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了霍光用晚膳,撇开朝堂上的话,聊聊音律,听他说说阿母以前的事,还是不错的。
我知道霍光擅长音律,但不知道他如此擅长。
他的琴,很好,比以前听过的琵琶箫埙好多了。
今天他弹的是酬知音的曲子,大约以前母亲是他的知音吧。他明明带着怒火而来,却能为母亲抚琴一首,对于情绪的控制,简直非凡人可及。
用过膳,不过才申时,霍光离开了,我则拿出刘病己上次送的木佩,递到宫里去了,当天晚上我就得到了回话,刘病己同意明天议政前召见我。
议政前,如果没有紧急事件的话,就是巳时以前。
我有那么一点点相信,刘病己是真的还拿我当朋友了。
当我再次坐到刘病己右手下时,刘病己神色如常,并没有因为最近和霍光的矛盾而有所改变,也没有因为我给许平君出的主意而不悦。
聊了家常之后,我正色向他请罪,刘病己苦笑着摇手,道:“不是你的错,是我错估了博陆侯的坚持。”
“是小鸾的错,小鸾没有直接说清楚,许国丈可封,但不能封国,不能封侯。”
“这不怪你。我熟读律法,明知道有宦官不得封侯的说法,却还是抱着侥幸,却让博陆侯抓到了借口。”
“陛下其实并不是侥幸,是人之常情。许国丈照顾陛下多年,陛下感怀旧恩,许国丈照顾有功,封赏高一等,也并非不行。只是毕竟——”我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改了个由头,道,“许国丈封不得侯,可有别的爵位可封啊。咱们大汉的爵位有二十等,只要不是关内侯、列侯,什么封不得?就算不喜欢这二十等,不过就是生造一等出来,孝武皇帝在时就曾生造骠骑将军,位同三公。主上让了步,臣子岂能一再逼迫呢?”
刘病己沉吟片刻,道:“博陆侯飞扬跋扈,得理不饶人,会同意么?”
“陛下,这是气话吧?”我慢言问道,“陛下压着心底的想法说,博陆侯真是如此?”
刘病己哽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我承认,刚才是气话。霍子孟忠诚可靠,奉公执法,从不因私废公。有经略天下之才,拳拳辅佐之心,是难得的国之栋梁,朕之肱骨。”
“那么许国丈的封赏,只要不是侯,没有国,大将军岂会反对呢?大将军反对封侯,从来都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大汉的律法考虑。陛下喜欢法家,得此同道之人,契合之臣,小鸾为陛下高兴啊!”
刘病己叹口气:“如果霍子孟不和我硬顶的话,我也会高兴的。”
劝抚了陛下,我并没有马上离宫。照例先向许皇后道了早,许皇后因为父亲的事情急得连日没睡好,脸上施了粉也遮不住憔悴。
她一见我,就红着眼眶,说:“我好后悔啊,当初不该太贪心,你都提醒我父亲封不了侯,可我还是想试试,结果连累父亲千夫所指……小鸾,你帮帮妹妹吧!”
我欺身上前,有些不忍,说到底这件事是我利用了她,又坑了她一把,我又不是没脸没皮的人,看她难过,我也不好受,只好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你。是我不好,当时应该把前后的干系都和你说清楚的。殿下别难过了,最多三天,我一定把事抹平了,殿下,您哭得眼睛都肿了,主上在前面为了殿下父亲和朝臣斗智,回到宫里,殿下再哭哭啼啼的,主上还要安慰殿下,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呀!”
许平君于别的还好,听见会影响刘病己,赶忙擦擦眼泪,道:“我好多了,只是一想起来,就……就……”
“好了好了,这件事交给我,我给殿下办妥了,殿下……殿下近来可好?可有没有什么难为的事?”
许平君的神色有些尴尬,我知道是宫里新人的事,不过她不说,我也没办法接下去。
今年三月上巳节祓禊,刘病己于宫人中独悦充衣华浅,不过一个月,华充衣已越三等,进封美人。
华美人与上官太后关系好,有太后撑腰,没少和许平君顶撞。如今华美人被查出有身孕——可能许平君还不知道,但我已经知道了。
许平君不说,我自然不会找事,陪着许平君散了心,用了膳,便离宫了。
离开宫廷时,霍光的仪仗和我的马车一前一后。
他主动停步等我。他肯定有话想对我说,我却不想再耽搁了,于是我也叫停了马车,下车步行。
霍光也跳下车来,我矮身低头一礼:“大将军。”
他扬手:“走吧。”
我穿着素色纱衣,长安城的街道虽然干净,毕竟不如室内,我将长长的曳地的下摆敛在手中才可行走。还好不是冬季,今天也没有雨水。
我和他并肩走着,前边是他的亲卫,后边是柳江、桃溪,都是可靠之人。我主动问道:“大将军,怎样?”
“已经妥当了。你给主上出的主意,我挑不出错儿来。”
“那大将军为什么满脸不悦?难道还在与主上置气?”
“没什么。”他刻意放松了表情,道,“主上对你……很好?”
“怎么说?”
“昨天下午我找了你,今早上你就和主上见了面,把事办妥了。”
“主上大约是和大将军吵烦了,想找我诉诉苦吧。”
“对你言听计从也算是诉苦?”
我冷笑:“我统共就给主上拿了这一个主意,还是主上自己的意思,我只是代主上说出来。这也算言听计从?那主上对霍大将军,可谓是交权放心三不问了。”
霍光被我的话堵住了,气息明显一顿,然后又放缓,我自悔失言,对他又拉不下脸道歉,只好冷着脸,继续走我的路。
大约行了一里地,霍光转过身来,道:“抱歉,刚才我的话过了。我担心你。”
我去他三尺远,凝神问道:“担心我什么?您又是用什么身份担心我?小鸾做事,不用他人着急,结果自有小鸾自己担。大将军大可放心。”我说完,又加快了步子。
渐渐地离皇宫远了,街上的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很快我就把他抛在了身后,隔着数不清的人潮。
我转过一个巷口,努力平静下自己的心绪。把情绪亮给别人看,这样不好。可那人是霍光,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我心情变化。
我冷静了片刻,觉得差不多可以做到不惊不喜了,这才转身走回大街上。
霍光高高大大的身影很明显,他在人潮中左右张望,似乎是在找我。
他的眉宇间满满是后悔和担忧。
他也是个无惊无喜的人,似乎也格外容易被我挑起心情变化。
我本想直接带上桃溪她们,找个酒肆棚子歇脚,等他走了再回去,却突然挪不动步子。
他也在人潮中找到了我,停在了路中间。
我家的马车吱吱呀呀地行到我面前,我垂下眼帘,收回视线,转身就上了马车,也不管霍光还在边上杵着,直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