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叶琬琰还记得这个白衣少年月下的自言自语,话语掷地,白袖鼓舞。
那一刻,时初九的脸庞有难得的认真,凝目片刻,忽而对她一笑,嘴边的酒窝浅浅。
叶琬琰却觉得他不当笑的,家生变故,怎么还笑得出来。若不是因为她,时家此时定如往时,烛光暖色,笑语家常。
第二日,时初九又去了王雨处,时家老婆子也安生了下来,只是身子虚弱了些,却也无妨。众人道着她命大,这样的大火竟也存了下来。她却不理睬,仍是紧攥那枚石头,嘴中说着等初九回来。时初九听着鼻子有些发酸,也没再多留,就在周遭走了一圈,探了探昨日的那几个侍卫。
几名侍卫许久不见时初九踪影,天气又炎热,个个无精打采。待到晚上,人数减了五成,到了第三日又减至一人,到了夜晚,再也没了侍卫的踪迹。
叶琬琰终是有机会见时家人一面,时初九也和她说了离开固城的打算。。
“算是告别吧,也不能连累了爹妈。”时初九愁着脸,手托着下巴,年轻的脸蛋上挂着几丝惆怅:“最要紧的是,身上没几个子,总该向他们讨点铜板去流浪吧。”
时初九忧伤的气氛前一刻是很让叶琬琰动容的,正想安慰,后一刻时初九吐出的话,让叶琬琰深深地觉得任何安慰的话用在时初九身上都是浪费。
“也罢。”叶琬琰瞟了一眼时初九:“总归是个人样,总能活下去的。”
“说的简单。”时初九看见叶琬琰正身手矫健地翻墙而出,忙追了上去:“住可以露宿在荒郊野地,吃饭不要铜子?万一生个小病,吃药不要铜子?再遇见个山贼兵爷的,孝敬不要铜子?”
叶琬琰没理他,板着脸向前直行,任凭时初九在身后滔滔不绝。
“哎呀,才想起。”时初九一脸恍然:“我家家当被烧得差不多了,那就讨些干粮净水吧。”
“高柳乱蝉嘶。”叶琬琰脑中无端地冒出一句词,这是当年对头捻来讽她用的,今时今日她却觉得这句词用在时初九身上更为合适。叶琬琰没有柳絮之才,许久想不起这句词的那上一句是什么,待快到了王雨家门,才想起应是“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
苍茫的古道上一匹瘦马缓缓而行,伴着夏蝉嘶鸣的古柳,或许还伴着夕阳余晖,叶琬琰想着这样的画面却觉得分外浪漫,流浪不外乎如此吧。
夜已至深,鸦默雀静,叶琬琰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后才走至门前,轻扣门上的铁草帽。屋内的人掀开一条门缝,先是吓得一关,却又立马打开,将叶琬琰拉了进来。
叶琬琰一看,开门的正是王雨,屋内的其他的人也被惊动了,看见叶琬琰全是怔忪模样。
时家当家的望天长叹一口气:“真是个讨债的啊!”
叶琬琰心中酝酿了半天的说辞被时当家的话梗在了喉里,她想过时家见她的各种表情,多半是惊喜、忧伤,却没料到却是这样的情景。
“我是来告别的。”叶琬琰还是无法喊旁人作爹娘,作不出惜惜而别的惆怅摸样,再加上时当家的无奈表情,她干脆单刀直入。
“你如今惹出的祸也收不了场了,出走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时当家的莫名松了口气:“眼下母亲的身子还未恢复,我和你娘合计还是在固城呆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去投奔你舅舅家去。你此去,就先一步落下脚。对了,你在王府偷的金银分一些来,好做盘缠。”
“我拿王府的金银作何?”叶琬琰话语有些不屑,方想起是尔不刃污蔑之词,手指抚过发丝,眼珠子一转,又说道:“我是被人陷害,却也说不清了。”
一屋的人满脸失望,特别是王雨,嘴一撇,泪光一闪:“我还指望救死扶伤给点报酬呢。”
时初九在一旁摇摇头,可惜道:“失策了,失策了,真该在王府顺点值钱的走。”
大眼瞪着小眼,屋里的人静默不语,那表情比看见时家老婆子进了火屋还要悲恸。
叶琬琰彻底无语了。
时家几代的傀儡艺人,看惯了世间悲欢离合,早知世事无常的道理,于是这离别场景也不是凄凄切切,却比常人实际的多。穿的、吃的,大家商议了一下,拣了王雨家简单的几样东西做了个包裹,却又思考起如何将叶琬琰安全送出城门的问题。
时初九在叶琬琰耳边叽里咕噜了几句,叶琬琰偷眼瞅了一下时初九,回头道:“无妨。明日我扮着女子即可。”
“时兄有这种能耐?”王雨质疑,你时初九只是个操作木偶的,可不是唱曲有演戏功底的艺人。
叶琬琰满脸的自信,抿嘴一笑,也不掩得意:“有何难?一颦一笑,不过信手拈来之事。”
时初九在一旁啧啧了两声,也不难理解叶琬琰自信的来处。她本就是女子,传说中天资绝色的美女,这女儿家的美好身姿她自是拿捏得准的。正因如此,他才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初九啊,初九。”时家老婆子在内屋唤了起来。
时初九催促着叶琬琰快去看看,催得急了些,叶琬琰转眼给了他一个我自会去看的表情,便进了内屋。
时老婆子虚眼看了一下叶琬琰,方才放心的将手中的宝贝石头拿给了叶琬琰,继又捏了捏她的手:“拿好,这是宝贝,热了抱着凉快。”
“娘又糊涂了。”时家媳妇叹了口气。
时初九怔怔地看着时老婆子,话语中终是多了一丝不舍之意:“替我拿着吧,权当做念想。”
叶琬琰眼神一动,将这石头收了下来,往包裹里塞了又塞。
次日,叶琬琰做少女装扮,薄衣轻裙,在一家人的目瞪口呆中出了门。
“完了,完了。”时家媳妇手心捏出一把汗水:“之前还担心瞒不过那些城门侍卫,现在怎么担心起阿九有断袖之忧啊。”
天蒙蒙亮,城门才开,侍卫被叶琬琰描的一双媚眼檀唇失神了片刻,目送着高挑婀娜的身姿出了城门,也没想到此人正是被通缉之人。
时初九看见自己这般模样,兴致颇高,一路上狂笑不止。
叶琬琰也不正眼瞧他,冷哼了一声:“我也不介意就作这女儿装扮几年,只怕到时你盛名远播,只招雄蜂公蝶了。”
“形象颇佳,被你这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时初九把叶琬琰嘲讽之话当成了表扬,双手捧着自个儿的脸蛋故意对叶琬琰做陶醉状。
“你。”叶琬琰不知说什么好了,时初九这人平时真是嬉皮笑脸惯了,人长得干净剔透,平日言行却不着边际。
叶琬琰不屑于和他一般计较,回头看向了固城。
此时人已过了草滩,行至黄沙之地,叶琬琰远远望去,固城和地平线连成了一片。黄沙贴着脚,天那么近,可那道地平线看起来却越来越远。
叶琬琰俯下身,朝固城深深的一拜。薄衫抚着砂石,少年瘦峭的背托着湛蓝的天。
“别了。”她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
时初九双眸微微一颤,却好奇叶琬琰在拜别什么。固城的过去,或是固城的火烈王府,或是固城一位失了女儿的将军?
时初九一反常态地没在多言,只是默默地看着叶琬琰跪拜的身影。
那一刻,怪风突起,飞沙走石,景象翳翳。
叶琬琰虚着眼,牵着袖口挡住风沙的侵袭。只是片刻,沙袭退去,待她睁开眼时,却见面前散舞的白色袍袖。
银色发丝在空中妖异地飞扬,白色的衣衫在风中鼓鼓。眼前的人,有着一双白色的瞳子。他手执着羌笛,轻轻曼曼地朝两人看去:“我们,都是第二次见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