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程向东看到芝麻馓子酥的时候,就应该能确认谭老爷和大太太就是他十二年来苦苦寻找的生身爹娘。此时此刻,懊悔充满了他的胸腔。
他真想马上飞到父亲的床前叫他一声“爹”,他可以叫一百声,叫一千声,只要父亲能听到他的声音,能苏醒过来,他愿意永远叫下去。
昌平公主也能从程向东的手上感受到担心、焦虑和哀伤,因为程向东的手上全是汗——而且是冷汗。
马车驶进中街和南街交汇处的时候,从东街方向走过来两顶两人抬的轿子。那是盛府的轿子。
昌平公主示意饶东山停下马车。
不一会,两辆轿子赶了上来。
“大娘,您这是从哪里来啊?”
和昌平公主打招呼的是尧箐小姐,她撩起轿帘,望着昌平公主道——尧箐小姐最先看到的是程少主。
第二顶轿子的轿帘也被打开,轿子里面坐着盛老爷。
“尧箐,盛老爷,你们这是到哪里去啊!”
“大太太,我们听说谭老爷病得不轻,赶到谭家去看看。大太太,您难道不知道谭老爷病了吗?”盛老爷道。
“知道了,我们正往回赶呢?”
自始自终,尧箐小姐都没有放下轿帘,她的视线一刻不曾离开过昌平公主和程少主坐的马车。
盛老爷爷也没有放下轿帘,他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坐在大太太身边的程少主,他的眼神颇有些耐人寻味。尧箐小姐应该跟盛老爷提到了程家班的少班主,她可能还跟盛老爷提到了程少主跟谭家的关系,通常情况下,这时候,程少主应该和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在盛府呆着,可他却和大太太坐在一辆马车上,而且是手拉着手,一副非常亲近的样子,大太太竟然还让程少主到谭家的禅房里面烧香拜佛,再糊涂的人也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了。
昌平公主和程向东、程班主低语了几句之后,然后让饶东山放下脚蹬。
饶东山跳下马车马车,放好脚蹬。
程向东先跳下车,然后将义父扶下车。
程向东望了昌平公主一眼后,和义父朝东街走去。昌平公主决定先让琛儿和程班主回程家班,很显然,她暂时还不想公开程向东的身世。十七号晚上,林氏母子把老爷叫到怡园,跟老爷说了为仁的身世,老爷考虑到昌平公主的五十华诞,所以,暂时把这件事情放在了一边,林氏母子也不便发作,所以,一直在忍耐,并等待适当的时机。眼下,老爷突然发病,而且不省人事,林蕴姗母子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昌平公主想看看林氏母子到底如何出牌,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琛儿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即使林蕴姗母子的阴谋得逞,把为仁从大当家的位子上拱下来,或者把为仁赶出谭家大院,这个大当家的位子也轮不到林蕴姗的儿子谭为义坐。因为现在的谭家大院已经有了一个更好的人选。所以,昌平公主让程向东到盛府暂避一时,时机一旦成熟,她就会派人接程向东——即琛儿回府。杀怡园一个出其不意——这也是谭国凯和欧阳大人的意思——二十号的晚上,三个人把所有细节都想到了,既然是演戏,没有剧本肯定是不行的。
尧箐小姐有些看不懂了,她看着程少主和程班主的背影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直到轿子右拐进入中街才放下轿帘。
尧箐小姐的一举一动全收在昌平公主的眼睛里。梅子所言非虚,尧箐小姐果然钟情于自己的儿子。昌平公主甚至意识到:十五年前,谭盛两家的婚约就是为琛儿准备的。
一盏茶的工夫,马车左拐进入北街。
谭府的大门前一个人都没有,昌平公主料想,此时,谭府的人应该全聚集在和园。
马车行驶到台阶下的时候,从大门里面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蒲管家。
梅子、紫兰和阿玉最先下了马车,为主人放好脚蹬。
梅子将昌平公主扶下马车;紫兰将朱桂扶下马车;阿玉将冉秋云扶下马车。
蒲管家疾步走下台阶。
“蒲管家,这是昌平的十三弟代王朱桂,他亲自送昌平回歇马镇。十三弟,这是蒲管家。”
“老奴给代王殿下请安。”蒲管家给朱桂行了一个跪拜礼。
“蒲管家,叫几个人抬车上的木箱。”
“来人啊!”蒲管家朝院门里面喊道。
少顷,从院门里面跑出来几个家丁。几个人走到马车跟前,七手八脚,抬着木箱跟在昌平公主和朱桂的身后。
冉秋云走到蒲管家的跟前:“蒲管家,老爷——他——他醒过来了吗?”得知老爷不省人事的消息后,心里面最担心、最焦虑的人当数冉秋云。老爷在这时候病倒,而且病得这么严重,这对儿子为仁极为不利。她料想——她预感到,怡园林氏母子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向她们母子俩发难。老爷能容忍混淆血统的事情,但老太爷和老太太绝不会答应,如果林氏母子把老太爷和老太太这两尊菩萨抬出来——谁能阻止得了呢——在谭家大院,老太爷和老太太就是天,他们的话,老爷是不会——也不敢违背的,那他们母子俩——特别是为仁大当家的位子就将岌岌可危了,为仁也没法在谭家大院待下去了。
“回二太太的话,老爷还没有醒过来,但二太太不要担心,梁大夫说,老爷的脉搏很正常,就是气息有些不平稳。老奴总算把大太太和二太太给盼回来了。”蒲管家道——他像是在安慰冉秋云。
一行人跟在昌平公主和代王的后面,穿过怡园、平园,走进和园。
一个身穿青色棉袍,外加一件对襟皮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的的老者在和园的院门口来回踱步——他就是谭国凯的弟弟谭国栋,谭国栋看到大太太和二太太以后,立刻迎了上来:“谢天谢地,大嫂,您总——总算回来了。”谭国凯神情忧郁,一脸凝重。
昌平公主没有把朱桂介绍给谭国栋。她走上长廊,径直朝老爷的房间走去。
谭国栋注意到了走在昌平公主身旁的朱桂。朱桂是什么人啊?他是代王,是昌平公主的十三弟,是当今皇上的弟弟,他的穿着肯定与众不同,特别是他身上表现出来的风度和气质,单是朱桂帽沿上的金镶玉,谭国栋就觉得很特别。
谭国栋刚想说什么,赵夫人走了过来:“大嫂,大哥突然不省人事,这该如何是好啊!”
院子里面站着很多人,谭家大院大部分人都在这里,人们都围了过来。
林蕴姗突然出现在谭老爷房间的门口,她大概是听到了院子里面的动静。紧接着,林蕴姗的身边又出现一个人,他就是林蕴姗的大儿子谭为义——林蕴姗今天的穿着非常艳丽,平时,她的穿着一向艳丽,今天尤其艳丽。
昌平公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为仁从老爷的房间里面走出来,他眉头紧锁,眼圈通红,眼睛还有些潮湿,脸颊上还有一些泪痕。
林蕴姗和谭为义对视片刻之后,迎了上来:“大姐,您回来了。”
昌平公主看了一眼林蕴姗,然后跟在谭国栋夫妻俩和为仁后面走进房间,穿过珠帘,走进老爷的卧室。
老太爷坐在紫檀雕花木床旁边的椅子上,老太太坐在床尾。
老爷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梁大夫坐在圆桌旁边的椅子上以手擦汗。
看到昌平公主走进房间,梁大夫站起身。
“梁大夫,老爷一直没有醒吗?”
梁大夫无奈地摇了一下头:“大太太,请恕老朽无能。老朽已经给老爷扎过针,但无济于事。这——这种情况,老——老朽从来没有见过。”梁大夫说话的时候声音发颤,双手发抖。
昌平公主哽咽着走到床边,俯下身体,听了听老爷的呼吸,然后试着轻轻地喊了两声:“国凯——国凯,我是昌平,你听见了吗——我是昌平啊!”
昌平公主的呼唤声引来了老太太的一阵啜泣:“我的儿啊!你的身体一直不好,为娘的劝你把生意交给孩子们去打理,可你说为仁年纪尚小,总要扶上路才能放手。”
昌平拭去眼角上的泪:“娘,您不要担心,我已经让高鹏去请皇甫先生,我估摸一会就到,皇甫先生是御医,专治疑难杂症。”
坐在椅子上的老太爷突然发话了:“为义,把你奶奶扶到隔壁的东堂去休息。”
谭为义走到老太太身边,在林蕴姗的帮助下,扶起老太太,慢慢走出房间。
看着谭为义扶着老太太走出房间以后,老太爷望着昌平公主道:“俗话说,老不管少事,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多一句嘴,昌平,国凯的身体,你是知道的,十九年前,他被关在水牢里面,落下了病根,国凯为你办五十寿诞,这——我们也不反对,可你自己也应该掂量掂量才是,国凯过六十寿诞很简单,你过五十岁生日,热热闹闹办一天,也就很好了,可你们非要办三天宴席。府里面这么多的宾客,送来迎往,是很辛苦的。我们老两口一直觉得你通达情理——”老天爷后面的话应该很难听,但他没有说出来。
“爹,国凯,是国凯执意要这么做,我——”
“你应该好生劝诫于他才是。你是知道的,国凯这种身体,要多休息,要安静,要静养才是,你们竟然还从青州请来戏班子,一连唱了三天,你的心里面是开心了,可我儿的身体。”
老太爷这些话是有脚本的,脚本的提供者应该是林蕴姗母子。自从昌平公主来到歇马镇以后,老太爷和老太太从来没有在她跟前流露过半句微词。
昌平公主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林蕴姗,林蕴姗撇着嘴,她的眼角上挂着得意的神情。昌平公主知道林蕴姗安的是什么心,她的目标应该是秋云和为仁母子,在谭家大院,昌平公主是和冉秋云母子站在一起的,林蕴姗想借老太爷和老太太打压昌平公主,而一向奉行三从四德的昌平公主绝不会和老太爷、老太太顶嘴的,这样一来,当林蕴姗母子把矛头指向冉秋云母子的时候,昌平公主的话在老太爷和老太太面前就不好使了。
由此可见,林蕴姗还是有些手段的。
“爹,老爷为大姐办五十寿诞,这无可厚非,姐姐是什么身份啊!人生难得过半百,大操大办、热闹热闹也是应该的。再说,是老爷一定要大操大办,这和姐姐无关,老爷这次病倒,和姐姐的五十华诞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老爷这次病倒应该另有原因。”林蕴姗道。
林蕴姗果然不简单,她先借老太爷之口把昌平公主数落一番,然后将话题引到冉秋云母子的身上去。看到老爷突然病倒在床。不醒人事,所以想好要在今天发作起来。
“蕴姗,你快说,国凯这次病倒,还有什么原因?”老太爷听出了林蕴姗的潜台词——准确地说老太爷应该是和林蕴姗对台词。
林蕴姗瞅了一眼站在昌平公主身后的朱桂——她突然发现房间里面多了一个陌生人,在通常情况下,陌生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老爷房间的:“大姐,这位兄弟,他是谁啊?”
朱桂微微一笑,刚想说什么,被昌平公主拽住了胳膊。
站在隔断外面的蒲管家并没有看见昌平公主的动作,他走进隔断:“三太太,这位是——”
昌平公主打断了蒲管家的话:“蒲管家,你到门口去看看高鹏和皇甫先生有没有到。皇甫先生一到,立马把皇甫先生请到这里来。”
“老奴这就到院门口去等候。”蒲管家是一个有眼力劲的人,他明白昌平公主的意思了,大太太暂时还不想让府中人知道朱桂的王爷身份。
“蕴姗,你怎么不说了,你快说,国凯这次病倒,还有什么原因?”老太爷道。
“老太爷,这里不方便说,我们到齐云阁去说,好不好?”
冉秋云的右眼跳了几下,她已经明白林蕴姗想干什么了。
“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啊?”昌平公主道。
“我的话要当着谭家大院所有人的面说给老太爷和老太太听。为义、为智,你们俩进来,把老祖宗扶到齐云阁坐下,谢嫂,你和金玲和凤儿留在这里照应老爷。”林蕴姗完全是一副指挥若定的大当家的模样。好像连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得听她的。
“是。”谢嫂走到房门口,朝站在不远处的两个丫鬟招了一下手。
这两个丫鬟就是金玲和小凤,他们是专门伺候老爷的两个丫鬟。
“二姐,我们走吧!”林蕴姗望着冉秋云,眼睛里面闪着咄咄逼人的光。
这时候,为义和为智两兄弟已经将老太爷搀出房门——老太爷,手颤抖的很厉害,所以带着手上的拐杖也跟着一块颤抖。
“你们去吧!我和为仁在这里守着老爷。”冉秋云道。
两个丫鬟跟在谢嫂的后面走进房间。
“今天,三个园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二姐和大少爷尤其不能少,你也看见了,连老太爷都过去了。现在,再大的事情都要往后放一放。”林蕴姗望着昌平公主道。
“妹妹,走,三妹一定是有重要的话说。你不要担心老爷,吉人自有天相,皇甫先生就要到了。谢嫂,皇甫先生一到,你就到齐云阁通报一声。紫兰,你也留下来伺候老爷。”昌平公主道——老爷的身边一定要留一个可靠的人。
冉秋云犹豫片刻,然后搀扶着昌平公主走出珠帘,走出房门。
原先站在院子里面的人都聚集在齐云阁的大门外的长廊上和花坛边。这种情况只有大年三十那一天才会出现,每天的大年三十,按照谭家的规矩,老爷要给每一个在谭家做事的佣人和家丁发红包,以感谢他们一年来的辛苦工作,谭家大院的佣人和家丁在齐云阁的大门前排队,由老爷——或者大少爷发红包。
走到门外,昌平公主把朱桂和蒲管家叫到跟前,跟他们低语了几句之后,蒲管家便领着朱桂去了平园。林蕴姗要召开家庭大会,朱桂在旁边肯定是不合适的,所以,昌平公主让十三弟朱桂暂避一时。眼下已到饭点,谭家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没有心情吃饭,昌平公主肯定没法款待十三弟,所以让蒲管家将朱桂领到和园,请赵妈安排一下中饭,有赵妈照应朱桂和朱桂带来的人,昌平公主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梅子将昌平公主搀扶到齐云阁的大门口之后,就退到走廊上,谭家开家庭会议,佣人和家丁是不能进齐云阁的。林蕴姗让二墩子在齐云阁的大门外维持秩序。现在,林蕴姗俨然成了谭家大院的女主人。
冉秋云搀扶着昌平公主走进齐云阁的时候,老太爷和老太太已经坐在三人坐的紫檀椅子上,椅子上垫着三块貂皮。
寿宴结束以后,摆放在一楼的大部分八仙桌都搬走了,整个大厅里面只留下三个八仙桌,三张八仙桌摆放在大厅的最南边一个隔断里面,在三人坐的紫檀椅的前面左右两边摆放着两排太师椅,每张太师椅上都铺着一块貂皮。此时,二爷谭国栋夫妇和儿子谭为礼貌坐在老太爷右手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太师椅上,老太太左边第一、第二、第三张太师椅是空的,这三张椅子应该是为昌平公主和冉秋云、大少爷谭为仁准备的,林氏则坐在第四张太师椅上。谭为义、谭为智则坐在母亲林蕴姗的旁边。
今天的家庭会议有些特别,盛老爷和女儿尧箐小姐也被安排坐在谭为礼南边第四张第五张太师椅上。
大家都知道谭家将发生非常重要的事情,在谭家大院,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情况,是不会召开家庭会议的,所以,大家的神情都很凝重。
老太爷身旁的扶手上靠着一根紫檀雕花鹿头拐杖,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员外帽,身上穿一件貂皮包边的长袍,上身再加一件黑色皮袄。老太爷靠在椅背上,双手抄在袖筒里面,既像是看着所有的人,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他眼角下垂,法令纹一直皱到下巴上,颇有点一家之主的架势。所有人都不曾见过老太爷这么严肃凝重的神情。老太太的后脑勺上梳着一个夸张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两个粗短的金钗。老太太的上身穿一件黑底带暗红花皮袄,下身穿三层黑色六瓣狐皮包边裙。老太太只顾在一旁抹眼泪,她的眼睛不是很好,眼睛里面蒙着一层翳子。老人家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泪,一块手绢始终抓在手上,她不停地擦拭眼泪。老太太的眼泪把气氛搞的非常沉重和压抑。
昌平公主将冉秋云领到太师椅上坐下,然后坐在第一张太师椅上。昌平公主的举动非常反常,过去都是冉秋云先扶她坐下,今天,昌平公主先让冉秋云坐下,昌平公主这个动作带有安慰的意思,从老爷的房间到齐云阁,冉秋云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昌平公主的手臂,今天和往常不一样,今天,冉秋云的手颤抖的很厉害——冉秋云已经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而这件事情肯定和为仁的身世有关。
“蕴姗,有什么话快说吧!我们不放心国凯,不要耽搁太久。”老太爷道。
“老祖宗,蕴姗明白,二姐,为仁呢?他怎么还没有来啊?”
既然今天的事情和为仁的身世有关,为仁不来,这个家庭会议是开不起来的。
“三妹,稍安勿躁,为仁一会就到。”昌平公主道。
门外出现了嘈杂声,不一会,谭为仁走了进来。
从为仁的脚踏进齐云阁那一刻起,冉秋云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