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妈从衣袖里面拿出两锭银子递到赵长水的手上:“大哥,这是二太太给你的银子,你带在身上,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着。”
“这——如何使得,二太太有恩于我们赵家,怎好又拿二太太的银子。”
“快拿着,你们到镇上去,只需带一些过冬的衣服,这天越来越冷了,你现在就到镇上去——你在西街二亭桥下等赵妈,回到镇上以后,我就让赵妈领你去住的地方,今天晚上天黑以后,你再回来接嫂子、儿媳和孙子。我安排一辆马车听你的使唤。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赶回隐龙寺和阿玉她们会合。今天是大太太的寿诞,我们不能在李家铺多耽搁。”
“二太太,您看这样行不行?”赵长水道。
“大兄弟,你说。”
“我让媳妇和两个孙子到镇上去——侯三他们只会在两个小孩子身上做文章,再让我侄女儿春妮照应菊英和两个孩子;我们老两口还呆在这里,经常会有人上门看病,仲文不在家,我们得照应着,家里面还有这么多的草药要侍弄。家里面不能没有人,家里面没有人,反而会引起侯三他们的怀疑;晚上,您别让马车来接我们,我家里有一辆马车,虽然旧了些,但还能用,也别让来接我们,有长秀搭把手就行了。老婆子一会就回来,我留一个字条给她,让她把儿媳和孙子接回来等我——我晚上回来接他们。”赵长水考虑问题比较周到。
“行,那就按照大兄弟的意思办。这样也好,菊英到歇马镇以后,我让赵妈领梁大夫到库房去给菊英看病,也可以让赵妈领梁大夫到李家铺来给你把把脉。”冉秋云道。
“菊英确实要好好看看,她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仲文出事以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主要是心病,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小毛病,我自己也能看,就不劳烦梁大夫以老迈之身往李家铺跑了。”
赵长水穿好棉裤,系好腰带,穿上鞋子,走出厢房,将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拾到长条桌上去,从长条桌上拿起一张黄颜色的处方纸,将一方砚台拿到桌子上:“长秀,你照应二太太先行一步,我写好留条以后就赶到二亭桥等你。”
于是,赵长水留在屋里写留条;赵妈撑起伞,搀扶着冉秋云走出正屋,走出院门。
一路无话。
主仆俩走进禅房。
从主仆俩走进禅房到走出禅房,所用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这和平时烧香拜佛的时间差不多,所以,不会引起两个丫鬟的怀疑。
主仆七人回到谭家大院的时候,时间是已时过半。这时候,正是亲朋好友登门道喜祝寿的*。
马车行至北街和西街交汇处的时候,冉秋云吩咐车夫停车,待赵妈走下马车之后,马车左拐朝谭家的大门驶去。
赵妈则沿着西街朝南走去。
赵妈赶到二亭桥的时候,哥哥赵长水已经在北桥头——路东边霍家祠堂东边的树林里等候,他头上带着一个斗笠,身上穿着一件蓑衣,棉裤的裤脚卷到小腿肚的上方,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赵长水将斗笠的前沿压得很低,他之所以站在霍家祠堂东边的树林里,并将斗笠压得很低,是担心路过祠堂的人认出自己来。
赵妈沿着祠堂对面一条仅能走马车的路朝西走,赵长水跟了上去。
行百十步,赵妈右拐走进一条比较宽的巷子。冉秋云安排的住处就在这个巷子里面。朝巷子里面走百十步,左边有一个院门,这里是谭家药铺的仓库,谭为仁安排一个老人在这里看仓库,眼下已经进入初冬季节,仓库里面不宜储存太多的药材,所以药材已经所剩不多,为仁少爷刚刚从鲁掌柜的手上进了一批药材,这批药材,一部分放进了怀仁堂的仓库,一部分放在了这里。这里,除了库房,还有看库房人住的地方,正好可以让赵长水家住一段时间。这里地处偏僻,大部分房子都是库房,这里紧靠饮马湖,因为交通十分便利,所以,谭、盛、霍、马、荣等大户人家都把库房建在这里。每家出两个家丁组成一个夜巡队,这些家丁持有猎枪。夜巡队是在十一年前组成的,1410壬酉年秋天,霍家的仓库发生过一次火灾,谭家的仓库紧挨着霍家的仓库,所以也受到了比较大的影响,除了两间库房被烧塌以外,两间库房里面的药材全部烧毁,于是,由霍、谭两家牵头,组成了一个夜训队。谭老爷认为这次火灾是有人故意放的,谭老爷出钱请青州府衙的捕快暗中调查,最后查无实据,不了了之。只有猜测,没有事实和证据做支撑,肯定是不行的。谭老爷怀疑这把火是马家人放的,1409年春天,青州府闹瘟疫,君县歇马镇的疫情非常严重,谭老爷和大太太商量后决定,让怀仁堂免费为染上疫病的人救治,他还让梁大夫带着几个徒弟上门为患者诊治用药,此时,马家的药铺却关门谢客——谭老爷曾经和马家商量一起为控制疫情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马家也答应了,但马家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拿出诚心参与救治,经过这次疫情,谭家的名声大振,相比之下,马家的声誉受损严重、一落千丈,所以,疫情被压下去以后,谭家药铺的生意是蒸蒸日上,而马家的药铺则是门可罗雀、十分惨淡。为此,马家耿耿于怀, 马家的当家人是马老爷马清斋,他一辈子精打细算,锱铢必较,谨小慎微,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他的二儿子马啸天和白道黑道都有瓜葛,马家还豢养了几个曾经混迹江湖,后作奸犯科遭官府缉拿的亡命之徒。谭老爷猜测,马家和盘踞在二龙山的匪首费黑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土匪每次到镇上来打劫,虽然马家也是打劫对象,但好像是为了掩人耳目。马清斋和马啸天父子俩看不惯谭家沽名钓誉,邀买人心的做法——马家一直是这么看谭家的,所以,才对谭国凯阳奉阴违,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自私和狭隘会导致马家药铺一蹶不振、日渐败落。当然,谭、马两家在历史上也曾有过一些矛盾,所以,谭、霍两家发生那场大火之后,谭老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马家。
因为这里是存放药材的库房,既要防潮,又要通风,所以,所有的房子修建的比较讲究。这里的房子不但地势高,而且窗户多。下雨天,门窗是关着的,艳阳天,门窗是全部打开的,湖面上无遮无挡,药材最怕的是潮湿,有风,有空气流通,药材就不会潮湿、霉变。
所以,冉秋云把赵长水的儿媳和孙子安排在这里是比较妥当的。
赵妈用铁环在门上敲了三下。不一会,院门开了,一个年近古稀的白胡子老人拄着一个拐杖站在门口,他的右手上打着一把雨伞。
“长秀,你怎么来了?”老人眯着眼睛道。
“大哥,这就是宋老爹。”赵妈道。
“宋老爹,您好啊!”赵长水和宋老爹打了一个招呼。
“这不是长秀的哥哥长水吗?”
“宋老爹,我哥的儿媳菊英和孩子要在您这里住一段时间,少不得给您增添麻烦。”
“那敢情好啊!有人来,我也有一个伴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一整天都冷冷清清的。”
“宋老爹,菊英她们住进来,您吃饭的问题就不用犯愁了,她们添一个碗,加一双筷子就行了,您的年事已高,有他们伺候您,二太太和为仁少爷也就放心了。”
宋老爹领着赵长水到两间房子里面看了看,房子里面有现成的家具,稍微增添一点生活用品就可以居住了。两间房子正好够菊英等四人居住。
赵妈和赵长水将两间屋子里少量的药材挪到墙角,放在高处,然后拾掇了一下,宋老爹也在一旁帮忙。
三个人将两间房子拾掇好了以后,赵妈妈就回谭家大院去了。
赵妈从西小门进入谭家大院。
此时,谭家的大门前热闹非凡,雨还在下着,但雨没能阻挡住客人到谭家贺喜祝寿的脚步。北街两头,不断有人往谭家大院的大门前汇集,他们或打伞步行,或乘马车,或坐轿子。秋雨没能浇灭谭家的洋洋喜气。
谭家院门前的台阶下停着几顶轿子,一些马车被直接引进了南院、学堂和祠堂的大门,这三个地方被当成了临时停车场。前面,笔者曾经交代过,谭国凯的弟弟谭国栋一家住在南院,谭国栋在南院办了一个私塾,现在,他的儿子谭为礼继承父亲的衣钵,也当起了教书先生。谭国栋和哥哥谭国凯不一样,他一生淡泊名利,崇尚无为宁静的生活,在家乡教人识文断字,明晓事理,和哥哥跌宕起伏的人生和凶险多舛的命运相比,倒也不失为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在经历了十九年前的那场挫折之后,谭国凯尤其能理解弟弟谭国栋的人生态度。
此时,谭国栋正和哥哥谭国凯、儿子谭为仁、谭为义和侄子谭为仁在门口迎接前来祝寿的宾客,谭为礼则坐在一张桌子旁抄写礼单。谭为礼身后的长条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贺礼,几个佣人在二墩子的指挥下,将贺礼往院子里面搬。
谭为仁虽然有病在身,今天是大娘五十华诞的第一天,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招呼宾客——他现在毕竟还是谭家的大少爷。有客人登门的时候,他就和父亲一起拱手,行礼,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今天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作为谭家的二少爷——还可能是即将被扶正的二少爷,谭为义是不会放过这个展示自己的好机会的。
今天,谭为义的穿着非常讲究,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半圆宽沿羊皮帽,帽檐上镶嵌着一块圆形祖母绿玉佩,穿一件皮毛一体、金色缎面的袍子,外加一件包着黑色毛边的橙色皮袄,脚上穿一双羊皮皂靴,腰带上挂着一块血红色的玉佩。
谭为义不离谭国凯左右,在谭国凯的眼前晃来晃去,完全是一副未来大当家的模样,只要有贵客登门,他就跟在二爷谭国栋的身后,将客人领进门,表现得非常殷勤。
赵妈回平园换了套衣服之后去了和园。
此时,大太太正坐在东堂的紫檀长椅上接受宾客贺寿,小辈们行跪拜礼,同辈们行拱手礼。站在大太太旁边的有梅子,梅子的手上拿着一些绣着牡丹花的红布袋子,小辈们跪拜磕头之后,梅子就会给一个红布袋,红布袋里面装着一些银子。坐在两边太师椅上的有冉秋云和林蕴珊,冉秋云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她就是第一个来给寿星拜寿的尧箐小姐,阿玉站在冉秋云的身后,尧箐小姐的身后也站着一个丫鬟,她就是阿香,林蕴珊的身后也站着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子,她就是昨天到齐云阁去请老爷的谢嫂。
在坐的还有谭国栋的老婆赵夫人。赵夫人显得很低调,她的穿着谈不上华丽,身后没有丫鬟。冉秋云和大太太、赵氏的眼神频繁交流,彼此还用微笑呼应,林蕴姗和三个人虽然有些眼神上的交流,虽然也有些情绪上的呼应,但她的情绪不是很稳定。至少缺乏延续性。当然,她的视线在尧箐小姐的脸上停留得比较多。尧箐小姐坐在冉秋云的身旁,并且和冉秋云这么亲近,这使林蕴姗颇为不满,但又不能发作,她也希望尧箐小姐成为她的儿媳妇,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尧箐小姐一大早跑到谭家来,既不是为了讨好冉秋云,也不是为了接近谭为仁,她是来看望一个人的,尧箐小姐给大太太请过安、祝过寿之后,就在丫鬟梅子和阿香的陪同下去了熙园,她跟大太太说自己从小就喜欢黄梅小调,大太太当即派梅子陪尧箐小姐到熙园去看看。说到这里,大家应该能知道尧箐小姐到熙园去看望谁了——尧箐小姐希望在熙园和程向东再有一次邂逅。
昨天下午,尧箐小姐和程向东在南街和西街两度相遇,特别是二亭桥上的不期再遇,对男女感情一向懵懂的尧箐小姐突然有了心动的感觉。两次四目相对,程向东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连程向南都从尧箐小姐的眼睛里面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尧箐小姐的突然出现,程向南的心里马上就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尧箐小姐的再次出现,也验证了程向南最初的判断。
遗憾的是,尧箐小姐在熙园没有见到程向东,因为向东被义父程五洲派到盛府去商谈演出事宜——特别是舞台的搭建,程向东要给一些指导性的意见。尧箐小姐往熙园走的时候,程向东已经走出了谭家大院。尧箐小姐在熙园寻觅了比较长的时间,但始终没有看到程向东的踪影,这一细节被程向南看在了眼里。好在程向东并不登台演出,所以,尧箐小姐没有机会和程向东接触,只要尧箐小姐不走进熙园和后台,她连看到程向东的可能都没有。程家班在歇马镇也呆不了几天,只要程家班离开歇马镇,程向南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程向南唯一担心的是程家班要在盛府演出三天,在人家的家里,尧箐小姐想见到程向东——甚至接触程向东,不是一件难事。所以,程向南提醒自己要特别小心。在程向南的潜意识里,她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程向东,从最初的喜欢到依恋,再到心有所属,至于以后结果会怎么样,她没有想过,也不会有一个女孩子会去想恋爱之后的结果。但有一点,程向南是知道的,程向东不会永远呆在程家班,他离奇的身世,孤独的身影和漂泊不定的人生,更增加了他在程向南心中的份量,也增加了程向东人生走向的不确定性。当然也增加了程向南心中的隐忧。她甚至担心程向东随时都可能离开程家班——离开她。一旦程向东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他就会离开程家班。在程向南看来,程向东离开程家班的可能性不大,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的亲生爹娘,这和大海捞针无异;但程向东离开自己的可能性倒是很大,程向南冰雪聪明,她知道程向东拿她当亲妹妹待,她也知道程向东有意识地把自己和梅其宝往一块凑,所以,当尧箐小姐突然出现,并和程向东两次邂逅,且有眼神交流的时候,她马上就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她能读懂尧箐小姐眼睛里面的东西,她也能读懂程向东眼睛里面的东西,她和程向南也有四目对视的时候,但她从没有在程向东的眼睛看到过这种东西。
尧箐小姐在熙园没有寻觅到程向东,便回到和园去陪伴寿星——她也想马上回家,但又觉得有些失态,好在程家班也要在盛府唱三天戏,稍作思考之后,尧箐小姐选择了沉稳和矜持,她还决定留在谭家陪寿星三天。大太太求之不得,她就让何嫂和紫兰将尧箐小姐安排在和园东厢房二楼住下。她还安排另外一个叫满月的丫鬟和阿香一起伺候尧箐小姐。这几天,有义女向南和尧箐小姐陪伴,大太太非常高兴。从她住进和园以后,和园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至少是没有这么多的孩子陪伴她——这些年来,她唯一缺少的就是孩子的陪伴。
尧箐小姐之所以要在谭家住几天,是受了程向南的影响,当她听说大太太认程向南做了义女,并且要留程向南在和园住几天,当她知道程向南是程向东的妹妹的时候,她才决定在和园住几天,话说到这里,大家应该知道尧箐小姐留宿谭家的真实目的了吧!她想和程向南套近乎,和程向南走近了,就是和程向东走近了,有程向南,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跑到熙园去——只有到熙园才能和程向东做近距离的接触。
既然程向南成了大太太的义女,并且住在和园,程向东就有可能到和园来。虽然盛家和谭家定了娃娃亲,但尧箐小姐对谭为仁和谭为义没有一点心动的感觉——所以才迟迟没有答应爹娘在谭为仁和谭为义两兄弟中选择夫婿的要求,爹娘拿她没有办法——爹娘都宠着她嘛!她之所以和谭为仁走的近一些,是因为她和为仁少爷在性格上比较合得来,为仁少爷一直很关照她,而且事事都让着自己,正因为这样,尧箐小姐觉得为仁少爷缺乏男人的阳刚之气。过去,她到谭家大院来,并非出于自愿,娃娃亲,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爹娘确实希望女儿在为仁、为义两个少爷中挑选一个人做夫婿,所以,母亲就有意识地、经常性地带尧箐小姐到谭家大院来做客,长大之后,她有了自己的主见,所以,她到谭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过去,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很多事情,她都不能自己做主,有些事情,特别是爹娘的心思,她都懵懂无知。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子,只能按照爹娘的意愿行事——做一个听话乖巧的好女儿。可以这么讲,自从长大成人以来,今天是她唯一一次主动到谭家大院来。难怪大太太听说尧箐小姐来了,没有在熙园多停留呢?如果不是程向东从天而降——如果不是程向*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面——并且让她难于忘怀的话,今天,她肯定会和爹娘一同到谭家的贺寿,而且不会在谭家大院呆多久。今天,尧箐小姐主动提出要在谭家住几天,这是大太太没有想到的——冉秋云更没有想到,所以,今天,最高兴的人应该是冉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