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霍光之后,我又蜷回榻上。自从母亲去后,我就特别喜欢摆成蜷缩的姿势,似乎心里会安定许多,淡化掉飘萍风絮之感。
虽然手和足依然很疼,可我还是喜欢这样。
桃溪将内室收拾干净,焚上七夕应景的莲蓬荷叶香,柳江很有眼色地在外边就着灯光值夜,桃溪用签子挑着灯火陪我,道:“博陆侯长得那么严肃,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出,可关心起主人来,话又多,心又细,就像……就像咱们家老主人身边的赵媪。”
我懒懒地看她一眼:“我是客,他是主,再说我现在这样是谁害的,他心里有数,他又是个不愿意愧对别人的人,心里有愧,当然做事,就会失去往常的威仪,这也值得你说道?”
桃溪道:“若只是如此,也不值得婢子说道了。可是主人也难得为一个男子解释这么多话,两者相加,婢子怎能不多说几句呢?”
我转过身来,叱道:“你出去看看药好了没!”
“哦,是,主人。”桃溪委委屈屈地领命退下了。
柳江接替了她的位置,走到榻边,道:“主人也太纵着她,才养得她口无遮拦。不过,婢子也觉得,桃溪说的并不错。主人,博陆侯太危险了。”
我拢紧被子,道:“我心里有数,谢谢你们提醒我。”
柳江不说话了。
其实我一点数也没有,我的心,很乱。
第二天清晨,我起身洗漱完,觉得手上好了不少,于是抄了一会儿诗文,准备化给父母。刚搁下笔,杨河就来说霍姃来了。
霍姃虽然化了妆,两个眼睛却还是红肿一片,和桃儿一样。
“姐姐!”她一来,就坐在我身边哭,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子可以流下这么多眼泪。
我轻轻抚拍她的背,等她好些了,才柔声安慰:“好了好了,到底怎么了?”
霍姃抽抽搭搭地,说:“前儿晚上父亲不在家,宫里头来人,说主上看上我,要我进宫去伺候他,给他当什么美人夫人的,还好母亲有法子,把人打发走了。可我听说,昨儿主上在宫里又吵闹着说什么美人没到手,还要再找,我,我,我真的好怕啊!”
看来她还不知道,她母亲把我推出去挡灾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口上却温言细语地说道:“你放心,大将军一定能保护你的。大将军是大汉的第一人,主上又是他主持册立的,若大将军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保护天下呢?”
霍姃还是哭哭啼啼的:“可是自古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主上还没让父亲死,只是让他献出女儿!”
我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躁,她是霍光的女儿,她不肯信任自己的父亲,还不如我这个外人呢。我有些为霍光不平,他对自己的妻女够好了,可他的女儿一点也不理解他。君要霍光死,霍光一定会死,但君要霍光献女求荣,霍光绝不会从。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我正要为霍光说几句话,不防嗅见一丝惊精香的气息,这是霍显喜欢的香,博陆侯府里,只有她敢用,我于是又改了口,道:“妹妹,你也得对自己的父亲多些信心才行啊!我相信长安城倍受其苦的绝不止你们家,你们家可是大将军大司马家,尚且被其滋扰,我都不敢想长安城别的人家已经成了什么样!再这样下去,谁能有好日子过?大汉的基业也就摇摇欲坠了。若劝谏不能,还有退路可走。须知主上自己的皇位,还是大将军给他争取来的,倘若他惹了众怒,大将军不高兴,上表请废君,只要太后殿下盖了印,谁还能说什么?”
我想到刘病己很可能是霍光属意的人选,一瞬间又有了个主意,遂又道:“你是大将军的爱女,又是太后殿下的姨母,按说,新帝继位,你家又有拥立之功,倘若新帝是个好人才,你便是做皇后,也应该。可惜主上偏偏就好女色,听闻也不懂朝务,否则……其实倒是你的良配。”
霍姃羞得满面通红,绞着手帕别过脸去,道:“姐姐太过分了,妹妹是找你诉苦的,你反倒打趣我!”
窗外有些衣裾摩擦的声音,霍显走了。我牵起霍姃的手,道:“好妹妹,我就是这么一说,就想让你想开些,好受些。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霍姃与我厮混了几日,不久,朝上传来消息,霍光等人上书废君,太后已准。
而我细细打听到的缘由,却是七月十七,上官太后在御沟散心,恰好废帝刘贺当日也在御沟附近享乐,不仅践踏坏了先帝亲手给上官太后栽种的兰草,更趁酒兴调戏上官太后。上官太后在侍婢的护送下回到宫中,当日就找了霍光哭诉,次日便下诏废去刘贺的帝位。
霍显的手脚真快,而且,手段真下作!
上官太后也是她的外孙女儿,她也可以用这样的手段去利用她。
如果不是因为她连自己的外孙女儿也可以伤害,我倒要佩服她的行动力了。
不过,我相信霍光也知道谁在背后动手,我听说废帝的前一个晚上,他又和霍显吵了一架。
吵架,多好,多吵吵,多在夫君身上吃吃亏,她才会花心思在夫君身上,省的一天到晚给她丈夫惹事。
娶妻如此,真叫我由衷地同情霍光。
废帝次日,我向霍光辞行,霍光百忙之中匆匆见了我一面,他的脸色很糟,我估计他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说完场面话之后,我实在没忍住,道:“大将军面容憔悴,小鸾以为事已成定局,大将军还需多自保养,否则大将军精力不济,谁来主持大局?”
“国不可一日无主,我等匆匆废君,却未找到合适的继承者,真是惭愧啊!”
“这却有何难呢?”我道,“宗室子弟,其贤者择而用之不就好了么?素闻得史皇孙为人贤达,博通今古,才干过人,宽怀谦和,正直可靠。论血统,他是孝武帝嫡太子之孙,论为人,也极好。他如今是将军府的主簿,怎么大将军反而没想起他来?”
霍光眼中一亮:“你真觉得他好?”
我非常非常真诚地回道:“是,小鸾真觉得他好,能服众。倒不是小鸾认识他,才这样说,实在只有他是最合适的人。长安城知道他的人不少,从未听闻有不好的消息呢。”
霍光的神情明显一松。
我猜他有拥立刘病己的意思,只是因为刘贺太不像话,导致他担心自己再拥新君时,会让群臣不服,他虽不惧群臣反对,到底怕事情失控,所以听我说我觉得刘病己合适,他大概就有了些底。
“而且我听说廷尉邴公与史皇孙有半师之谊,充国赵将军一向对史皇孙照顾有加,司农田公与史皇孙是忘年交,完全可以请邴公与赵将军,大司农等人上书奏请立史皇孙,相信诸位大臣不会反对。大将军以为呢?”
霍光的眼镜更亮了,他有些干裂的唇扬起一个微笑:“光已有决断,多谢鸾娘子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