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翌日,七里大街上挽歌唱起,钱纸入天。
三丈高的引魂幡随着出殡队伍的缓慢前进微微颤抖着,四个绿脸半裸男子手持长矛围刺着竹幡,一边跳着一边念道:“不孝女叶琬琰,人轻命薄凋花颜,可道花落复又生,人去影散魂何返。”
念词才落下,执拂人又是仰天高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一尊三重棺椁在四十八人的抗持之下缓缓地向前移动着,双响儿打着响尺,起声道:“落。”
那四十八人即刻停下脚步,顷刻间将棺椁平平稳稳地落在了七里大街上。
棺椁才一落,哭丧的声音立马大了起来,那哀伤之情那叫嚎得个热热闹闹。
这时,管丧的王执事小跑了过来,冲那哭丧的头儿低声骂道:“气儿漏了?王爷让大声哭,要让这固城也滚烫那么一回!”
哭丧的头儿点了点头,一下跪在地上,呲牙咧嘴,鼻涕横飞:“我的王妃娘娘啊~~~~~!”
顿时,哭丧的队伍抱着了一团,敲的敲胸,捶的捶地,恨不得躺在这棺材里的就是自己。
火烈王妃的出殡队伍从卯时出来,到了辰时还没出这固城。出殡的队伍拉了百米长,将这七里大街占了一大半,引来了大批看热闹的民众,大多数的民众面黄肌瘦,迫不及待地伸长着脖子向外好奇打望,哪怕身着黑甲的侍卫的鞭子声此时正在耳边响起——苦日子太长了,总算来了点打眼的皇家殡礼新鲜坚难的生活。
“啧啧啧,这火烈王妃算是当划算了,当划算了!瞧这大馆,三层的!”时初九飘着半空,调侃着:“看那棺面,鎏金大画,看那抬棺的,这气质,这魄力——啧啧,叫我死几回我都愿意啊!”
时初九朝下看了看,只见自己的本身挤在人潮中,无奈身形清瘦,被人推来捏去,早是发丝蓬乱,衣冠不整了。
“什么三层?什么鎏金?”琉璃眼急得直跺脚,人墙挡在前,她什么也看不见。
那叫江白露的异人叫她来七里大街,自然会有眉目。想起眉目二字,她兴奋地一夜睡不着,盘算着把事情弄清楚,把自个儿的肉身找回来,把这皮囊还给那唠叨不停的时初九,然后互不相欠,谁知自己太不中用,竟在天快亮时睡着了,等赶到七里大街的时候,大街上早是铺上了一层人毯。
她继又喊道:“怎么还有抬棺的,这究竟怎么回事!”
她是扯上了什么鬼事,江白露怎么叫她来看出殡,出殡关她什么事?死人她能问出什么?难不成死的人是她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心猛地一提,悬在了半空。
“你已亡,何念?”又是那幽幽的声音在耳中盘旋。
甩了甩头,不会的人,时初九没死,所以魂还在人间,她的魂还在人间,所以她也没死。
她颇有些狼狈地看向时初九,大声问道:“出殡的是谁?”
“火烈王的妃子,叶琬琰。”旁边的一位大叔露出满嘴的黄牙,开腔道:“固城安西将军之女。”
“叶……琬琰。”琉璃眼瞪大着眼,缓缓念出这三个字。
“不孝女叶琬琰,人轻命薄凋花颜,可道花落复又生,人去影散魂何返。”
四个男子高声喊道,惊得苍白的引魂幡无风而起,引得幡下的众人倒吸了一口气:“莫不是那叶大美女的魂魄真的招来了吧。”
“真是可惜,舞象年华,生前是一团火,死后竟成了水中的幽魂。”
“是啊,才当上王妃两年,一儿半女也未曾留下……”
众人的叹息渐浓,琉璃眼的面色越发僵白,任凭人潮将她推来挤去。
“叶-琬-琰。”她一字一字地咬出声,目光死命地绞着幡上的缟色。
“那好像是、那是,”气息竟提不上了来了,她自言自语道:“那是我的名字。”
“我是,”她抬头望向高高飘扬的黑色旗帜,上面一笔而下一个红色的“火”字:“火烈王的王妃,叶琬琰!”
不知那里来的劲,她推开周遭的人,死命地向前挤去,竟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
血液奔上琉璃眼的眼框,眼前的景象只在她的眸中绷紧成一个“火”字。
“我爱他!有他在,沙漠可以绽放花朵,风沙可以吹来沃土,就连一杯白水呀,都可以品成陈酒。”
她出嫁之时,也是这样一个“火”字在风中飏飏,那样独特的一个字,像一个男子在风中独舞一般。
“火烈王,”记得那时她飞奔向他的夫,她尊贵英拔的夫,心中欢喜之情溢出她的嘴中:“我夫!”
那时,也是人潮一般的民众簇拥着她,她回头一望,她的夫眉梢半挑,眼底流光溢彩地看着她。
而今,他的旗帜仍在风中飘动,那他的人,是否仍是那样神采奕奕地凝视着她呢?
“我还没死!”她想立刻飞奔到他的身边,告诉他的妻还活着。
她活生生的从人山人海中挤出一条道,冲到了最前面,然人趔趄而行,终是不稳,琉璃眼一下跪在了地上。
金黄的纸钱洒落在她的面前,和着土黄的砂石,不分彼此。琉璃眼抬头拾目,却见一樽巨大的棺椁停在她的面前,棺底描着鎏金的鸟兽,棺面写着一个金色的福字,在大漠阳光的直射下,耀眼而刺目。
“夫君,我与你携手到老,生生世世。”还记得洞房花烛夜,她眼底含羞,抬头却看见喜房门开,火烈王的身影匿在一片黑暗中,唯留下红色的纱绸在夜风中静静慢舞。
记忆泄开一条缝,过往如那滴石雨,点点敲击着她的心房。
一种熟悉的窒息感袭上她的喉间,水声在她耳边回响。
泪水涌了上来,眼前的金色福字在她面前模模糊糊,她喃喃自语道:“若我亡,如何与你携手到老,又如何等你到生生世世?”
此时,四十八个汉子见前方一清秀的男子挡住去路,齐声斥道:“去!”
那四个念念有词的绿面男子,也手持着长矛,团团指着她的鼻尖,怪声叫道:“何方妖孽,还不散去!”
众人见这景象带着几分煞气,不约而至地向后退了几步。
“你疯啦!”时初九飘到她面前,急声劝道:“这是要掉脑袋的,这是火烈王,这是火烈王啊!”
任凭时初九如何呼喊,琉璃眼仍是跪在地上,塔拉着身子,呆呆地望着鎏金福字,两行清泪不绝眼下。
“那是我的身子。”时初九一下吼道:“那是我的命!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那我呢,那我在哪里?”琉璃眼眼神迷离,只是指着棺材,冲他一笑:“我是不是在这里?”
时初九怒气一收,先是一愣,后是一惊,那里面躺的可是火烈王妃啊!
他回过头来,疑惑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人——面前的这个人,第一次和自己说话时,将自己蔑称为“草民”。
“大胆草民!”王执事见队伍停着不动了,上前探个究竟,竟瞅见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男子挡在了路中间,不禁恶从心起,尖声怒叱:“你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挡着王妃娘娘的招魂路!”
“敢问大人你,”琉璃眼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问道:“棺内所躺何人?”
耳边的水声越响越大,琉璃眼脑中想起那个夜晚,碧夜星光,在水中折射出奇异的色彩,随着水的流动,汇集成流光一片。
流光在她头顶上闪耀着,她想张嘴呼吸,口鼻却被泥沙堵住,只闻得见喉中的血腥味,身体沉重得像块铅石。渐渐地,那血腥味越来越淡,身体也越变越轻,人就像装上翅膀,飞了起来。
一颗巨大的胡杨树挡在她的面前,黑色的树影静静地禅释着夜的宁静。
她低头一看,却看见自己浮在河面上,而脚下的水中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夜那么得黑,她仍是清晰地看见了水下之人的眉眼。那眉梢,那眼角,那张苍白的脸蛋,不正是日日在镜中端详着的自己吗?
“棺内安详着我们尊贵的火烈王妃!”王执事轻哼一声:“岂是尔等草民过问之事!”
身体一阵冷颤,琉璃眼向前走了一步:“哦,可是唤作叶琬琰?”
“刁民!”王执事给了她一个巴掌:“王妃的名字岂是尔等刁民口中之词!”
琉璃眼摸了摸脸颊,眼皮无力地抬起:“她可是因水而亡?”
“贱民!”王执事紧接着甩出一个耳光:“来人,拿下!”
王执事的话音才落下,时初九的急得围着王执事团团转,胡语道:“那不是她!那不是她!你要算账,找棺材里面那个去!”
琉璃眼望着棺椁上的那个福字,一言不发,刹那间,记忆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他们说我后福无量,那绝不是我!”她望着水中满头散发的自己,惊恐地向后退去:“我是火烈王妃,我还活着……”
“你已亡,何念?”幽幽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她惊得一回头,却看见一白发闭目的男子,手握羌笛,素衣飘然。
“你是何人?”她一片茫然。
“我唤作殆,”白发男子声音平静没有起伏:“收魂人。”
“收魂人……”她颤声念道,向后一个踉跄。
白发男子快速地飘逸至她身前,单手锢着她的下巴,声音冷然:“觉得自己还没死吗?告诉我,人类执着于生死究竟是何等的心情?”
她颤抖着,魂魄犹如遭电击,被无名之力牢牢地吸住,不得挣扎。
“因何生,因何死,你们人类世世代代追寻着答案,”男子的长发落在她的脸颊上,瞬间,她一个抽搐,犹如寒冰穿心:“告诉我,你又因何生,因何死?”
“因何生,因何死?”整个魂都灌着寒气,那是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她高声尖叫起来:“我是被人杀死的!我是被人杀死的!”
“被谁所杀?”
“红色扳指……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来人,拿下这个贱民。”王执事亢奋的声音把琉璃眼拉回了现实中,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两个大汉压得匍匐于地。
“前方发生何事?”突然,一个低沉冷凛的声音随着马蹄声破空而至。
“王爷,乃一疯子挡路闹事。”王执事的声音突然变低变软了。
王爷,火烈王?琉璃眼心里一阵激动,猛地将头抬起,高声喊道:“我是叶——”
话语才出了半口,琉璃眼瞧着眼前人,却呆住了。
火烈王身穿黑金软甲,骑在一匹高大威猛的黑马之上,立于她面前。他的面孔被软甲遮了一半,只露出一双犀利的眼睛睥睨着琉璃眼,将她的身影噬入眸中无尽的黑暗里。他右手执着佩刀,左手牵着缰绳,左手大拇指上正套着一个红色扳指。
“叶琬琰,离我远点,永远。”还是那个夜晚,他的手紧紧地扣着她的颈项,拇指上的红色扳指死命地抵着她的肌肤:“永永远远地消失在我面前。”
火烈王猛地一推,将她推入了汹涌的河水中。
那个夜,星光旖旎。他的身影,一座远山,带着血色。
杀她之人,乃她夫也。
心抽搐着,剩下的话语梗在了喉间,琉璃眼猛地阖上目,将抬起的头无力地搁在了沙石上。身后大汉随手把她的头狠狠按住,让她不得动弹。
“斩了。”火烈王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响起,冷冰冰地决定了一个贱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