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我是由桃溪几个扶着,一步一步走的,刘病己小声和我说着话,不多时,就到了刘阿爷的酒浆棚子。
我一向和刘病己谈得来,不像是对皇帝陛下、霍光、霍斌他们的那种刻意迎奉的谈得来,而是真的有契合之处。临近棚子,我们不约而同地结束了对话。
高勇带着手下的侍卫,齐刷刷地站起来。
刘病己现在是大将军的主簿,和他们自然也相熟,上前和他们打了个招呼,高勇恭恭敬敬地向他拱手,刘病己又和我道了声再见,跨上马走了。
我有些狐疑,除开血统不说,刘病己只是个寻常主簿,高勇这个人的性格偏直率,如果没有霍光的吩咐,不可能对刘病己这般恭敬。
霍光——刚才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又袭上心来。
高勇和其他武士将我护送进城,家里留守的杨河说饭菜都准备好了,就摆在二门外的的花园里,我不便引高勇他们进内院,高勇也能理解,于是就在二门上分开辞谢,我将准备好的一千金送给高勇,让他分给他的下属。
高勇明显吃了一惊,一千金,可能他和他的手下们一年的俸禄加起来还没有这么多。
我道:“家中带孝,让高侍卫沾了晦气,这些钱,高侍卫和手下买些柚子叶、桃树枝去去晦才好。又是大正月的,耽误了你们和家人团聚,我也不是什么上三门的公子千金,还得劳烦您陪这么久,您要是不收下,我就过意不去了。若您不敢做主,不如告诉大将军,没准大将军还会再给我添些打赏呢?”
我不等他拒绝,道留步,直接快步回房了。
上山一趟,我也又累又饿,草草应付了胃,洗漱完毕我拆下头发,披上厚厚的被子,抱着炉子和衣缩在榻上养神。
阳光隔着窗户洒在我身上,虽然没什么温度,可心暖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我稍微清醒了些,刚坐起来,就看见桃溪在一旁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放下铜炉子,随手挽起头发慢慢地梳理。
桃溪忙道:“回主人,博陆侯来了,在二门上坐着,杨河姐姐说主人睡了,博陆侯就说他可以等,现下,都等了一个时辰了。”
我跳起来:“什么?你怎么不叫醒我?快点给我更衣梳头。”
桃溪满脸委屈:“博陆侯不让我们叫醒主人。”
“你们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啊?”我又好气又好笑,“他这么说,你也该问问我的意思才好。”
桃溪撇撇嘴,道:“哪有初二就上门来的,这个博陆侯,好不知趣,奴婢只是想让他早点回去,别扰了主人安宁。”
“知道你乖啦。”我摸摸她的头,桃溪脸一红,不说话了。
因为赶时间,我只匆匆梳了个简单垂髾,换上一件见客的外衣,前后不到一刻钟就好了,披上氅衣,换上丫头袜,碎步急趋到二门外的客房。
霍光昨日和皇帝陛下一起祭拜先祖,大概才回来,还没进家门,此刻身上穿的很素,正坐在火炉边上翻书。
我在门口盈盈下拜:“大将军。未知大将军驾到,未曾远迎,请大将军恕罪。”
霍光搁下书,遥遥虚扶:“张娘子请起。光不过路经此地,想起勇子还在,就顺路一起带回去。今日祭拜张贤弟、贤媳……和你阿母,可顺利?”
“多谢费心想着。高侍卫尽心尽力,哪有不顺利的。”我走到他对面,在座榻上正坐下,柳江、杨河给我上了姜汤,给霍光换了一盏酒羹,又道:“谢谢大将军遣高侍卫送我,小鸾无以为报,心中甚为惶恐呢。”
“是我谢你。”霍光道,“多谢你劝导主上,在主上面前为我说话。我不过投桃报李罢了。”
我心里的弦紧紧地绷了起来,霍光这个人,目光狠毒,眼界又开,心里透亮,外不显露,很难应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暴露了自己。
心里在推测霍光知道了什么、会怎么想,我面上却保持着一派云淡风轻,道:“不是为大将军说话,是不愿意看见朋友困扰。我改变不了什么,也不赞成主上和大将军对立,只希望主上自己能开心一些。”
我没有隐瞒我已经知道了霍棣的身份,大概也就霍斌和霍棣两个自以为瞒得很好吧。
霍光道:“还是需要多谢你,最近主上对某,态度软化了不少,皇后殿下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另外——”他顿了一下,“刘病己是个好孩子,你也有安抚他,很好。”
刘病己和霍光的关系……真的很难说清楚。
刘病己的曾祖母卫皇后,与景桓侯骠骑将军大司马霍去病的母亲是同胞姐妹,霍去病却是霍光的异母兄长。
霍光人生最初的几年,大概是在霍去病和烈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身边成长的,所以他敬重他们,向往他们。
刘病己的祖父戾太子遭遇谗害时,霍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施以援手,结果卫氏一门几乎死绝,戾太子和皇孙全部罹难,只剩刘病己一人存活,所以霍光一直心怀愧疚。
刘病己早年被关押在郡邸狱,全赖邴吉当时在郡邸狱任职,细心养育,长大后又是邴吉和我的父亲一起奔走,最后刘病己才得以寄身掖庭。
霍光似乎并没有参与刘病己的成长过程,但是,如果不是他,谁能给刘病己延请名师呢?复中翁、疏广、疏受,都是叫得上名的当世名人,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情,就能请了他们来当师父的。而且刘病己年少体弱,中间给他调养身体、教以养身术的人,正是文太医。即使文太医自愿出诊,不收钱,那些珍贵的药材也不是邴吉和父亲能负担得起的。赵将军彼时远征在外,常年不归,也顾不上这头。
想来想去,那个会在刘病己身边帮他一把的人,倒有可能是霍光。
今天见了高勇的态度,我有七八成肯定我的猜测。
之前的那个想法,又冒了个头。
我不动声色地抬眼去看他,却正正望进一双黑如冬夜的眸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