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吗!和老爷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一走进谭家大院,我不知道是怎么的,一打眼就觉得这孩子——和我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也和老爷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昌平公主道。
“程班主去了几天了?”
“两天了。按照行程算,当天晚上赶回歇马镇,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一定是节外生枝,耽误了时间,不管程班主安庆之行的结果如何,我们已经能确定,程少主就是我们的琛儿。”谭国凯道,“但我们必须等程班主回来以后才能和琛儿相认。”
“程少主知不知道你们是他的亲生爹娘呢?”
“程少主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是知道了,只是我们双方都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
“国凯兄,我什么时候能见琛儿一面呢?”
“欧阳大人,程班主回来以后,我们想带程少主到应天府走一趟。”昌平公主道。
“我估计程班主今天晚上一定会回来。如果程班主今天晚上回来,昌平和程少主明天早上就动身到应天府去。”谭国凯道。
“国凯兄和夫人为什么这么急?”
“不急不行啊!三天后就是盛府若成少爷百日宴,程班主只有三天时间,一去一回得两天时间,若愚兄,这样吧!赵仲文的案子已经了了,用不着再避着谁。今天晚上,若愚兄就在这里住下,待程班主回来,等我们和琛儿相认之后再回青州不迟,国凯正好借此机会弥补一下对若愚兄的亏欠。”
“行,就依国凯兄,今天晚上,我们主仆三人就留在府上。敢问夫人,您和程少主到应天府去作什么?”
“带程少主去寻找一种吃食——。”昌平公主站起身,走到圆桌跟前,打开食盒,从食盒里面拿出一个蓝色的漆盒,打开盖子,走到欧阳若愚的跟前,“欧阳大人请看,就是这种吃食。”
蓝色漆盒里面装着半下芝麻馓子酥。
欧阳大人低头看了看食盒里面的东西:“我明白了,这不是琛儿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点心吗?有好几回,我到府上去拜访的时候,还带过这种点心呢。那就错不了,他一定是琛儿无疑。”欧阳若愚一边说,一边捏了一个芝麻馓酥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然后道,“东西是那个东西,只是口味相差太远了。”
“这是昌平让赵妈照着样子做的,如何比得上‘章记馓酥’铺的口味呢?只要琛儿能看到它——能想起什么,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还是这个法子好。”
“程少主这次到歇马镇来,一上岸就到镇上去寻找它。今天中午,我让赵妈做了这种吃食,然后端到熙园给程家班的人尝,程少主一看到它就问赵妈是从哪里买来的。我让赵妈告诉程少主,在应天府午朝门的西边有一条大街,大街上有一个专门做这种吃食的店铺——那是一个百年老店,在应天府,独此一家。程少主听后说,程家班也曾去过应天府,他也跑了很多条街,就是没有找到这种吃食。程少主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想再到应天府走一趟的想法,我就答应程少主带应天府走一趟。虽然程少主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也没有说什么,但我能看出来,他心中应该是有数了。程少主在镇上转了半天,除了寻找芝麻馓酥,还想找到其它东西。”
“一个两岁的孩子,应该能记得一些事情了。”欧阳若愚道。
“可不是吗?昨天早上,程少主在昌平的房间里面呆了一会,离开和园以后,他就跑到隐龙寺去了。”
“琛儿莫不是想起了什么?”
“正是。十九年前,我和昌平离开应天府的时候,昌平坚持要把她房间里面的家具,包括琛儿睡过的摇篮,连同玩过的玩具都带到歇马镇来了。”谭国凯道。
“国凯兄难道就不担心夫人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吗?”欧阳若愚道。
“我也很担心,但有什么办法呢?昌平看不到这些家具和东西就无法入眠。国凯心里最明白,这些年昌平的日子很难熬。昌平就只有那么一点念想了。不让她想,等于是要她的命。”
“回歇马镇的时候,我们还请回了佛堂里那尊千手观音佛。小时候,我经常带着琛儿到佛堂和附近的鸡鸣寺去拜观音菩萨。琛儿就是在看到昌平房间里面的千手观音佛才到隐龙寺去进香的。”昌平公主道。
“我们什么都不说,只要带琛儿到应天府走一趟,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谭国凯道。
“我明白了,午朝门的西边就是东市,东市有一条大街,街上有一个专门做芝麻馓子酥的店铺,因为独此一家,所以生意非常好。从东市到侯爷府的路上有一座桥,桥下是一条河,河边有很多柳树,谭府后花园里有一个湖,湖边有一条石舫。一个两岁的孩子,应该能记得这些东西。”欧阳若愚道,“程少主现在何处?”
“在府上,明天早上,程家班就要到盛府去了。”
“国凯和夫人为什么不多留程家班几日呢?”
“三天后,是盛府少爷百日宴,盛府请程家班唱三天戏。盛家想早一点安顿好程家班,所以才提出让程家班早一点过去。”
“如果程少主真是琛儿,国凯和夫人将作何打算呢?”
“我们已经想好了,我们想让程班主父女俩也留下来——程班主有一个女儿,昌平刚认她为义女,如果程班主愿意的话,程家班也可以留在歇马镇,歇马镇、青州、梧州和滕州已经够他们唱了,这些年,程班主之所以带着程家班东奔西走,就是帮程少主找寻亲生父母,现在,程家班应该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了。”
“这程班主是一个大善高义之人啊!这些年,他照应琛儿,一定吃了不少苦。”
之后,昌平公主和梅子去安排欧阳若愚主仆三人的住处,谭国凯和欧阳若愚的谈话还在继续,很显然,两个人的谈话还没有结束,昌平公主和梅子去安排欧阳大人主仆俩的住处,就是想留一点时间和空间给两个人,两个男人在一起说话,女人长时间地坐在旁边是不合适的。
两盏茶的工夫,昌平公主和梅子走进老爷房间的时候,两个人的谈话才不得不告一段落。
此时,已经亥时将近。夜确实很深了,谭国凯仍然精神矍铄,谈兴正浓,但欧阳若愚还是退出了房间——他知道谭国凯的身体,谭国凯的精神状态之所以这么好,是因为他太过亢奋的缘故。
昌平公主的言语中也有所暗示,老爷的身体是不适宜长时间说话的。
因为不放心老爷,昌平公主留在了老爷的房间。
因为亢奋了一天,灭灯之后,谭老爷很快就睡着了,不一会,他还打起了呼噜——老爷有很多年没有打呼噜了,听到老爷的呼噜声,昌平公主的心里非常高兴,她知道,十九年来,老爷的睡眠一直不好,除了睡眠时间短以外,夜里面经常惊醒,醒来以后就很难再入眠了。
伴随着老爷的呼噜声,昌平公主也进入了梦乡。她的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踏实过、放松过、愉快过、舒坦过、平静过。昌平公主的心本来是一口枯井,现在,这口枯井注满了水。
子时,昌平公主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否则,是不会有人在这时候到和园来的。
昌平公主起身穿衣。
昌平公主料想:莫不是程班主和谭为礼回来了。
看老爷睡得正香,昌平公主没有叫醒他。
敲门声之后,是开门声,接着是嘀咕声,声音很小,说什么,没法听清楚。
老爷还沉浸在梦乡之中,他呼吸均匀,呼噜声也很平稳。
不一会,梅子出现在门口,她大概是听到了老爷房间里面的动静——或者是听到了敲门声:“太太,您有何吩咐?”梅子小声道。
“梅子,你到楼下去看看是谁来了?”昌平公主走到门跟前低声道。
“太太,要不要把灯点亮?”
“不用,老爷睡得正香,不要吵醒他,他这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梅子刚转身,走廊上便传来脚步声。更深人静之时,脚步声非常清晰。
昌平公主在梅子的搀扶下走出房间,昌平公主看到走过来四个人,一个人是丫鬟,丫鬟的手上提着一个灯笼,丫鬟的后面跟着三个人。
四个人走到距离昌平公主还有七八步的时候,昌平公主终于看清楚了,跟在丫鬟后面的三个男人原来是程班主、谭为礼和蒲管家。
昌平公主疾步上了走廊:“程班主,为礼,你们回来了。”
两个人紧走几步,他们看到了迎面而来的昌平公主和梅子。
“大太太,我们回来了——知道老爷太太等的着急,我们连夜赶回来了。”程班主面带疲倦和笑容道,灯光照着他和谭为礼风尘仆仆的脸。
“辛苦你们了。”
“我们估计老爷太太早该睡下来,但这么重要的事情,五洲一定要早一点告诉老爷太太——我们料想老爷和太太一定等的心焦。”
这边几个人站在走廊上说话,那边老爷房间里面突然亮起了灯,紧接着,欧阳大人房间里面的灯也亮了。
不一会,老爷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一定是三个人上楼梯的声音——或者说话的声音惊醒了老爷——老爷虽然睡着了,但有一根神经始终是紧绷着的,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一直在等待程班主和谭为礼的回来,只要这根神经一直紧绷着,他就不可能进入深睡眠状态。
“昌平,是不是程班主和为礼他们回来了?”谭老爷手扶着门框道——刚从睡梦中醒来,脚跟还不怎么稳,他的手上拄着一个拐杖。
大家朝谭老爷走去的时候,欧阳若愚和曹锟、赵庭臻也走了过来。
这时候,从老爷房间东边的小房间里面走出紫兰、金玲和小凤三个丫鬟来,她们一边穿衣服,一边走到老爷的身旁,搀扶着谭老爷。
谭国凯紧紧抓住程班主的手,使劲摇晃着:“程班主,回来了——辛苦了——辛苦你们了。”
“谭老爷,我们俩担心您和夫人等的着急,就马不停蹄,连夜赶回来了。”
“紫兰,快扶程班主和为礼到屋里坐下说话。”谭国凯道。
大家簇拥着老爷走进房间,两个丫鬟将老爷扶上床,紫兰在枕头上放上两个靠枕,然后掖好被子。
昌平公主招呼欧阳若愚和程班主、谭为礼坐下的时候,梅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将茶杯放在茶几上以后,退出房间,然后将最后两杯茶递到曹锟和赵庭臻的手上,此时,曹锟和赵庭臻站在门外,靠在走廊的栏杆上。
凤儿和金玲两个丫鬟伺候好老爷以后,在铜火盆里面加了一些木炭,等木炭下面的火旺起来以后,便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程班主、为礼,辛苦你们了。”昌平公主道。
“辛苦一点也是应当的,这些年,我带着程家班走南闯北,除了讨生活,心里想的就是帮东儿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冥冥之中,菩萨指引我们来到歇马镇,这才见到了老爷和夫人。真是老天爷不负有心人啊!”
谭国凯和昌平公主已经从程班主的话中得到了答案。
谭有礼坐在程班主的旁边,只顾一口一口地喝茶。一定是赶路赶的太急,他和程班主的嘴唇上都起皮了。
“程班主,您先喝几口茶,润润嗓子再说不迟。”谭国凯道。
程班主端起茶杯,喝了半杯茶,用衣袖抹了一下嘴角。然后道:“我们知道,老爷和夫人一定是等急了,所以,我们不敢多耽搁,翠云的家人都不在家,村里人说,翠云的母亲到两个寺院去给和尚洗衣服被褥,翠云的大嫂已经带着孩子改嫁了,翠云的三哥出门做木匠活去,他已经有半年没有回霍家洼了。”
“翠云的二哥呢?”
“村里人说翠云的二哥跟人去跑船。”
“翠云的父亲和大哥,还有两个妹妹呢?”
“因为饥荒,翠云的父亲饿死了,翠云的大哥死在战场上,嫂子带着孩子改嫁了,一个妹妹饿死了,一个妹妹也出嫁了,我们就是在找寻翠云的母亲、二哥、大嫂和妹妹上花了很多时间,要不然,我们早就回来了。”
“翠云的母亲、二哥、大嫂和妹妹怎么说?”谭老爷急于知道答案。
“我们把两件小孩子的内衣和褡裢给她们看了,两件小孩的内衣是翠云大嫂亲手缝制的,上面的补丁也是她逢上去的,翠云带着孩子回到家的时候,孩子病的很厉害,身上的衣服全湿了,大嫂就拿自己孩子的衣服给翠云的孩子换上了。”
“褡裢呢?”
“褡裢就更不用说了,褡裢是翠云的母亲缝制的,一家人出门的时候用的都是这个褡裢,褡裢上的两个补丁是翠云的大嫂缝上去的;翠云身上的绣花袄、绣花裙和绣花鞋是大嫂让她换上的,裙子和鞋子上的荷花和梅花是翠云的嫂子亲手绣的——翠云的大嫂说,当时绣花鞋的底已经磨的差不多了,其中一只的底已经开裂了。翠云带着琛儿回到霍家洼的时候,两个人身上全湿了,翠云说她们在路上淋了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找到地方躲,琛儿就是淋了雨才生病的——翠云的家人竟然还知道东儿原来的名字叫琛儿。谭老爷,夫人,东儿就是你们的亲生儿子琛儿啊!”
大太太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哽咽啜泣起来;躺在床上的谭老爷禁不住老泪纵横。
站在门外的梅子推开门走到昌平公主的跟前,一边用手抚摸昌平公主的后背,一边道:“太太,喜从天降,大少爷能回到你们身边,您和老爷应该高兴才对。”
昌平公主抬起头,拭去眼角上的泪水:“傻孩子,我和老爷这是高兴啊!”昌平公主站起身,走到程班主的跟前,突然双膝着地,她要给程班主行叩拜之礼。
程班主蓦地站起身,也跪在大太太的面前;“夫人,您这是要折五洲的寿吗!夫人快快请起。”
“程班主,是您把琛儿送到老爷和昌平身边来的,您是琛儿的恩人,也是老爷和昌平的恩人啊!昌平一定要给程班主磕三个头。”昌平公主道。
程班主用双手托住大太太的胳膊,想把她扶起来。
床上,谭老爷突然掀起被角,连鞋子都没有穿,也跪到昌平公主的旁边。
程班主一时手足无措,既想扶夫人,又想扶老爷,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程班主慌乱之时,老爷和夫人已经完成了给程班主行完了大礼。
程班主急中生智,也跪在地上还了老爷夫人三个头。
最后,还是谭为礼把谭老爷扶上床,欧阳大人把程班主扶到椅子上,梅子和冲进屋来的紫兰把昌平公主扶到椅子上。
程班主还想说什么,被谭老爷打断了话头:“程班主,您这份天高地厚的恩德,我谭国凯不知道如何报答。昌平,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生了琛儿,却没有养育他,程班主对琛儿有再造之恩,程班主视琛儿为己出,这些年,程班主东奔西走,也该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了,观音菩萨指引程班主来到歇马镇,这也是天意,国凯和昌平希望程班主就在此地勒马歇脚,让琛儿好好孝敬恩人;程家班也可以在歇马镇落脚生根,歇马镇和歇马镇周边的青州、梧州、滕州,喜欢黄梅小调的人很多。”
“老爷和昌平想到一起来了。”昌平也有此意。
“谭老爷,夫人,这恐怕不妥。程五洲东奔西走,过惯了游荡的日子。留在歇马镇,非但五洲不习惯,程家班的人也不习惯。帮琛儿找到亲生爹娘,这是程五洲应当应分的,琛儿能回到老爷太太身边,五洲也就放心了,这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
“程班主,您不领我们的情,我们还敢认这个儿子吗?”昌平公主话没有说完,便老泪纵横。
“夫人,这么多年,程五洲等的就是这一天。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五洲现在就去跟东儿讲——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这孩子找你们找的好苦啊!”
“程班主,琛儿——程少主——他已经知道了。”谭老爷道。
“已经知道了,这太好了。在回歇马镇的路上,五洲还在想该怎么跟琛儿说这件事情呢!”
“我是说程少主大概是知道了,我们还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就是相认的话,我们也要等到程班主回来啊。”
“大概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夫人房间里面的陈设和十九年前侯爷府一模一样,房间里面还有一尊观音菩萨像,关键是,我们已经知道程少主一到歇马镇就到镇上去寻找一种吃食——芝麻馓子酥。”
“老爷和太太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二墩子跟我们说的,十七号下午,程少主一到歇马镇,就让二墩子带着他在几条街上寻找一种吃食,昌平让赵妈做了一盘子芝麻馓子酥。单凭这一点,我们就知道程少主就是我们十九年前弄丢的琛儿。”昌平公主道。
“夫人说的对,琛儿每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情就是找这种吃食,除此以外,在他的记忆里面,还有一条热闹繁华的大街,大街的尽头有一座石桥,桥下有一条河,河边有很多杨柳树,一棵杨柳树下停着一条木船,还有一条用石头凿成的船,这些东西,经常出现在琛儿的梦境里,这些东西,琛儿已经寻觅了十二年。”
“国凯,昌平公主,可喜可贺啊!若愚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次到歇马镇来会遇到这天大的喜事。琛儿遇到了贵人,昌平公主命中果然不该无子啊!”
“是啊!我们一家人托的是程班主的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