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慢慢地滑了下来,伤痛了眼前的沙,湿润了覆在沙上的黑影。
这样的影子,叶琬琰还清楚地记得。
那被灯光拓在墙上的影子,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曾悄悄地将自己的身影加入那面墙,小心翼翼地轻吻着他的发丝。
回忆扣着她的呼吸,每一丝空气都塞满了沙尘。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火烈王。黄沙和着她的泪与汗,模糊着她脸庞的轮廓,只是清晰的露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琉璃眼,眼中的轻灵早已被肿胀的眼眶吞噬。
啪的一声,鞭子抽在了她的脸上,飘在一旁时初九吓得哇哇大叫:“你找死啊,你一个贱民怎么敢直视王!”
“贱民,敢把眼珠子放在王的身上!”王执事尖声斥道:“快拖下去斩了!”
“斩你个头。”时初九急得一脚踹过去,一下穿过了王执事的身体,却才发现一切仿佛都于事无补。
看得见他的人,只有占着他身子的琉璃眼;听得见他声的,也只有琉璃眼。他现在是浮于世间的一粒尘,再大的声音,也不过是轻轻来过的一阵风而已。
时初九有些绝望了,双手无力地垂下,却也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看见的就是自己掉在地上的脑袋。
“我没做过什么坏事啊,”他喃喃道:“就是嘴贫了点,这也是错?”
时初九失神的望向前方,涌来挤去的人潮边,有一个白色身影———白得那样得纯粹,那样得一尘不染,白成了枯燥黄色中一道奇异的色彩,时初九的目光不禁也被他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白发的闭目男子,白眉,白唇,倘若他浅浅的一笑,也会让人觉得这笑容是白色的。白发男子冲时初九招招手,时初九心中诧异,竟不知不觉地靠了过去。
“你,”时初九不敢再向前了:“你是谁?”
“我唤作殆,”白发男子低语道:“和叶琬琰已经见过了。”
叶琬琰,时初九愣了一下,这白发男子莫名和他提到叶琬琰,莫非那琉璃眼真是叶琬琰。
“殆?”时初九继又疑惑地琢磨着这个名字——谁这么缺心眼啊,给自己取个不吉利的名字。见这唤作殆的男子貌相异于常人,举止也有几分独特,时初九忐忑地小心问道:“神仙?还是鬼怪?”
殆凑近时初九,时初九顿时感到一股寒气袭来。
殆缓声回道:“收魂人。”他的声音轻渺飘然,然字字都能敲进时初九的头里。
收魂人——时初九瞪大着眼,想起自打记事起,就隐隐约约听说过有关于收魂人的事,但都是很隐晦的话语,没人清楚收魂人究竟是个啥东西,只知道那是行走于阴阳间的一道白光,带走将死之人的魂魄。
“哎呀,你来得正好!”时初九也顾不得收魂人到底是个啥玩意了,将腿一拍,欢喜叫道:“太及时了!你快把那啥啥叶琬琰的魂收走,把我塞回去!”
见殆立在他面前不做声,时初九忙指向身后:“见着没,棺材!棺材里面,死人!叶琬琰死了,你不是收魂的吗,快去收她啊!”
“收了她,”大漠的盛夏热得烧人,而殆的声音飘渺得能让这灼人的空气瞬间冷却:“你替她去死?”
时初九一时无语,这才恍然到挨刀子的可是自己的肉身。
殆不再看他,只是转身朝向叶琬琰那边。叶琬琰此刻仍被狠狠地压住,无声地匍匐于地,仿佛认命了般。
殆起袖挥手,素袖扫过时初九的眼眸。时初九只看得见白茫茫的一片,耳边响起殆若有若无的声音:“东西,我已给了你们。”
素袖落下,顷刻间,狂风大作,黄沙茫茫,人们的惊叫声时不时的传来。时初九拼命的睁大眼,却见大片大片的黄沙向他袭来,他想躲,却见黄沙穿过了他的身子。
待风声落下,时初九终是能将这个世界看个明白,那唤作殆的人已不见了踪影,而方才簇拥着看热闹的众人纷纷被吹倒在地,身子皆是罩上了一层黄土。而在金曦下,火烈王的身影被黄沙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黄,挺立在众人之上。
火烈王,弑亲叛友,果不是一般人——时初九心里暗暗叹道,再烈的风沙又能乃他如何。
突然间,传来一阵尖叫,时初九听这声音实在耳熟,这才反映过来这是自己的声音,也就是叶琬琰的声音。他急忙环视搜寻着,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硕大的棺木不知什么时候被大风掀翻,盖得死紧的棺盖,连翻了三层,棺材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不知谁高喊了一句:“莫不是王妃的冤魂来索命了吧!”
抬棺的四十来号人一听这话,忙是退后了好几步。
“谁在妖言惑众!”王执事慌慌张张的爬了起来,一边骂道一边又紧跟着退了几步,继又跳了起来,向前快走叫道:“哎呀,王妃掉这堵路的贱民这里了!”
一个红色的人影,在黄沙中若隐若现,横躺在叶琬琰的面前,人影的脸庞正对着叶琬琰那双泛着红血丝的琉璃眼。
“红颜化腐水,黄沙噬光阴。”叶琬琰看着自己那不堪入目的面孔,阖目轻念。
那一年,叶琬琰十三岁,她头顶着小冠,身裹着红边白锦衣,一副男孩子的打扮,出没在纱国都城的夜市上。
都城的夜市,热闹非凡,连街的灯火连成了天上的街市,盖过了繁星的光芒。叶琬琰嘴里哼着小曲,刻意大迈着步伐,一双乌眸却好奇地左顾右盼,脸蛋被兴奋之情涨得绯红异常。
周遭总有些好色之徒的目光垂涎着她,叶琬琰嘴角一撇,一股傲气凝在了鼻尖。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听着丝竹靡靡声,轻快地踩出春的节奏。
她手指儿一甩,暗红的酒壶被她甩得叮当响,酒香溢出,醉着这金块珠砾的城市。
“好香!”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回头一看,却只瞅见一双藏在黄金面具之下的眼睛。男子风一般地从叶琬琰身边走过,散乱的发丝扫过她的脸庞,不经意间,两人目光对视。
叶琬琰看呆了——漆黑的眸子中,映着人间的灯火,那必定是一双神仙雕刻过的眼睛,深邃地让苍穹也失色。
恍惚间,叶琬琰手中的酒壶被男子拿走。
男子停在她的面前,衣领斜在项间,腰带松松垮垮地搭在髋上,一股子放荡不羁之气。他摘下面具,眉眼的轮廓被四周的灯火衬托得熠熠生辉,男子接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指尖拂过红唇。
叶琬琰才想起他喝得是自己的酒,正当要开口时,男子扬袖将酒壶扔向她,眼角一瞄:“好酒!”
叶琬琰接过酒壶,心里怦怦直响,脱口道:“你是谁?”
“尔不刃。”男子冲她一笑,唇角的酒窝盛着灯火的阑珊。
都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懵懂的花朵正悄悄绽放,叶琬琰嘴中反反复复念着那个名字:“尔不刃……”
尔不刃,纱国六皇子的名字,皇族才能拥有的名字。
叶琬琰迷茫地凝视着男子远去的身影,看着他挥舞着大袖消失在人群中。
多么简单,仅仅是相遇的那一眼,她便把他的影刻在了心间。
两年后,叶琬琰再一次见着了这个唤作尔不刃的男子。
那一刻,他一身戎装,骑在高大的黑马上,迎着新皇的登基。
尔不刃,对于六皇子而言,这是一个多么讽刺的名字。他本是先皇姐姐的独子,尚在襁褓时,父亲因犯事被杀,母亲几个月便郁郁而终。先皇疼惜姐姐,不忍见其子成为一个孤儿,便令爱妃收为养子,视如己出,又恐其长大后怨父之死,故取名为不刃。
谁料不刃的仅仅是六皇子的名字,他的骨子里都渗透着亲父叛逆的血液。他十九岁那年,先皇驾崩。第二天,他便起兵作乱,手刃太子,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当都城满是六皇子的军队时,众人皆以为他会登基称帝。不料,尔不刃却意外地宣布立五皇子尔阳为新帝。
新帝登基的那一天,午场齐齐地挂着上百人的头颅,有太子党羽的,也有几个皇子的,猩红的血液将广场凝成了一片乌黑。而广场的那一头,尔不刃拭掉刀上的血印,骑上高头骏马,昂首迎接着新皇登基的队伍。
京都的官员携着家眷,诚惶诚恐地迎接在两旁,生怕自己的一个不是便没了脑袋,而叶琬琰却咬着唇,抑制着内心的窃喜。她狂跳的心脏哪里顾得上什么生死,整个心思都放在面前的六皇子身上。
她叩首在尔不刃的坐骑旁,藏在太阳拓下的阴影中,双眼偷撇着尔不刃的面容。如同叶琬琰记忆中的华丽摸样,尔不刃的面容只是少了不羁的笑容,他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新皇的到来,目光如同新皇的影子,随着新皇的步伐移动,丝毫未注意到身旁那双炙热的瞳子。
也是在新帝登基的那天,尔不刃被削了军权,却又赐封为火烈王,派往边城固城驻守边疆,永世不得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