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细较起来,其实索然无味。
生母尚在的那些年,虽然苦,但心里没有仇恨,可以说是轻松。
在养父母身边的日子,虽然背着仇恨,可父母待我真的很好,总还有个念想。
等养父母也去了,我的生命里就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复仇,就是我的全部。为此我伤害自己的朋友,知己,长辈,乃至自己心爱的人。
我用心地谋划,打探消息,为了将仇人逼入绝境无所不用其极,还唯恐他们有反抗的机会,寻着一切机会落井下石。
我的一举一动,霍光大约都看在眼里,虽然他不太可能知道我做了什么,但我在设计他家,他是知道的。
也许是无从下手,也许是小看了我一个女子的能耐,他从没阻止过我。
他的忍让,就成了黑暗的日子里的唯一一线彩色,却又带给我更多痛苦。
求不得、放不下的,岂止他一人哉?
人生进入到第二十四个年头,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年。
这一年是地节元年。
复仇虽大事未了,但局已布下,网已张好,霍显姐妹就是长了翅膀也逃不走。
家事有彭祖夫妇打理,不必我费一点儿心思。
我的感情已有回报。
他虽然每个月只有六天休沐时间可以自由活动,有时候政务繁忙,连六天都没有,可他每个休假的日子,都在别院度过。
他带我走遍了长安附近的山山水水。
在灞河上踏过青,冰河初解,碧山倾在水,夭桃灼枝梢,芸薹灿,杨花飘,踏青石折过灞桥柳,趁东风放过美人鸢;
在宜春湖上飘过舟,艳艳的菡萏过人头,掷芍药一朵入君怀,新剥的菱角嫩如粉,奠大雁一双证情贞,用渔网套过白鸟,拿琴箫弄过仙鹤;
在鸿固原上走过马,满地黄花风起浪,采过茱萸子,攀一束芙蓉满怀抱,摇三秋桂子一身香,捼红果绿叶渐稀少,插两支山花印奴娇;
舞过风雪,试过弓刀,围火炉论过兵与书,拥狐裘拣过柏与松,新炭煮梅酒,旧雨烹茶汤,余晖散绮霞,空山听风响,双马践寒径,木叶凋荒凉。
每天数着时间算霍光休沐的日子,每天就这样欢喜期待地度过,像是从苍天那偷来的一年一样。到了除夕,祝酒陈愿,便想许来年如今岁一般,霍光仍在身边。
寒食清明,他抽空陪我扫墓归来,天有大雨,人间禁烟火,我和他就在当心小筑里枯坐,望着连天连地的雨下得如白练银丝一样。
霍光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身上有些不好,今天被寒气一激,难免就发作起来。
我拿厚厚的裘皮袍子给他裹上,想想,又伸手轻轻给他捋背,好半天,他咳嗽好点了,道:“我好多了,谢谢。”
我摇摇头,心里满满是心疼。
“后天就可以熬热滚滚的药了,晚上冷,去年年底新做的貉子皮大氅还没穿,我给你拿来盖上?”
“不了。明天还要陪主上祭祖,我得回家准备,在这歇了明早就起不来了。”
“你得好好养着,这样操劳,对你不好。”
“我知道,我懂。”他安慰似地朝我一笑,犹豫片刻,轻轻拍拍我的手。
因他坚持,我不得不安排车马随从送他回家。
雨越下越大,给我撑伞的柏梦、松格都忍不住东倒西歪。
霍光催我回去,我摇头不走。
他固执地想骑马,我劝不住,恼足了火吼了两句,他才乖乖地让我扶着上马车。
他的脸隐隐透着灰色,鬓上华发如霜尘。
我突然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晚了。
“子孟,你有没有话想和我说?”
“对不起。”
“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个。你不是很了解我吗?”
他又咳嗽起来:“……很抱歉。伯翼,虽然我知道你想听什么,可是我现在更想说声对不起。”
而这次,我想帮他顺顺气也不行。他高高在上,端坐马车里,我站在泥泞的地上,泥水沾污了我的海棠木屐。
“等你准备好了,再来找我吧。小鸾不送了。”
我负气离开,甚至没再看他一眼。
阳春三月,我就在别院里过我的日子,等着霍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来见我。
后几日我听说他病重,刘病己带着太医令亲临问疾,霍光趁机上书向刘病己求情,请刘病己答应饶恕他家人的一切罪过,并且将来他们犯下的错,只要不是谋逆等十恶不赦当诛九族的大罪,也饶他们不死。
刘病己答应了。
我没来由得觉得恶心。
之前我本想上门探望他的,听桃溪说他太医令已经回宫了,似乎有起色,于是在听闻他为夫人子女求情后,我又打消了探望的念头。
桃溪现在住在当心筑,管着当心小筑和附近的田地,自由轻松,养得白白胖胖。
早些时候她给猛子生了个儿子,很可爱,我每次来都要抽出时间逗他。
十三这日也不例外。
这一天晴空微云,和风习习,处处春和景明。
莺儿啼高柳,燕子剪明窗。紫藤蜿蜒在架子上,一簇一簇的花序倒垂,像梦境中的帘子。
桃溪抱着儿子,柏梦松格托着漆盘,陪我挑牡丹。
又是做供花的时候了。
今年牡丹开得很早。
现在才三月中浣,已有正红、丹朱等色的牡丹盛开。
最好看的一朵开得大如盆,蕊丛丛洒金,花瓣片片薄如蝉翼,大如宫扇。
我本未打算折它,它开过了。我只是握着它的茎,想仔细看一看,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悸,让我错手折断了它。
它开得烂熟,坠在地上,花瓣散开在泥土里。
我捂着心口弓着身子,引来三婢殷殷询问。
“没事,忽然心口有些痛。现在已经好了。”我被她们扶着走出牡丹花圃,回望那一滩红红的落花,艳得刺目,刺得我心口发闷,额上血管突跳。
我忽然有些不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