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今日晒了半日，弄破相了。”虽不是自己的身体，对于时初九干净清爽的皮面，叶琬琰仍是有几分疼惜。

时初九呆住了，自己虽长得清秀，但好歹是堂堂男儿，眼下竟这般娘们样的捂着嘴自怜自艾，那景象别提有多诡异了。

“抹点蜂蜜就好了。”时初九颤巍巍的说道，他实在是不忍心看下去了，说完他却想起自家早不是当年那个时家，哪里用得起什么蜂蜜。

“蜂蜜”叶琬琰回头望向时初九。

时初九疑惑地点点头，纳闷着蜂蜜二字挑着了她的哪根神经。

“我仿佛想起来了。”阖目凝神，叶琬琰半是自语道：“当年我爹埋了几罐酒给我做嫁妆，我小时顽皮，背着父亲，又将那酒挖了出来，私下放了些蜂蜜……嗯，还有蚂蚁，千足虫，和着一些野草根……”

叶琬琰努力地回忆着，时初九先是一喜，觉着酒的事有了眉目，后又转头一想，脑袋中爆炸出一番景象：一个五六岁的女孩，长得乖巧可人，手里捏着一把千足虫，这是比他娘们样还怪异的事啊。

时初九的魂在空中飘零，有些好奇这个占着他身子的魂魄了，他努力地睁大眼，期望能抓到点固城的第一美人的零星影子。

大概三年前，他来到固城，第一个听说的与固城相关的名字便是叶琬琰。

“那定是金砂和着银水捏出来的女娃子。”连见多识广的旅人也在他面前叹道，而他只是哦了一声，美人对他只是毫无意义的词，窘迫的生活困境才是他当时生活的全部。

而今，他见着了这个第一美人，却也看不见用溢美之辞堆砌出来的容颜。这样集美貌、身份于一身的女子，又是因何缘故溺死在了季河里。

“你为何会溺死在季河里？”时初九问道——既是用了他的身子，他也该有权利知晓些什么的吧。

一听这话，叶琬琰浑身一颤，脖子上仿佛有一双手狠狠地掐着她，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嘴上的绷紧感更强了，嘴唇干涸得如同见底的河床，叶琬琰猛得将唇一咬，一丝血从唇间的裂口处冒了出来。

时初九一看叶琬琰这般模样，怕她又想不起酿酒的配方，忙摇手道：“罢了，罢了，不说也无妨。”

“外面，是如何谈论我的死的？”叶琬琰抬头望向时初九，语气异常冷静。

“外面——”时初九看着叶琬琰，似乎有点认不出自己的肉身了。时初九本就是个市井小子，举止舒服就行，从顾不上仪表的问题。而眼前的这个人，虽是同样的模样，却端着一副好仪态，背部扳直，双手微微地合在腰前，一双琉璃眼端视着他。

“外面——都说你是失足落水。”时初九盯着她，迟缓地说道。

叶琬琰侧头视地，手指儿紧紧地扣着手心肉。

“以前的事，想起来了吧？”时初九瞅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今日出殡仪式上她异常举动，再说方才说到她是叶琬琰时，她也没有丝毫反应，仿佛是默认了一般，她该是想起来了。

叶琬琰点点头，转而抬首冷笑：“大部分都想了起来，可我还是不知我为何而死。总之还要借你身子用用，我还有事要做。”

“你太自私了！”时初九肩膀一耸，脑门心一紧：“我又未曾对你做个亏心事，为何偏偏选上我。”

“我也不知。”叶琬琰神色微正，正想开口继续说道，却听见时初九又抛来一个问题。

“你，认识殆吗？”时初九小心试探道，怪力乱神的事说多了会被人当作疯子。

叶琬琰错愕地望着时初九，脑中却又想起白发男子鬼魅之音——“我唤作殆，收魂人。”

“你如何知道他的？”叶琬琰追问着，此人缥缈诡异，她有时总是怀疑此人是不是只是死后幻象。

“今日出殡路上。”时初九想了想，才确定道：“今日那场风沙，想必也是他救你弄的。”

“救我？”叶琬琰疑惑了——一个出现在她死后镜像中的人，能呼风弄沙，已经不是一个凡人了，只是为何要救她？

“他有给你东西吗？”时初九又问道。

见叶琬琰纳闷地摇了摇头，时初九也奇怪道：“他说东西给我们了。”

时初九悬浮在半空琢磨着收魂人的话，叶琬琰也坐在屋檐边，细细思索着。她暗道这叫做殆的人所做之事已凡人之所及，怕不是一般人等猜的出来的。此刻，她想起了江白露这号异士，怕是要寻了他才能问得出一二。

咽下一口酒，叶琬琰衣袂招展，发丝飞扬，她的目光随风远眺，前方的夜黑暗而不可描析，大漠藏在黑暗中轻轻呼吸。那一阵阵的风，吞吐着沙的气息，仿佛还带着大漠的温度。

屋檐下的灯火摇曳不停，昏黄的光影在一个白影上摇弋，江白露伫立不动，牵着骆驼，抬头望着屋檐上的身影不语。

他凝望着他左眼中的影子，呼吸突屏。

一身红衣的女子，一袭昏黄的灯光，魅影飘然，回忆溢香。

哨声响起，宵禁开始。

万家的灯火，一盏盏的熄灭。江白露的身影由明变暗，先是能瞅见眉眼，后是只能看见一个轮廓，最后，他的身影终是和着街道融入了杳冥的黑夜中。

唯有一声声的驼铃，在小巷中一遍遍的回响，提醒着黑夜，这仍是有生灵的地方，这里的生灵已进入梦乡。

“少爷要去何方？”随从跟在江白露身后问道。

江白露继续着自己的步伐，没有回答。

那日，他给叶琬琰指出了记忆的方向，就意味着叶琬琰还会来寻他。

那就意味着他的目光还会被那华丽的身影所纠缠，他的左眼还会情不自禁一遍又一遍地欣赏那绯红的妍影。

何方，一个地方，一个心中没有叶琬琰的地方。

第二日，叶琬琰再去寻江白露问个究竟时，却意外地得知江白露再一次出门远行，踪影无所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