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查清程少主的身世,定要派人到安庆走一趟,普觉寺要去,翠云的家乡霍家洼也要去。”
“但愿悟觉住持还健在,老爷不要担心,除了悟觉住持,我们还可以找星云、智真、静修、明空和竹印五位禅师了解情况,这五位禅师年纪不是很大,应该还健在,当时,就是星云禅师给真儿看病熬药的,智真、静修、明空和竹印四位师傅轮流看护、照顾真儿三天三夜。当时的情况——还有真儿的情况,他们应该知道一些,如果谭老爷决定派人到安庆去的话,小人可以走一趟。”
“这合适吗?您走了,程家班能行吗?”
“能行,向东和我的大徒弟魏明远已经能独当一面,有时候,我到其它地方联系下一个码头,他们自己就能把戏唱起来,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那太好了,有程班主陪同前往安庆——最好,程班主,国凯再多问一句。”
“谭老爷请问。”
“悟觉住持和几位禅师有没有跟您说过,十九年前,向东进寺的时候,头上有辫子,还是没有辫子啊?”
“几位师傅没有跟小人说过这件事情,听谭老爷的意思,十九年前,公子离开应天府的时候,头发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错,琛儿的头上梳着三根辫子,因为我们是中年得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女孩子比男孩子好养活,我们就给琛儿梳了三根辫子。”
“如果真儿就是琛儿的话,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头上曾经梳过三根辫子。我回去就找他问一问。灯不拨不明,鼓不敲不响,经谭老爷这么一说,还是有很多细节可以推敲和捉摸的。”
三盏茶的工夫,高鹏领着梁大夫走进和园,走进老爷的房间。
谭老爷请梁大夫来,是想请教梁大夫:人身上的痣和胎记是怎么形成的,这些标志是不是与生俱来的?
梁大夫回答的非常清楚:人身上的痣有些是与生俱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痣会越来越大,直到成人,最后固定下来;第二种情况是,有些痣是在不经意间,在后天长出来的;第三种情况是,有些痣生下来就有,由于比较小,颜色比较淡,眼睛暂时看不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痣的颜色越来越深,所以,会越来越明显。
梁大夫还谈到了胎记:他说胎记是与生俱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胎记会越来越大,胎记的颜色会越来越深——刚开始,胎记的颜色都比较淡。成人以后,就完全固定下来了。
老爷的问题有些特别和古怪,梁大夫想知道原因:“敢问老爷,您怎么想起问这个?”
谭国凯对梁大夫一向很信任,他不想瞒着梁大夫,就把心中的疑惑跟梁大夫说了。
听完老爷的叙述以后,梁大夫沉思片刻,然后:“老爷不必焦虑,按照程班主的说辞,程少主十有八九是老爷和太太的儿子琛儿。老朽最小的儿子文博和程少主的情形很相似,文博是老爷看着长大的,他的眉宇之间有一个黑痣,老爷该不会忘记吧!”
“这怎么会忘记呢?小时候,文博经常随梁大夫到谭家来,我和夫人喜欢的了不得。他眉宇之间的那颗黑痣,国凯和国栋还有些说辞呢。”
“老爷果然好记性,老爷和二老爷说我儿文博将来一定有出息。除了眉宇间那颗黑痣以外,九岁以后,文博右耳锤下方又长出两颗黑痣来。”
“果真有此事?”
“老朽什么时候打过诳语啊!文博的身上一共有两个胎记,一个在下巴下方,一个在右胳肢窝里。胳肢窝里面的胎记是八岁的时候才发现了。”
“您是说,文博胳肢窝里面的胎记是八岁以后才显现出来的吗?”
“可不是吗!八岁那一年的夏天,文博的胳肢窝生了一个毒疮,为了方便敷药,我把胳肢窝上的毛全剃光了,结果看见了一个蝴蝶状的胎记。这个胎记一生下来就有了,可当时文博还小,胎记也小,颜色又很淡,所以,我们老两口才没有在意。”梁大夫拿自己的儿子说事,就是想告诉谭老爷,程少主极有可能就是老爷和大太太的儿子琛儿。
听了梁大夫的话,谭老爷的心里似乎有了一点底,虽然他不能确认程班主的义子程向东就是自己亲生儿子琛儿,但他已经想好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查清楚。他之所以向程班主提出了一些细节问题,就是想好该怎么做了。
“程班主,您看这样可否?”
“谭老爷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夫人五十寿诞,我难以抽身,这里也离不开我,我派侄子有礼随程班主到安庆去一趟。”
“行,就按谭老爷吩咐的办,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如果您也同意的话,明天早上就动身——自从翠云和琛儿出事以后,大太太的心情一直不好,看了叫人心疼;国凯的内心也很痛苦,程班主已经上了岁数,国凯有点失态和失礼,还望程班主多多包涵。”
“谭老爷不必多言,小人平生之愿就是帮向东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现在,多亏老天爷开眼,事情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小人心里高兴的很啊!”
谈话在亥子交替之时结束。谭老爷让蒲管家送梁大夫出府,顺便把谭有礼请到和园来。蒲管家和梁大夫走后,谭老爷亲自将程班主送出园门外。
不一会,谭有礼走进书房。
谭有礼虽然是谭老爷的侄子,但谭老爷和昌平公主一直很信任、很器重他,当然,谭有礼和老爷夫人走得非常近,谭为礼和谭老爷、大太太的关系,比林氏三兄弟和老爷太太的关系要亲近许多,谭老爷打小就喜欢谭为礼,这么说吧,谭老爷对为礼的喜欢程度不亚于谭为仁。有三个事例能说明这一点:第一,几年前,谭老爷到各商号去溜达的时候,除了带着谭为仁,另一个人就是谭为礼。弟弟谭国栋从小到大,待人宽厚,从不和哥哥计较什么,他胸怀宽大,淡泊名利,作为哥哥,谭国凯有心培养侄子谭为礼。至于后来谭为礼为什么没有和谭为仁一起打理生意,是因为谭为礼对做生意不感兴趣;第二,谭为礼在学堂帮父亲做事,在父亲的教导下,他已经能给孩子们授课了——他讲起课来有板有眼,方法还特别多,孩子们都喜欢听他讲课,做生意和教孩子们读书,两相比较,谭为礼更喜欢教书,谭国凯只能遵从侄子的心愿;第三,大太太过五十寿诞,登记贺礼的人就是谭为礼,可见谭老爷对谭为礼是非常信任的。基于以上的原因,不管老爷交给他什么事情,他都能不折不扣地完成,最重要的是,谭有礼性格内向,说的少,做的多,他还是一个口风很紧的人,所以,只要老爷遇到一些重要的事情,都会交给谭有礼去办。谭老爷几十年宦海沉浮,靖难之役之后,他对官场和名利越来越淡,所以,完全能理解弟弟谭国栋不思做官,清静无为的人生态度,侄子谭有礼受父亲谭国栋和伯父谭国凯的影响,也安于现状,整天泡在学堂里面自得其乐,父子俩靠着学堂和乡下一些田产,再加上谭老爷的帮衬,南院的日子倒也心安意得,谭府所有的孩子的书都是在学堂念的,虽然谭老爷不鼓励谭家的孩子读书求仕,但他觉得读书是谭家子孙后代必须要做的事情。官可以不做,但人一定要做好,做官不是人生必由之路,干什么都能活人,但要想活得清楚明白,活得精彩,活得有意义,就一定要读书,所以,谭老爷对兄弟和侄子格外另眼相看,谭有礼除了忙于学堂的事情,和北院其他兄弟也无牵连,了解程少主身世这种绝密之事,交给谭为礼去做,可保万无一失。
程班主回到熙园的时候,程向东还没有脱衣上床,程班主突然被蒲管家叫走,他不放心,坐在屋子里面觉得无聊,他就看看书,看累了就走到窗前朝外面看看,雨还在下着,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都已经睡下了。
蒲管家将程班主送进熙园就离开了。
程向东听到说话的声音,放下手中的书,看到义父的身影以后,便打开门迎了出去:“义父,您回来了。”
“向东,夜已深,你怎么还不睡觉啊!”
“义父,谭老爷叫您去作甚啊?”
“没什么事情,老爷让我明天出一趟远门。”
“出一趟远门?义父,出远门的事情,向东也可以做啊!您看这样行不行,明天,我代替您出远门,您在谭家大院照应着。义父,老爷让您到哪里去啊?”
“时间不早了,快去睡觉,明天一早,我还要赶路,今天忙了一天,义父也累了,我这次出远门,最迟后天就回来,戏班子里面的事情,你和大师兄照应着,按照我们事先定好的行事,明晚唱《七仙女》,后晚唱《五女拜寿》。”
“义父放心就是,我伺候您洗脸洗脚。”
“不用了。你快去睡吧!”
“不行,今天晚上,向南到大太太那儿去了,我一定要伺候义父洗漱。”
在程向东的坚持下,程向东将义父扶进房间,打水给程班主洗脸、洗脚。
在跟随程家班东奔西走的日子里,程向东寸步不离义父左右,他和义妹向南争着给义父打水洗脸、洗脚——特别是洗脚,程班主漂泊大半生,吃的是辛苦饭,做得是苦差事,身无长物,但一想起——一看到承欢膝下的一双儿女,他就心满意足了。
看着程向东给他扣脚巴丫,犹豫了好一会的程班主还是把憋在嗓子眼里面的话说了出来:“向东,你还记得小时候头上有没有梳小辫子啊?”
“向东是个男孩子,怎么会梳辫子呢。”
“你好好想想,说不定能想起来。”
“小时候的事情,我——我想不起来了。义父,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啊?”
“傻孩子,这些年,我们东奔西走,除了唱戏,不就是找你的亲生爹娘吗?义父可不敢忘了这件事情啊!”程班主可不会把他和谭老爷的谈话内容告诉程向东,八字还不见一撇,这种事情可不能随便挂在嘴上。
十八号的夜里,与和园一样,平园里面也不平静。戏散场之后,冉老爷父子俩随冉秋云回到平园,冉老爷父子在冉秋云二楼的卧室里面坐了很长时间,坐着是为了说事。
三个人在屋子里面说话,阿玉站在门外走廊上望风。
忙碌了一天的为仁已经睡下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白天他就怎么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不想让母亲担心,联想到老爷和母亲对他的好,他已经很知足了,至于自己的命运之舟会驶向何处,一切听从老天爷的安排,当初,自己从刘家堡进谭家,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成为谭家的大少爷,这是老天爷安排的,总之,听老天爷的安排就是了。这些年,在老爷的提携下,他为谭家做了一些事情,总算没有辜负老爷和母亲的养育之恩,所以,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开谭家大院的话,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所以,不管老爷怎么处置他,他都能欣然接受。他已经想好了,如果离开谭家大院的话,他就到青州去做生意,这些年,他跟着老爷做生意,积累了不少的经验,只要自己盘一个店铺,认认真真地做生意——只要不做和谭家一样的生意就行了,自己的生身爹娘就一定会有好日子过,以后的日子,他该好好孝敬自己的生身爹娘了。当他从养母的口中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他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现在,应该是实现自己的愿望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他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所以,十八号整个一天,他忙忙碌碌,内心像井水一样的平静,他没有比平时多看一眼老爷,他觉得无需琢磨老爷的眼神、表情和对他的态度。今天,弟弟谭为义比平时活跃了许多。在谭为仁看来,为义能为府里做点事情,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她不觉得那是为义在抢自己的风头。所以,有些事情,他尽量让谭为义去做。
冉秋云也注意到了为仁的一举一动,她也有些释然了,但她还是有些担心和焦虑,自己养育了十六年的儿子,指不定在什么时候,人生的轨迹就会发生根本性的逆转,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可能无动于衷。所以,她觉得,该做的事情,她还是要做的。
她把父兄领进自己的房间,就是想和父兄研究一下应对之策。
听了女儿的叙述以后,冉老爷沉思片刻,然后道:“这件事情,为仁知不知道?”冉老爷首先想到的是外孙为仁的感受,“我担心为仁——他可能会受不了。这孩子太善良,太老实,没有想到是我们伤害了他。”
“爹爹,为仁他——他早就知道了。”
“什么?为仁——他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冉秋云道。
“妹妹,这种事情,你怎么能跟他说呢?他还是一个孩子,如何能受得了这个。”冉大公子冉秋天道,“妹妹,你太沉不住气了。”
“是啊!秋天说的对,你自己的嘴巴就不牢靠,如何能管的了别人的嘴巴呢?”冉老爷埋怨女儿道。
“爹,哥哥,你们有所不知,为仁,他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了,你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善良、老实的孩子,可他也是一个心事细密、非常聪明的孩子,他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人常说,吃了哪家的饭,就像哪家人,可为仁他越来越不像老爷了,小时候还不怎么明显,长大以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再加上林蕴姗那三个儿子明晃晃地摆在谭家大院里,能逃过明眼人吗?”
“妹妹,你是说谭老爷也看出来了?”
“这,我不知道,但老爷对为仁一直很好,很器重他,要不然,他也不会把谭家这么多的生意交给为仁打理。我看为仁问的紧,他甚至跟我说,不管他的身世如何,我永远都是他的亲娘,无论如何,娘都要把实情告诉他,事情和他有关,他一定要知道自己的身世。我看他说的恳切,还保证绝不会给我添乱,我就把实情告诉他了。”
“你把实情告诉他了?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全部,我一点都没有隐瞒。”
“秋云啊!你行事太冲动了,你难道不担心他去找自己的亲生爹娘吗?”冉老爷道。
“这,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说出实情以后,为仁非但没有去找自己的亲生爹娘,他反而显得很平静,这孩子是知道感恩的,他怕我伤心。他拼命地做事,他越是拼命地做事,老爷越是喜欢。他答应我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以后,他不曾到刘家堡去过——以前,为仁可是经常到刘家堡去,爹是知道的,刘家堡有我们谭家的紫檀林。”
“为仁的身世眼看就要大白于天下,为仁,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已经想好了,他听老爷的,无论老爷怎么处置他,他都没有二话,他已经做好了回刘家堡的准备,但他说,不管他在不在谭家大院,我们都是他的爹娘。”
“这——我就放心了,为仁不愧是我冉公权的好外孙,他这个性格像你,也像我。处变不惊,秋云,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还没有想好,只要为仁想通了,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我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唯一不放心的是大姐,有我们母子俩陪着,她的日子会好过一些,留下她一个人,我真不敢想。”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如果谭老爷不容你的话,妹妹就回青州,我在外面忙生意,爹爹一个人在家,好不寂寞,你也可以陪陪爹爹——青州永远是妹妹的家,妹妹不必担心——兄长可保妹妹衣食无忧,为仁家,我们也可以帮衬点。”冉秋天道。
“爹爹,哥哥,这件事情,以后再说,眼下,爹爹和哥哥要帮秋云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妹妹快说。”冉秋天道。
“思来想去,为仁的身世,极有可能是宁郎中——或者慕容先生说出去的。”
“这件事情容易,为兄回去以后,就找这两个人问一下。看看到底是谁找他们打听这件事情的。妹妹,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人家一定是使了银子,才从两个郎中的嘴巴里面抠出东西来的。”
“这个你放心,哥哥自有办法。爹,明天早晨,我们就回青州吧!”
“恐怕要等中午的酒宴散了以后才能走吧!”冉老爷道,“明天早晨走,太过唐突,也不合礼数。”
“要不是等着看今天晚上的戏,我们现在已经在青州的家里了。”冉秋天道。
“哥哥,还是爹爹想的周到,明天早晨走有些仓促,跟谭老爷辞别的时候,老爷肯定不会同意,干脆,中午的酒宴散了以后再走。”冉秋云道。
“这样最好,谭老爷的意思是让我们寿诞结束以后再回青州——他想让我们多待几天,但按照礼节讲,我们可以在明天中午酒宴散席之后走,明天上午,我就跟谭老爷说,秋云交代的事情是很重要,但也不急这半天时间。”冉老爷道。
“我让阿玉跟你们一起回青州。秋云找宁郎中和慕容先生搭脉的时候,阿玉都在我的身边,两个郎中一看到阿玉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了。”
“阿玉随我们去,当然更好,但阿玉是你的贴身丫鬟,她不在你跟前,这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