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年,叶琬琰的父亲被派往固城,叶琬琰也随着去了固城。
与尔不刃的第三次见面,是在沙漠中的一颗胡杨树下。
到了固城后,尔不刃便沉默在了他府中的生活,就算是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时,面孔也覆去了一半,甚少有人能认出他,而叶琬琰却一眼辩出了他。
金黄的沙漠,炙热的空气,蒸发了叶琬琰心中的胆怯,撩起了她心中的火热。她着着红色的纱裙,随手将长发盘在头顶上作髻,如她与尔不刃初次相遇一般。
“你的酒不及我酿的酒香,”她快步走向尔不刃:“王爷,还记得我吗?”
尔不刃坐靠在胡杨树下,放下手中的酒壶,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此时的叶琬琰已经十五岁,眉眼生得越发的美艳,每到一处,浑身散发的光芒仿佛瞬间就能蒸发掉所有人的血液。
可尔不刃仅仅是瞥了她一眼,平淡无奇的一眼,疑惑不解的一眼。
“我唤作叶琬琰,”叶琬琰的双眼兴奋地闪着星芒:“安西将军的女儿。”
“听说过,”尔不刃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边起身一边冷冷道:“说是固城来了沙漠之花雕成的女子,说的便是你吧。”
叶琬琰迟疑地应道,不知所措着尔不刃冷漠的样子。她以为他会认得她,如同那个夜晚,对她莞尔一笑。
心里有所不甘,叶琬琰脱口而出:“我喜欢你!”
瞅了叶琬琰一眼,尔不刃又饮下了一口酒,他摆了摆手,转身就走。
“我喜欢你!”叶琬琰上前追了几步,继又大声的喊道。
尔不刃缓缓地向前走着,金色的衣边描着他修硕的身影。
“与我何干。”他掷下一句,带着一身酒气消失在了叶琬琰的视野中。
失望、受辱、懊恼一股子地压上了叶琬琰的心头,她靠着胡杨树,无力地垂下手,鲜红的披帛沮丧地耷拉在黄沙上,远远地看去,胡杨流下的眼泪一般。
大漠的气候,有时候残忍地像个魔鬼,狂热的时候能把人烧起火来,严寒的时候能把呼吸也结成冰。在叶琬琰到固城的第一个冬天,白雪覆盖大地,固城褪去了金黄,裹上了朴素的银装。
叶琬琰披着狐裘,搓着手,小步行走在夕阳下的街道上。
她抬起头,眼里的一切全是雪白,白色的街道,白色的房子。然而,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不甘于冬天的单调,像是用金砂吹出的砂影,莫名地闯入了叶琬琰的眼眶。
她怔怔地看着来人,嘴里唤道:“王,王爷?”
叶琬琰话才出口,尔不刃却将唇狠狠地覆在了她的唇上——一个暴虐的吻,充满了掠夺和蛮横,不容她反抗,不容她思考。
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夕阳西下,人们都行色匆匆。只有两个人,无视他人的目光,相吻在固城街道上。两人相拥的摸样被夕阳拉成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描画在了皑皑白雪上。
“做我,”尔不刃盯着叶琬琰发晕的模样,一字一顿道:“尔不刃的妻子。”
叶琬琰的头已是天旋地转,只能傻傻应道:“好、好。”
尔不刃抓起了她的手,大声地向周遭的众人的宣布道:“我,尔不刃,此时此刻此地,将娶此人做我的王妃!”
他嘴中的话语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为了白雾,迷离在叶琬琰的眸中。火烈王的模样一直是个谜,如今他却将自己展现在众人面前,仅仅是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没有开始,没有过程,然后就有了结果。
最后呢?
记忆的步伐快过了时间,只是那么一瞬间,往事便清晰地从叶琬琰的脑中掠过。她曾经眉目如画,如今却借着一个少年郎的躯壳苟延着自己的生命。她吃力地侧着头,蹙着眉,眼角瞥着倒在她面前的尸体上。
虽然红纱一层一层地裹着尸身,但仍是掩不住尸体本身的腐臭味。尸臭味,和着浓浓的香料味,一阵阵地向叶琬琰袭来。
多么讽刺啊,她和自己相遇了。
不知红纱下的自己变成怎样的丑模样。原来人的一生,就是裹在这样个臭皮囊下,在世间浑浑噩噩。叶琬琰叹了一口气,心坎中却堵得慌,有什么东西堆积在她的心头,让她的呼吸变得越发的难受。
几个大汉在王执事的斥骂声中收拾着王妃的尸首,又小心翼翼地放入了棺木中,棺盖一层层的盖上,为下葬恢复了该有的模样。
“我不甘心!”叶琬琰突然大声喊道。
顷刻之间,胸口的力量喷薄而出,炸响成她口中的呐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放开他。”尔不刃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平日见得人多了,也没见着胆子这么大的:“我倒要听听他要说啥。”
压在叶琬琰身上的手终是松开了,叶琬琰想爬起来,才发现腿早是瘫软,只好继又坐跪在尔不刃的面前。
“我不甘心,我替王妃不甘心。”叶琬琰这次没敢在直视尔不刃的眼睛,在纱国,直视贵族的眼睛只会给自己找来麻烦,她又想起自己方才闻得腐臭味——她不想什么都没做,就再死一次。
“我与王妃在这固城相识,几次交谈,便知道王妃对王爷您的殷殷情意。王爷您流着贵族的血液,高贵得如同太阳,你一个微笑,对王妃而言,珍贵得如同大漠上的水珠儿。”叶琬琰想起初识尔不刃的那个微笑,记忆中魅惑人心的一剂药。
“诸神保佑啊,王妃终是嫁给了王爷您,可以与您携手百年,为你生儿育女,做个幸福的妻子,做个快乐的母亲,美好的日子会像这大漠上的砂子一样,数也数不清。”泪珠儿在叶琬琰的眼眶中打着旋,她又想起了独她一人的新房:“可是为什么啊,在王妃幸福的日子里,她的愿望竟残忍地被扼杀,葬身在荒漠的水中。”
叶琬琰抑制住自己想抬头看看尔不刃的冲动,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努力地想还原本他来的模样,然而出现在她脑中的只有那晚他置她于死地的模样。
他因何要杀掉自己?记忆总是空白了那么一段,叶琬琰始终想不起。
“而今,我看见王妃就要下葬,就要彻彻底底地与这尘世再无关系,我心不忍,一时之间悲从心来,难以抑制,情不自禁地就冲了出来,扰了王妃的招魂路,”叶琬琰咬了咬牙,眼下活着比什么都好,都怪自己过于冲动,不能再搭上一条命了:“恳请尊贵的王爷看在王妃的面上,原谅我今日的莽撞,我只是为王妃难过啊!”
话语不多,但全是真情,叶琬琰的一番话无不让在场的人替王妃扼腕叹息,就连那王执事脸上也出现了几丝动容。时初九在一旁看着,觉得此番他定是能活下来了。
谁知尔不刃只是无趣地弹掉了袖上的尘土,抬首看了看前方,硬声道:“时候不早了,出发吧,这个人斩了。”
叶琬琰心中一惊,碳烤的天里,冷汗嗖嗖地冒了出来。她咬了咬唇,眼珠子左右看了看,立马大声道:“王妃生前将酿酒的配方告诉我了!”
时初九一听这脑袋就大了,都快死了还不求饶,倒说到酒的事上面去了。
叶琬琰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嫁入王府后,尔不刃和她接触其实不多,但好几次夸过她的酒香,说是只有她的酒有这般独特的味道。而今一急,她倒是想起了这事。
尔不刃愣了愣,扯了扯缰绳,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倒是记得了,她酿的酒可不是一般的香——这样吧,王执事……”
他挥了挥手,王执事忙靠了上去,踮着脚,听着尔不刃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紧接着,尔不刃骑在马上转身回行,不再他话。
王执事转头看了看叶琬琰,皱着眉头哼了一声,然后抽出身旁侍卫的长剑,哐的一声扔在叶琬琰面前。
时初九几乎是咆哮:“太没人情味了吧!砍头改自尽!”
叶琬琰看着地上的剑,不知王执事是什么用意。
“王爷说了,死罪可以免,但是活罪难饶。”王执事的话语慢吞吞地响了起来:“脖子抵着这把剑跪到日落为止。若是脖子上出血了,那你自个儿还是把脖子给抹了吧,若是脖子没事,改天把酿好的酒给送到王爷府上来。”
听了王执事的话,叶琬琰送了一口气,半天时间而已,自己小心点,这命还是能保住了。
半天时间,太阳从当午跑到了西下。
叶琬琰是汗流浃背,小心翼翼地跪着,终是保住了脖子。其间,时家的人听到消息全赶了来,围在她身边哭哭啼啼,而时初九则飘在一旁,捧着个脸,数落了她一个下午。
终归是保住命了,大家都欢呼雀跃,时初九也数落累了。
叶琬琰把剑一扔,牵着袖口拭掉额上的汗珠。
她仰头看了时初九一眼,冷冷的说道:“我知道这样很卑鄙,对你很不公平。但我已经决定了,身子我暂时不打算还你了,我还有些事要做。”
话毕,也不管时初九的家人怀疑她是不是热出魔障尽说胡话,叶琬琰深吸了一口气,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哀怨着自己的处境,而今才感觉到呼吸的美好。
听了这话,时初九一人呆呆地伫着,被叶琬琰打击地不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