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娘让谢嫂多做几道你平时喜欢吃的菜,再把你外公派人送来的好酒拿出来,中午,我儿和仇岭好好喝几盅。”
林蕴姗母子要好好庆贺一下——儿子为义终于可能打理谭家的生意了,这离成为谭府大当家只有一步之遥了。
林蕴姗摆了一下手,谭为义放下轿帘。四个轿夫同时抬起轿子朝东走去,徐掌柜和仇岭跟在轿子的旁边。
林蕴姗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副得意洋洋、不可一世的样子。
林蕴姗望着轿子拐向中街,才转身走进大门。
林蕴姗在谢嫂的搀扶下走进大院的时候,所有遇到林蕴姗的佣人、丫鬟和家丁在老远的地方就给林蕴姗施礼,以前,他们也给林蕴姗施礼,但没有今天这样恭敬和认真——今天的施礼非同寻常、意义非凡啊!
林蕴姗不时和给她施礼的佣人、丫鬟和家丁点头,她眼角和嘴角上挂着微笑。
林蕴姗太高兴了,竟然不知道掩饰——在老爷突然病倒,不省人事的时候,她脸上的微笑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她实在是按耐不住了。
蒲管家是一个明白人,今天,林蕴姗俨然成了谭家大院的主人,而那些佣人、丫鬟和家丁也把林蕴姗当成了谭家大院的主人。从徐掌柜进府找为仁少爷到现在——乃至从老爷病倒到现在,蒲管家一直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在谭家,谁都可以是自己的主子,为仁是主子——至少过去曾经是自己的主子,大太太是主子,老太爷更是主子,林蕴姗也可以是自己的主子,主子们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所以,至始至终,蒲管家都没有多说一句话。但在蒲管家的心里,只有三个人才是他的主子:老爷、大太太和为仁少爷——他只认这三个主子。所以,当他看到林蕴姗母子得意忘形、趾高气昂的样子,心里面暗自发笑。
连日来,在谭家大院所发生的事情,进一步证明蒲管家的判断是对的。
因为老爷的信任,他蒲守诚在谭家大院做了几十年的管家,谭家大院发生的所有事情,全在他的眼睛里。刚刚还喜气洋洋、一片祥和的谭家大院, 在转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觉得事情不应该这么发展的。他也预感到谭家大院会发生一些事情,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蒲管家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他也没有停止过思考,在谭家大院,他从不多说一句话,这些年来,在谭家大院,他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在接程家班到歇马镇的路上很程班主和程向东父子俩说的话多,他本就不是一个多舌之人,因为程家班是外地人,除了唱戏就是唱戏,不会和谭家大院的人有多少接触和交际。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程家班到谭家大院以后,和谭家大院里面的人竟然有很多接触和交际,首先是大太太认程班主的女儿程向南做了义女,紧接着,老爷和大太太还把程班主的义子程少主请到和园一同吃早饭,之后,老爷又安排程班主和谭为礼出了一趟远门,最奇怪的是大太太竟然带着程班主和程少主去了一趟应天府。这时候,蒲管家如果还看不明白,那他就是一个傻子了。刚开始,蒲管家非常后悔自己晚节不保,老不更事,在程班主和程少主面前满嘴跑火车,说了太多的话——而且是不该说的话。他不能保证程班主父子俩会不会把他说的那些话跟老爷和大太太讲。现在想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做的对,那也许是老天爷让他说的。虽然老爷、大太太和程少主父子、母子相认,跟他说的话没有直接的关系,但至少是一个预兆和由头吧!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几句闲聊关系到三个人的命运。其中两个人就是他最敬仰的、仁慈善良的主人谭国凯和昌平公主。
蒲管家早就预感到谭家大院将会有一场暴风骤雨,但随着程家班——特别是程少主的出现,这场暴风雨或将会被平息;二太太和为仁母子俩的困局或许能化解掉;而三太太母子俩的黄粱美梦可能要彻底泡汤。
昨天晚上,当老爷把他叫到房间,跟他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以后,他就知道林蕴姗母子的好日子恐怕要到头了。老爷竟然把装病的事情跟他讲了,老爷还让他弄了两只猫来,弄一点咸鱼干来,在老爷装病期间,要多留意林蕴姗母子的一举一动,在老爷装病期间,蒲管家可以听林蕴姗的,等大太太回府之后,所有事情都要听大太太的。
所以,在蒲管家的眼中,林蕴姗母子就跟跳梁小丑一样——他们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
在谭家大院,除了老爷和大太太,蒲管家是唯一一个能看清楚谭家大院局势的人。
中午,昌平公主刚放下碗筷,冉秋云就来了,昌平公主把她领进了自己的房间,以前,这时候,冉秋云是不会到和园来的,冉秋云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
两个人在椅子上坐定之后,冉秋云突然道:“太不像话了——气死我了——气得我肺都要炸了。”
“妹妹,谁招惹你了?”
“姐姐,您在和园听不见,妹妹在平园,和怡园只有一门之隔,今天中午,就现在,您要是仔细听的话也能听见。”冉秋云站起身,走到窗户跟前,推开窗户,“姐姐,您来听。”
昌平公主走到窗户跟前,讲耳朵对着窗外。
“一魁首,哥俩好啊,八匹马呀,哈哈,仇岭,该你喝了。喝——喝!”
“少爷,你也喝。”说话的应该是仇岭。
接着是一阵笑声。
“酒少喝一点,别喝醉了,多吃菜。”说话的是林蕴姗。
声音是从怡园传过来的。
之后,喝酒划拳之声便没有了——大概是林蕴姗意识到了什么,这时候,还是收敛一点为好。
“我在平园听得更清楚,怡园在喝庆功酒呢?他们是故意喊给我和为仁听的。”
“我知道,一定是老太爷和老太太让为义到怀仁堂去处理生意上的事情,林蕴姗母子盼的就是这一天,这是好事啊?”
“好事?姐姐,秋云不明白姐姐的意思?秋云气的连饭都没有吃——秋云被气饱了。”
“妹妹,来,坐下来听我说。”昌平将冉秋云拉到椅子上坐下,“谭家的生意总得有人打理,无论是怀仁堂的事情,还家具作坊的事情,都和林蕴姗母子有关系,解铃还须系铃人,为义自己做的事,当然得让他去擦屁股啰。”
“这些年来,林蕴姗母子心心念念,琢磨的就是谭家大院大当家的位子,把谭家的生意交给他打理,我看是老鼠看粮仓,没有一粒不是怡园的口中食。他们会把谭家大院给毁了。姐姐,你可没有看见林蕴姗母子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上午,为义到怀仁堂去的时候,特地穿了一身新衣服,中午,林蕴姗又在怡园摆酒庆祝。老爷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全家人都担心的要命,他们竟然一点都不避讳——完全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妹妹稍安勿躁,俗话说的好,多行不义必自毙。”
“姐姐,话可以这么说,现在,怡园有老太爷和老太太撑腰,老爷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以后的日子,我真不知道怎么过。秋云很担心琛儿能不能认祖归宗——只怕林蕴姗母子要把琛儿认祖归宗的事情搅黄了,这母子俩可不是什么善茬,他们把老祖宗捏在手心里,我们不得不防啊!”
“妹妹不要多想,眼下,照顾好老爷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你想啊!现在,谁最不希望老爷醒过来啊?”
“这还用说,当然是怡园那些兔崽子们啰。老爷不省人事,这刻不知道那刻的命,可他们——他们却摆酒庆功,幸亏老爷听不见,如果老爷听见的话,还不得活活被他们气死啊!”
其实,躺在床上的谭国凯已经听见了。在谭家大院,谁是他知冷知热的人,谭国凯已经看的很清楚了。有一点,冉秋云没有想到,谭国凯听到从怡园传来的划拳喝酒之声,非但没有生气,相反,谭国凯很高兴,眼下,已经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了。
“所以我才说,我们要照顾好老爷,走,让我们给观音菩萨磕几个头。昌平一直都相信,菩萨一定会保佑老爷——保佑我们,保佑为仁平安逃过此劫的。”
于是,两个人走到佛龛的面前,跪在蒲垫上,双手合十,微闭双眼,在心里面默默地祈祷了一炷香的工夫。
祈祷完之后,昌平公主留冉秋云吃了半碗饭——昌平公主的情绪传染了冉秋云,经昌平公主一番劝解和安慰,冉秋云的心里舒坦多了。
吃完饭,两个人走下楼来,昌平公主将冉秋云送出东园门。
昌平公主刚走到楼上——刚在椅子上坐下,便看见梅子跑进屋来:“太太,三太太来了。”
“走。”
两个人下得楼来,走进老爷的房间,林蕴姗果然来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谢嫂,还有一个是贴身丫鬟宝珠。宝珠的手上拎着一个食盒。
林蕴姗又送东西来给老爷吃了。
昌平公主走进珠帘,梅子留在了门口。
老爷已经躺在床上,身上已经盖好了被子,紫兰正在用热毛巾给老爷擦嘴——准确地说是为老爷擦嘴丫,林蕴姗和谢嫂走进老爷卧室的时候,正好看到紫兰用毛巾给老爷擦嘴丫,凤儿站在旁边。这是昌平公主交代好的,只要看到有人拎着食盒走进老爷的卧室,就装作是在给老爷擦嘴丫,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金边碗,金边碗里有小半碗参汤,不管是谁,看到这种情形,就会明白老爷刚刚吃过东西,刚刚吃过东西,自然就不能再吃了,所以,林蕴姗带来的东西就只能先放一放,如果老爷没有吃过东西,那就要把林蕴姗带来的东西喂给老爷吃。如果林蕴姗带来的食物有问题的话,那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情。昌平公主和老爷冒不起这个险。
丫鬟将食盒放在圆桌上,谢嫂打开食盒,从食盒里面端出一个盅,她打开盅的盖子,盅里面是鱼汤,空气中弥漫着鱼汤的和葱花的香味。
“大姐,这是我让谢嫂熬的黑鱼汤,老爷总是吃燕窝粥、银耳羹和参汤,肯定会腻歪的,黑鱼汤既清淡,又合老爷的味口,大姐是知道的,老爷平时就喜欢喝谢嫂熬的黑鱼汤。”
“这——我是知道的,老爷平时确实喜欢喝谢嫂熬的鱼汤。还是蕴姗妹妹想的周到,老爷一病倒,昌平的脑子就乱了,就知道给老爷喂东西,但不知道给老爷吃什么东西合适。”
“大姐,这碗鱼汤,谢嫂足足熬了三盏茶的工夫,黑鱼是蕴姗今天一早派人到打鱼人手上买的。老爷肯定爱喝。”林蕴姗一边说,一边从谢嫂的手上接过盅,“大姐,我倒一点给你喝,你平时不是也喜欢喝谢嫂做的鱼汤吗?紫兰,你拿一个碗来,我倒一点给大姐喝。”林蕴姗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手指上各戴着一个金手指,长长的金手指碰到盅口,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林蕴姗的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手指上也各有一个金手指,自从林蕴姗走进谭家大院的那一天起,这四个金手指都不曾离开过她的手指。
“老爷最喜欢喝谢阿嫂熬的鱼汤,留着给老爷喝,一次喝不完,就多喝几次。”昌平公主道。
“老爷喝不了这么多,鱼汤不比别的,摆时间太长,就会腥的——蕴姗特地让谢嫂多熬了一些,就是想让大姐也喝一点,大姐照顾老爷实在是太辛苦。紫兰,你怎么发愣啊!快去,拿一个碗来。”
这次,林蕴姗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紫兰看了一眼昌平公主,得到肯定的眼神之后,便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银边碗。
林蕴姗从紫兰的手上接过碗,倒了小半碗鱼汤,她从带来的食盒里面拿出一个小勺子,从银边碗里面舀一勺放进自己的嘴里:“大姐,现在喝正好,一点都不烫,老爷病倒了,大姐千万不能再病倒,瞧您吃的啥,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来,喝吧!”林蕴姗将小半碗鱼汤递到昌平公主的手上。
林蕴姗的聪明超过了一般人的想象,她喝一口鱼汤,是想告诉昌平公主,你千万不要往歪处想,这碗鱼汤里面是没有东西的——我能喝,你昌平公主也能喝,用不着害怕。
既然林蕴姗已经把碗递到自己的手上,而且亲自喝了一汤勺,昌平公主再拒绝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她从林蕴姗的手中接过碗,先喝了几小勺,然后将小半碗鱼汤全喝到肚子里面去了。既然林蕴姗也喝了碗里的鱼汤,那碗里面的鱼汤肯定不会有问题,为了打消林蕴姗的顾虑,她必须把这碗鱼汤喝下去,说实话,昌平公主在喝鱼汤的时候,心里面还是有些紧张的。她虽然知道林蕴姗心机很深,但不知道她深到什么程度。
昌平公主将银边碗递到梅子的手上;林蕴姗将盅递到紫兰的手上:“待会儿给老爷喝的时候,要热一下,不热会很腥。”
“紫兰知道了。”
紫兰将盅盖盖上,放进一个保温桶里面,保温桶里面有一个暖炉,食物放在里面不会凉掉。
林蕴姗走到床边看了老爷一眼,然后装模作样地给老爷搓了搓手心和手背,便离开了。
待林蕴姗一行走出和园之后,梅子走进卧室:“太太,他们走了。”
老爷掀开被子,披上虎皮棉袄,紫兰帮老爷穿上棉鞋,在梅子的搀扶下,谭国凯在卧室里面转圈子,他在床上躺的太久了,所以想舒活舒活筋骨。
“太太,三太太送来的鱼汤,要不要趁热给老爷喝啊!”紫兰道。
“行,端出来,老爷,我刚才已经喝过了小半碗。”
紫兰打开保温桶,端出盅,放在圆桌上,然后打开盖子。
大概是闻到了鱼汤的香味,两只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它们蹲在圆桌下面,“喵喵”地叫个不停。
凤儿将一把汤勺递到老爷的手上;昌平公主将一个圆凳子移到圆桌跟前。
“紫兰,拿一个碗来,把鱼汤倒一点在碗里给小黑猫先喝。”谭国凯道。
“老爷,我刚才已经喝过小半碗。”昌平公主道。
“我知道,在昌平喝之前,林蕴姗自己也喝了一汤勺,看她喝了一汤勺没有事,你才喝的。我问你,你喝的是盅里面的鱼汤吗?”
“不是,我喝的是碗里面的鱼汤。”
“你喝的鱼汤是不是林蕴姗倒给你喝的呢?”
“是——是林蕴姗倒给我喝的。”
“倒好鱼汤以后,盅在不在林蕴姗的手上?”
“昌平没有在意,一时想不起来了。”昌平公主一边说,一边望着紫兰和梅子。
“老爷、太太,倒好鱼汤后,盅在三太太的手上,是她把盅递到我手上的。”紫兰道。
“林云姗把盅递给你的时候,盖子有没有盖上呢?”
“没有,盖子在我的手上。”
“倒,梅子,你把鱼汤倒一点在碗里,让小黑猫先喝。”
梅子端起盅,在碗里倒了小半碗鱼汤。
梅子的鱼汤还没有完全倒完,两只猫就冲了上去。
谭国凯将大花猫抱在怀里。
梅子将碗放在地板上。
小花猫冲过去,“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小黑猫就把碗里面的鱼汤喝了个精光,喝完之后,小花猫还添了很长时间。
“老爷,你多虑了吧!”昌平公主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林蕴姗不是一般的女人——因为他爹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林鸿升是用毒的高手。谨慎一点不是坏事。”老爷道,“国凯在官场混了多年,人心的险恶不是你我能想得到的——小心总不是坏事。”
小黑猫喝完鱼汤之后,冲老爷和昌平公主叫了几声,然后跳到圆桌上,但它只跳到圆桌边,两只前爪刚碰到圆桌的边沿,就落到了地上,小黑猫落到地上之后,瞪了几下腿,头歪在一边之后,就不动弹了。
梅子和紫兰被吓到了:“咚”地一声,紫兰手中的盅盖从手中滑落到地板上;而梅子则是“啊”了一声。
昌平公主脸色煞白,吓出了一声冷汗:“这——老爷——这太可怕了。”
谭国凯走到小花猫跟前,此时,从小花猫的口中冒出一些白沫来。
“林蕴姗母子果然下手了。好狠毒的女人啊!这就是我谭国凯宠爱了十几年的女人。真是毒如蛇蝎——我谭国凯瞎了自己的眼,就差这一步,我谭国凯差点死在这个女人的手上。我真浑啊!为了谭家的香火,我又娶了第三房太太,我要这么多儿子干什么呀!”老爷说罢,用自己的双拳使劲往自己的脑门上砸,他的眼睛里面还流出一串眼泪来。
“老爷,您不要这样。”昌平公主紧紧抱住老爷的双拳。
紫兰和凤儿也冲过去抱住老爷的胳膊。
“昌平,你不要担心国凯,国凯没事,幸亏若愚兄给我们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否则,我们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好在国凯命大福大,逢凶化吉,有惊无险。既然把疖子里面的浓给挤出来了,那就好办了——那就好办了。阳光大道,他们不走,地狱无门,他们偏要往里闯,这就不能怪我谭国凯狠心了。”谭国凯两眼通红,额头上青筋条条绽出,其中两条交错在一起的青筋不停地蠕动,“这里面肯定有为义的事情。”
是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了——谭国凯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
“老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昌平,你让高鹏到青州去请若愚兄和皇甫先生——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