会对他一个人发作。
他不会再和我说话,也不能再陪我走动。
我等不到他白头了。
他不在了。
我真切地体悟到这一点,于是我的世界迅速陷入深沉的死寂和黑暗。
当我再次睁开眼,已是好几天以后了。
那天阳光挺好的,直直地照在我脸上,热热的温度很舒服。
松格、杨河、柳江,还有萧鹄和张祈,把我的房间围得水泄不通。
萧鹄两个眼睛哭得烂桃子一样,哽着声音道:“万幸万幸,你终于醒了。可吓坏我们了。”
我觉得浑身都疼,额上,后脑,肩颈,手臂,腿,都疼。我轻轻动一下,果不其然剧痛迅速包围了我。
“我怎么了?”
“主人从宣政殿的台阶上摔下来,几百阶啊!”
我想起来那天的事。那天我听说霍光薨了,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是摔下了台阶。
我想起宣政殿那高高的墙,长长的阶梯,能活下来,命很大呢。
萧鹄又哭道:“多亏柏梦不顾自己扑上去给阿姐垫背,所以大多是擦伤,没有伤到筋骨,大夫说好好养养就行了。柏梦怎么样?”
“她挺好,大夫看过了,交代静养些时日。她受伤反而比你轻呢。早上阿姐干干净净地出门,送回来却昏迷不醒,彭祖和我,担心死了。阿姐以后,以后,以后……”
“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的。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我笑着安慰她,“对了,大将军家——”
张祈答道:“还在治丧,主上和太后殿下亲临吊唁,哀荣足矣。”
“我是去不了了吧?”
“大夫说,阿姐至少要休养一个月才能活动。博陆侯停灵,只停三十三天。”
“那……我可不可以,在家门口,或者在咱们家文思阁楼上,看看?”
“这个自然可以,等阿姐能动了,咱们就陪阿姐上楼。”
“谢谢你,我这个做阿姐的,只能麻烦你了,一直以来,都在拖累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阿姐是我的阿姐呀!说起来,家父家母家姐能迁回湖县祖坟,还要多谢阿姐美言呢,应该是我谢阿姐才对。”
我笑笑:“你说的,一家人不说二家话。你的阿姐,就是我阿姐了,帮自家阿姐的小忙,当得起个谢字么?……其实你见过她的。”
“啊?谁?”
“你亲姐大萧氏啊。她来过咱们府里几次,我还听见有婢女嘀咕说你们长得像。”现在想想,红姨一向浓妆媚态,所以她们姊妹两个虽像,我一时也没想起来,直到后来听到婢女嘀咕,我才发觉,她们五官确实很像,只是红姨精明剔透,一姿一容,无不竭尽所能地娇艳风流,而萧鹄温良,从不过分修饰,神态总带几分羞赧。她们有八分像的,也被这神情风姿上的区别分得只有一二分像了。
萧鹄面上便露出一些遗憾来:“可惜那时候,没说上话……阿姐,我服你喝药,你能不能和我说说她?”
我知道她是尽量想岔开话题让我不要纠结于霍光,我遂她的意,拿红姨的一些故事和她说了,不过片刻,药劲儿上头,我又沉沉睡了。
托这些汤药的福,我养伤的日子里睡得很好,没有噩梦,当然也梦不到霍光。
宫里有侍医来问疾,也都说养得极好,不会影响以后的行动。
但是等我能勉强站起来走动的时候,却正是霍光出殡的日子。
我在文思阁的楼上,由松格、栴杪搀扶着,看长长的队伍经过。
升天图打头,整整齐齐一排八骑,皆素衣戴孝,白幢翻滚如云海。
中有一马车,由六匹黑马牵着,挽麻色缰绳,长两丈七,宽一丈八,覆黑毡,八角悬铜铃、白绦。
那上面,就是霍光的灵柩了。
我死死咬着唇,强压着心里翻腾的悲痛。
我不能哭,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霍显还没死,霍晏还好好的做她的侯夫人。
我还有血海深仇没报。
我还有我的抱负,先帝的遗愿……我得好好活着,每天都笑着地活下去。
出殡的队伍蜿蜒前行,终于那辆马车,看不见了。
天光大亮,红日东升,又一天开始了。
我软倒在松格怀里,这一眼,费尽了我所有的力量。
霍光,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