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安置好,我抄书,桃溪磨墨,柳江挑灯煮浆,我写完一篇祭文,存起来准备明天早上烧掉。
桃溪道:“主人,今天您为什么对博陆侯发火啊?”
“我也不知道,就是听不得他说我。昨儿那事是我错了,他来训我,我还能接受。今天他管到我头上来了,也不想想,他是我什么人?”我说着说着,心情又坏了些。
桃溪笑道:“主人别恼,婢子是想起,年前主人说主上和殿下的不睦,是‘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俗人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因为亲昵,所以别人犯错可容忍,唯独他错了就不能忍。婢子看来,主人和博陆侯,不也是如此么?”
“这话怎么讲?”
“主人对博陆侯的事,特别容易心烦气躁,动辄生气。以前被霍显欺辱,主人也能不动声色,暗中盘算,可今天博陆侯三言两语,就让主人失了冷静。昨天的事也一样。而博陆侯一向情绪内敛,心事不昭,不多言不多事,却总是对主人多管闲事。主人和他生完气,看他在街上找主人的样子,眼里脸上,全是忧郁呢。”
“……然后你悟出什么来了?”
“婢子愚钝,婢子什么也不知道,婢子猜不到主人的心事,也不了解博陆侯的想法。但是主人这么聪明,一定能悟出来的。”
桃溪的话很直,直直地插到我心里面,让我的思绪一片空白。
我在琢磨和猜测中度过了春天。
盛夏季节,关于许广汉的封爵再度提上议政,刘病己将他封为昌成君,这次没有人在反对,霍光表示支持后,大家都附和。
我想霍光大概很想苦笑吧,大家附和他,不过让刘病己更加忌惮他。
不过同时刘病己还下诏给霍光增加封地,我想刘病己是想通了,增加封地,不仅仅是为了表彰其拥立之功,也是为了安定臣子的心。
到了父亲的忌日时,刘病己下了一道诏书,因为我父亲抚养主上有功,顾追封恩德侯,恩及子女,又因我侍奉父母尽心尽力,为父母连丧耽误了己身,是以与我加虚爵,比大上造,因父母本非生身父母,又恩加一等,位比关内侯,以彰我纯孝贤淑,明惠嘉仪,免去我因逾岁未嫁而需缴纳的罚钱。
别人可能并不觉得如何,我知道,他追封我父亲是真的为了旧恩,推恩及我,也是感怀旧人。唯独以纯孝的名义加封,却是为了将来给孝武皇帝立庙而做准备,同时,也是谢我给他出的主意。
我出的可算什么主意?其实不过都是猜着他的打算说的。与其说是谢我,倒不如说是酬知己。
母亲的忌日只比父亲晚几天,我给母亲扫墓后就进宫谢恩了。
刘病己非常忙,只抽出了一小刻见我,辞了宣政殿,我又往椒房殿去,许平君不在,说是上官太后不好,她去侍奉汤药了。
我想了想,还是不要去见上官太后了,太后殿下在长乐宫,车马折腾。我想太后殿下忙着和许皇后表演和睦的后宫气氛,现在应该是不愿意让外人看见的。
天气非常炎热,我特别选了绕过池塘和御沟的杨柳阴阴的小路行走。
蝉在柳树上叫得声嘶力竭。我提着衣摆,走过柳树下的白石路。
桃溪和柳江跟在我身后,刘病己另遣了几个侍女跟着我,他把他随身伺候内侍令德也派了过来。
令德年纪在四十上下,长得非常平凡,是我母亲很多年前就收买了的老人,在宫里帮衬了我不少。
他撑着一柄阔约四尺的绢伞,小心地给我遮阳,不时提醒我小心下阶、路滑。
草木欣荣,特有的青涩的气味,因着阳光的熏照,更加强烈。
这让我想起柏子香,厚重的木质的香气,简单干净。
水池中的荷花开得烂漫如锦,风一吹,小荷怜怜,水波摇摇,柳枝款摆,更显出十二分的缱绻和缠绵来。
这片水池很大,几乎可算是个小湖泊了,我绕过南岸在最东边折向北走。
迎面恰对上一队服饰富丽,堆锦砌绣的人。
为首的女子不过二八年纪,穿一身绯色宫装,容颜极为秀丽,带着几分得意。她一手扶着腹部,一手由侍女搀扶,另一侧则是一个桃红宫装的女子,不比为首的漂亮,只双目灵动,五官精雅,身段窈窕风流,别有一番韵味。身后两个粉衣侍女,不轻不重地打着扇,又有两人撑伞,一路摇摇摆摆地行来。
她们遇见我,显然很惊讶。
我停下步子,她们也停了下来,扶着她的侍女叱道:“你是何人?为何在宫中乱走?见了华美人、卫充衣为何不行礼?”
卫充衣则娇笑道:“看形容是哪家的内眷,没见过宫里的繁华,不识得人,有什么可喝问的。你这丫头何必和她们一般见识?”
我抬抬下巴,令德低头道:“小的叩见华美人、卫充衣。这位是张家小娘子,几日前主上有旨,有封‘纯孝惠女’,位比关内侯。张家小娘子今日进宫谢恩,主上命小的送张娘子离宫。”
对面的侍女侍儿马上跪了一地,华美人和卫充衣也露出尴尬的神色,勉勉强强朝我半蹲身子,有些讪讪地让出路来。
卫充衣道:“是我们没见过张娘子,失礼了。德内侍,辛苦了。”
令德恭恭敬敬地说:“不敢,主上有命,小的从命。不是辛苦,是福气。二位夫人,小的还要送张娘子出宫,就不多说了。张娘子,这边请。”
我一言未发,顶着刺人的目光继续前行。
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华美人的哭闹声。
这点事都受不住,在这个宫廷里,可有的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