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吉的牛车走了,我上了自家的车,小心地将之前手来的骨骸与披风里的合在一起。
红姨何止求仁得仁,她恋慕邴叔父二十年,为他生为他死,却再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然而此时此刻,她人虽死了,却得了邴叔父亲手敛骨,还有他的一件衣物蔽体。
他也知道了她的故事,为她唏嘘了几句。
这些,比她希望得到的,更多吧。
做了他的妾侍,还得看他和正室恩爱,强似死了干净!
红姨最后被我葬在母亲坟旁,两个苦命的女人,在折柳居时相依为命,一同在滚滚红尘中风雨飘摇,最后一前一后凋零在长安城,死后,也好长长久久地作伴。
没有墓碑的小小的坟茔,只有两块青石证明着这里埋葬着可怜的人。
再见,红姨。
从南郊离开,大概已是过午时分,我让柳江坐牛车回家,自己跨上马,往城东别院去找霍光。
霍光这些时候精神非常不好,至少别庄的人有来告诉我,说时常看见他给自己按揉头部的穴位以解乏。
霍显以前虽然胡闹,虽然喜欢惹是生非,但从来没惹过这样大的事。霍光的新年也许崩塌了吧。
为了这样的家族,辛辛苦苦,扛着重重的担子,值得么。
我来到别院的时候,霍光在抚琴。
琴声中正平和,琴曲是一首我不曾听过的新曲。
抚琴人的情绪敛在琴声中,不露分毫。
我站在廊下,他坐在院中青石上。
一曲即罢,他按着弦,道:“知音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我隔着丛丛花木,道:“扰了大将军雅兴,小鸾向您赔罪了。”
“知道是你。此曲是我新作,你觉得如何?”
我慢步走到小径入口,立住不动了,道:“《古曲为烈侯生平作》,这个名字是否可以概括大将军的意思呢?”
“世上能有几个烈侯!我欲求之而不得,可悲!”
“大将军纵有烈侯之才,却没有烈侯的出身;大将军纵有明主赏识,可明主又不是武帝的性格。奈何强求。”
霍光重重地叹息一声,合上眼,道:“知我者,小鸾也。我只是向过去话别,我是该清醒了。倘若主上是武帝那样大权在握、不惧权臣的人,我还可以做个烈侯,可他不是,我也就得跟着改。”
我笑了笑,他问:“你笑什么?”
“笑大将军和您那位侄儿还真是一家子,大将军想做烈侯,处处学他稳重内敛,斌子就想学景桓侯,学人都学到一家去了。哦对了,好久都没有斌子的消息了,不知道他过得怎样。”
“除了知道他还活着,我也没有其他的消息。他可真能躲啊。当初你一眼看出他有本事,不是寻常纨绔,这份眼力,着实过人。”
“斌子是小鸾的朋友,人如果连自己的朋友都不愿意夸个好,还能称为人么?”
“那么你交朋友的眼光,也实在好。”
“我心里认了他是个朋友,他就是块朽木,也得被我雕成个摆件,这不是眼光,是能耐。”
桃溪已取了座榻放好,我在霍光对面的青石上坐下,和他隔着一条青石小路,几丛牡丹。
“大将军,可否赐琴?”
霍光朝他的侍童七月轻点下巴,七月弓着腰捧了琴给我。
我轻轻抚了抚漆面上的断纹,道:“好琴,新得的?”
霍光道:“主上赐的。”
“有年份了,是善藏了好些年的名家爱物,可惜没有款识。”我已经将琴通体抚过,只在雁足下面找到琴的名字——太上清音。
时光沉淀,这张琴的声音圆润清朗,隐隐带着天籁之息,非凡物可比,配得上这四个字。
我没有动手抚琴,只是仔细欣赏它。
“你今天的打扮似乎重了些。”
“我给母亲的朋友敛骨安葬,必须得这样。”
“你母亲的朋友?”
“就是莺娘,死在你府上的那位。不是小鸾多嘴要管霍府的事,您不在府上,恐怕府里会多事呢。”
“随他们去多事吧,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活着给他们争足最后一线希望足以偿愿,死后万事皆空,何必再管他们。”
我是头一次这样确切地感受到,霍光的确是老了。
他容颜未见老态,精神也和年青人差不多,使我忘了这个人,已过天命之年。
他的的确确是老了。
霍光老了,我的心似乎也老了,我不再因他而生气,情绪也出乎意料的越来越平静无波。今岁因为皇后驾薨,霍光的生辰没有任何操办,我给他准备了一份手抄的书作为贺礼,并未登门。
这些天我也越来越淡定、有时候桃她们这些陪伴了我将近十年的婢女都觉得我安静得可怕。
桃溪怀孕了,我马上放她去休息,再额外给了她几百金,医药也不曾断,务必保她平安产下孩子。等她产下孩子,就可以随猛子的姓,改称向媪了。
柳江和杨河我也做好准备今年让她们成亲,逾岁不婚的罚钱,咱们家交够了。
替换她们的侍女,柏梦、松格、栴杪,早几年就已经挑了出来,跟着她们做了很久,现下也正式换了上来。
柏梦年纪最小,为人稳重,比之杨河、柳江还要老成些,所以她最先提了上来,顶上了桃溪的缺,虽有些不顺手,倒也没出问题,稳稳妥妥地也就换过来了。
年后事情渐渐少了,张祈又回到了我这边。
半年下来,确实看得出,她虽然不是最聪明的,却沉得住气,肯学,除了不是家奴,别的无可挑剔。
张祈自己大概知道她和桃溪几人差在哪,总是很合时宜地避开我的一些事,我也乐得抬举她,比如进宫的时候,如果柏梦几人恰巧有事,我就可能会带上她。
五月的时候,霍姃生日,刘病己让她自己去做宴会,霍姃下令免命妇贺寿,只和自己宫里的老人聚了一回,又请父母进宫说话就完了。
第二天霍光就心事重重地写信给我,请我去瞧她,我今年年初一直在自省,修身养性,没顾上往宫里跑,偶尔去几次,也不曾见霍姃不愉快,霍光突然请我劝解霍姃,显然宫里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