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里,牡丹开得很好。
将军夫人霍晏喜欢牡丹,所以将军府里,牡丹花成片成片,迎着朝阳开出云蒸霞蔚的灿烂。
我捧着刚做好的衣服,从花园的小路走过,遥遥看见将军大公子的房子,不由叹口气。
我的名字是小鸾,没有姓。
我的母亲名唤妙娃,是将军府里的舞姬,但比之家养的舞姬更低一等,因为母亲原是章台折柳居的舞女,被作为礼物送给将军,出身比府里的舞姬更低贱。
而我,在昨天以前,还是个父不详的孩子。
如果没有意外,我的人生,就是在十五岁上,被许婚给一个同样低贱的奴隶,生一堆更加低贱的孩子,世世代代侍奉主人。
我不甘心。我怎会甘心!
我的母亲生得十分好看,在折柳居时,乃是长安首屈一指的舞姬,歌舞无双,绝擅琵琶箜篌,亦通箫管琴瑟。
只是母亲不争,懦弱,所以才埋没了一身本事,潦倒一至此。
而我,比母亲更胜一筹,母亲曾数次夸我学什么都快,都精。
母亲不想我走她的路,所以虽然教了我歌舞,却不叫我做府里的舞姬。
我比府里的任何一个舞姬、讴者更出色,因着母亲的愿望,我从没起过做歌舞子的意图。就算我知道,前朝的卫皇后,也是讴者出身。就算我曾设想,也许哪一日,就会在歌舞时遇见那个能改变我命运的人。我依然选择听从母亲的要求,做个寻常的针线女奴。
可我不甘一生下贱,不甘在人生最美的时候,委身粗鄙!
何况——
我想到触手可及却又不得不放手的机会,指甲几乎挖进了漆盘里。
我想起昨天的事情。
我从去年春天,就蓄意与人交好。
我给前来赴宴、却被蔷薇划破了衣袖的夫人补过衣裳,终于得以成为针线上的人。
接着制衣、刺绣的技巧,来往夫人娘子之间,终于也在大公子那挂了名。
昨天我给大公子送衣服,大公子正搂着一个美人说笑。他瞅瞅我,又瞅瞅那美人,说,小鸾姝色,远胜他怀里那个,让我以后到他院子里伺候浆水。
我特别特别高兴,人生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被我抓住了。
其实我并不喜欢大公子,他无能,凶悍,毫无容人之气,但他能救我,使我得偿所愿,我便愿意依他。
运气糟点,被他收作妾侍,我自信凭我的手腕,绝不会像右将军的侧室那样被大夫人排挤成那样可怜的样子。
运气好,脱离贱籍,脱离奴籍,若运气再好些,外嫁给平民,或者寒士,农夫……强似在这里朝打夕骂,若有儿女,也是良人出身,比成为家奴好得多。
只要不寄身奴隶,做什么我都愿意,即使不过是只比最低贱的奴仆稍微好一点点的妾。
我只想,将自己的命,自己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
昨天下午,我带着大公子赏赐的一盘甜饼,高高兴兴地告诉母亲,大公子让我去伺候他。
母亲抖着手,砸了竹筒杯。
我不知所措。
母亲疯了一样的让我去回绝他,让我安分守己,让我继续做一个父不详的舞妓之女,一个随时可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被嫁人、发卖、处死的奴隶!
我不甘!
我第一次冲着母亲发火,埋怨她的与世无争,责备她的逆来顺受。
母亲无奈之下,只好流着泪告诉我,我是张将军的女儿,她在折柳居时因私心恋慕他,珠胎暗结,被另一位客人得知,便买下来送给了张将军。
离了折柳居,进了将军府,母亲就像离枝的鲜花一样,迅速凋谢,失去了一切颜色。
她不再是那个让长安女子失尽颜色的绝色美人,只是府里的“瓜媪”,被人遗忘,她甚至不敢对人说我是将军的女儿,因为将军夫人太狠,府里除了她安排的侧室,没有人可以留下子嗣。
万一叫夫人发现我的身世,我和母亲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输在血缘身份上,我无可奈何,只好回绝了大公子,依然做那个为了三尺布一根线被呼来喝去的针线女奴。
昨夜我一宿未眠,默默流泪一宿,想了一宿。
我想我年纪很小的时候,连一个三等侍女也可以肆意打骂我,有段时间我的小腿、手臂、腹背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她们会用滚烫的热水泼在我身上,她们会在寒冬腊月将我推下池塘里凿开的冰洞,她们会在我下台阶时推我,让我从高高的楼上滚下,摔得遍体鳞伤。
只因为我是瓜媪的女儿,所以人人可以欺负。
如果不是母亲在外面的朋友红姨悄悄送过几次药,接济过我们,又教我讨好别人、保全自己的手段,也许我根本活不到这个年纪。
失去了大公子这条路,却意外地知道了我原可以过得好一点,我也可以有一个更大的空间去争取自己想要的。
这不过让我更加不甘而已。
古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位高如此,尚且不论出身;生而下贱,尚且可以一拼;何况我所求不是位高,而是不受欺辱,何况我还有一个做将军的父亲。
我不怨天尤人,不恨命,不怪母亲。我不信我真的无路可走。
我转过花丛,折入一条长长的走廊。
不远处,一个青色的人影闪过来,我一眼看出那是给夫人的起居室打扫的粗使女婢如珰。如珰曾经在我被人欺负时救了我的命,将我从冰冷的池子里拉出来。后来她有一次打扫时不经心,留了刺儿,刮坏了夫人新裁的衣裳,我悄悄地补好了,让她免于一死。那以后我们就慢慢好了起来。
如珰脸上满是焦急之色,一边小跑,一边还看着四周,到了我跟前,还没说话,她便拉着我钻入牡丹花丛,离开长廊,曲曲折折地向西墙跑去。
我莫名其妙,在库房后边大海棠树底下挣开她,问道:“你拉着我做什么?我还要送衣服到夫人房里去呢。”
“别去了——我——”如珰犹豫了一下,道,“我这有攒了三五年的赏钱,你拿着,赶紧离开府里。昨晚王媪鬼鬼祟祟地回来,一脸得意,我知道她和你还有你母亲不对头,怕她要坑害你们,今早就多了个心眼儿,偷偷听了她的话。今天清早她和夫人禀告说……说你母亲勾引将军,私生下你。正好博陆侯夫人也在,就撺掇得夫人纠结了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去你房里了。我提前跑到针线房,知道你往这来所以来堵你。这府里呆不得,你还是快走吧。”
如珰的话,宛如晴天降雷,打得我六神无主:“那,那我阿母呢?”
如珰握着我的手,语带迟疑地说道:“鸾阿妹……你……节哀。我来时,听到路上有人说,你母亲,已经让夫人……杖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