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觉住持将真儿交给程班主的时候,除了真儿两岁时所穿的一身灰色粗布内衣和一双虎头鞋之外,就只有一个黑色的打着两个灰色补丁的褡裢,一条蓝色粗布汗巾——这条汗巾已经褪色,两头的边已经毛了。这种灰色粗布内衣和虎头鞋太过普遍,一般人穿的都是这种粗布内衣,大多数小男孩都穿虎头鞋——即使是贫穷的人家也是这样——这种虎头鞋是手工缝制的,一般的女人都会缝制这种虎头鞋。汗巾和褡裢也是粗布汗巾和粗布褡裢。行事谨慎,心思细密的悟觉住持在埋葬女人的时候,留下了女人的绣花袄、绣花裙和绣花鞋。悟觉住持留了一个心眼,“少爷”的身上穿的是粗布内衣,而女人的身上却穿着绣花袄和绣花裙,凭小孩子身上的粗布内衣和虎头鞋找到他的生身父母的希望非常渺茫,女人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倒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所以,悟觉住持把女人身上穿的绣花袄、绣花裙和绣花鞋一并交给了程班主。
仅凭这几样东西寻找真儿的亲生爹娘,显然是不行的。尽管如此,程班主还是像宝贝一样保留着这几样东西——它们毕竟是真儿和女人身上仅存的几样东西。那个唯一知道真儿身世的年轻女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悟觉住持没有在真儿的身上找到任何饰品——即信物,这给寻找真儿的生身父母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在给真儿擦洗身体的时候,悟觉住持和星云禅师认真仔细地检查了真儿的身体,只在后背最后一个脊椎骨的两侧找到了两颗不甚明显的、对称的黑痣,五岁的时候,,悟觉住持又在两颗黑痣的中间发现了一颗黑痣,七岁的时候,在三颗黑痣的上面又出现了一颗黑痣。这四颗黑痣就是笔者在前面提到的构成一个正三角形的黑痣;除此以外,悟觉住持还在真儿股沟右侧找到了一个比蚕豆小一点的、呈蟾蜍状的褐色胎记——这里要特别强调一下,股沟里的胎记也是在真儿五岁的时候才发现的,到七岁的时候,这个胎记就比较清楚了,悟觉住持常常想,也许真儿股沟里面的胎记太小,颜色又太淡,所以,他以前没有发现。作为真儿的爹娘,不大可能会看到股沟右侧的胎记,作为爹娘,肯定知道真儿身后这两颗黑痣。真儿要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爹娘,就只能靠两颗对称的黑痣了。因为小家伙身上除了与生俱来的两颗黑痣外,后来又长出了两颗黑痣,所以,悟觉住持唯一担心的是真儿的爹娘不会在意这个隐藏在股沟里面的胎记。随着真儿年龄的增长,股沟里面的胎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显。
程向东常常这样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自己生下来的时候,股钩里面的胎记比较淡,所以不是很明显,而且很小,又是在股沟下方比较隐蔽的地方,所以,被发现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人的股沟是闭合在一起的,如果不扒开,是看不到股沟深处的胎记的。
程向东走了东街、中街和西街,但没有找到他储存记忆中的东西。歇马镇的景色确实很美,但歇马镇的美景没有在程向东的头脑里面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关键是程向东根本就没有在意歇马镇的美景,在他的脑海里面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西街二亭桥上和尧箐小姐的第二次相遇——准确地说是尧箐小姐留给他意味深长的那一次回眸。
桥上邂逅,擦肩而过,你亭间驻足,我桥头回首,斜雨中凝视,疾风中回眸。
这一次回眸在程向东的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程向东长这么大,他都没有对女孩子产生过这种心动的感觉,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用尧箐小姐这样的眼神看他——虽然程向南不止一次用这种眼神看他,但他对程向南的凝视没有一点感觉——倒不是程向南长的不美,是因为程向东一直把程向南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男女之情是无法逾越兄妹之情的。
程向东一行走上西街二亭桥的时候,有两个女孩子主动让到旁边,在栏杆边驻足了好一会,因为对方是女孩子嘛,程向东没有看对方的脸——互不相识,正眼直视,或者盯着女孩子的脸看,肯定是不礼貌、也不合适的,但程向东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被雨水淋湿的绣花鞋和裙摆。
两个人,一个从桥的北边往桥上走,一个从桥的南边往桥上走,雨很大,风也比较大。台阶上的水顺着缓坡往下淌,桥面上很滑,所以,要低头看着脚下,再加上雨伞的遮挡,等走到桥上的时候,程向东才看到一个一手打伞,一手提着长裙下摆的女孩子迎面走上桥来,而且非常礼貌地闪到栏杆边。程向东愣了一下,只是点了一下头,鞠了一个躬,然后匆忙下桥。
程向东下桥的时候,听到了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因为雨大风大,雨点落在伞面的的声音更大,所以,程向东听不清楚谁和谁说话,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其实,那是二墩子在和尧箐小姐打招呼。
程向东走到桥下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没有想到两个女孩子仍然站在桥上凝神注视着桥下,他更没有想到其中一个女孩子好像就是他刚刚在馓子铺有过一面之缘的尧箐小姐,站在她身边的女孩子好像就是丫鬟阿香。
“向东哥,这两个女孩子不是我们在馓子铺遇见的那两个女孩子吗!”程向南也看出来了。
“不错,就是她们。”梅其宝道,他的手里提留着一包馓子和一包切糕。馓子是程向东买给程向南的,切糕是梅其宝买给程向南的。只要是到一个新地方,程向东和梅其宝都会买东西给程向南吃。梅其宝紧跟在程向南的身后,不时将自己的伞往程向南头顶上举,结果导致他自己的后背全淋湿了。其实,程向南自己打着雨伞,梅其宝这样做确实有点多此一举。
“不错,那个女孩子就是盛家的大小姐尧箐。我们刚才还说话来着。”二墩子道,“尧箐小姐知书达理,谭家上下,没人不喜欢她。她不但人长的漂亮,琴诗书画,不输男儿。尧箐小姐是咱们歇马镇公认的俊俏女娃。”
隔着雨幕,相信尧箐小姐也看见了程向东在桥下的这一瞥。
程向南对程向东这一瞥非常敏感:“向东哥,时间不早了,千万不要让谭家人等咱们,爹也该等着急了——咱们快走吧!”
“是啊!时间确实不早了,少班主,我们得赶紧走。”二墩子敦促道。
程向东留下最后一瞥,转身离去。之后,他没有再回头。
走到霍记茶叶店门口的时候,程向南回头朝桥上看了一眼,两个人影还在桥上——人影已经模糊,但两把色彩鲜艳的雨伞在雨幕中异常清晰。
程向东带着失望和失落的心情走进谭家大院。
谭家大院的南边是北街,西边是西街,东边是中街,谭家大院的院门朝南,谭家大院的前面有一大两小三个门,中间的大门是正门,两边两个小门是侧门,谭家人和来客进出都走正门,侧门是为一部分佣人和家丁提供的。
谭家大院的对面也有一个院落,这个院落就是蒲管家前面提到的南院,二老爷谭国栋一家就住在这个院子里面。南院是谭家的老宅——南院的东边是学堂,最早,学堂是谭氏子孙读书的地方,后来,外姓人也可以到学堂来念书;南院的西边是谭氏祠堂,祠堂里面供奉着谭氏祖先的牌位,这里是谭家举行祭祀活动的地方,刚开始,谭家所有人都住在南院,谭国凯和昌平公主回到歇马镇一年后,在南院的北边建了新宅——谭国凯不想让昌平公主受委屈,出巨资建造新的宅院,新的宅院就是现在的北院——即谭家北院,从此,谭国凯一家和爹娘住进了北院。
二墩子领着三个人回到谭家大院的时候,蒲管家已经站在正门的台阶下等候多时,酒席已经准备好,只等程向东等人到来,所以,蒲管家亲自到大门口等候程向东、程向南和梅其宝。程班主也在一旁陪着——他比蒲管家还要着急——让主人等客人,这不合礼数。
因为程家班是谭老爷请来的客人,所以,谭家以待客之礼相待,请程家班的人走正门。
台阶两边各有一个很大的石狮子,走上六级台阶就是大门,大门下面是过膝门槛,一丈多高的门楣。门楣上镶嵌着一个很大的牌匾,牌匾上写着“潭家北院”四个大字——这四个字显得很低调。
谭家北院的大门外是一个高台,高台的上面是小庑殿顶,高台南边是六级石阶,高台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很长的缓坡,车马可以从东西两边的缓坡驶上高台。下雨天,上下马车和下轿子的人不会被雨淋着,夏天,上下马车和下轿子的人也不会被太阳晒着。
谭家大院的总体结构成长方形,在这个长方形的大院里面,由南到北,一共有四进——即四个院落,在四个院落的两边各有一长溜相对应的规格比较小的四个院落,在四个大院落和东西两边八个小院落之间有一个隔离区,这个隔离区各有一个回字形的走廊将大院子和小院子隔开,这也就是说,中间四个大院子的东西两边各有三道院墙。四大院的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小圆门和两边的长廊和四个小院落相连,这些小圆门专为佣人和家丁而设。除了贴身丫鬟,谭家大院所有的家丁和佣人都住在院落两边的小院子里面。每一个大院里面的佣人住在相对应的小院子里面。
中间四个大院由北到南,分别是泰园、和园、平园和怡园。最后一个院子——即泰园里面住着老太爷和老太太,第三个院子——即和园里面住着老爷谭国凯和大太太。第二个院子——即平园里面住着二太太冉秋云母子,第一个院子——即怡园里面住着林氏和她的三个儿子。
住在大院里面的人除了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之外,还有院外回廊小花园和谭家大院后面的大花园作为公共空间。谭家大院的后面有一个几十亩地大的园林。这个园林,一小半是花园,一大半是山林。
中间四个院子,每一个院子都有正屋和东西厢房,厢房是两层,每层有三间,全是雕花门窗,窗是镂空门窗,门上有浮雕;正屋也是两层,同样是雕花门窗。在东西厢房和正屋相接的地方各有一个带栏杆的楼梯通到东西厢房的二楼和正屋的二楼;正屋第一层中间有一个门厅,门厅两边是东堂和西堂,东堂和西堂的旁边各有两间屋子,和园东堂东边两间屋子是谭老爷的住处,西堂西边两间屋子是老爷的书房,门厅是连接四个院子的通道,一个超大的紫檀屏风将通向后院的门掩藏在暗处,屏风前面有一个八仙桌,八仙桌左右两边各有一把椅子,在八仙桌的前面左右两边各有一排太师椅,中堂、东堂和西堂是会见宾客的地方。
在怡园的前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的东边有一个很大、很讲究的戏台。谭家每次请戏班来唱戏,镇上的人都可以到谭家大院来看戏。因为前面提到的原因,谭家已经很多年没有请戏班子唱戏了。
“在家里见到这么大的戏台,难得。谭家果然不同凡响。”当程向东看到矗立在院子东边的戏台的时候,禁不住赞叹道。
戏台为砖木结构,所有柱梁全用榫卯。上有小芜殿顶,四角有高翘的飞檐。戏台高一点五米左右,两边和后边各有一个厢房,右边一间厢房是乐师们呆的地方,左边和后边的厢房是演员准备登台的地方。
戏台已经披红挂彩,戏台前面用毛竹和油布搭起了一个很大的防雨棚,防雨棚里面放了五排长条桌,长条桌对着戏台,呈拱形摆放,桌子三边放着长板凳和椅子。几个佣人正在擦洗桌椅板凳。遇到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不搭防雨棚,是没法看戏的。
“是啊,能在这么讲究的戏台上唱戏,我们程家班不惜此行啊!”程班主道。
蒲管家说,在歇马镇,有戏台的是两户人家,一个是谭家,还有一个是马家,马家大院坐落在歇马镇的西南角上。马家在歇马镇的历史最久——马家的先人在歇马镇落脚生根以后,这里的人口才渐渐多起来,马家的戏台有些年头了,马家是靠做药材生意发的家,谭家发迹以后,建了这个更大,更气派的戏台。马家最早的生意就是药材、家具、茶叶。
程班主从蒲管家的话里听出了一点东西,谭、马两大家族之间可能会有些故事。两家都有戏台,而且做着相同的生意,竞争是不可避免的。
“蒲管家,盛家有戏台吗?”程班主担心盛家有没有唱戏的地方。
“盛家没有戏台,不过,程班主不必担心,盛家早几天就开始安排人塔戏台了。走,程少主一到,我们就可以开席了。二墩子,你赶紧到熙园去请其它师傅——你把师傅们领到齐云阁去。”蒲管家道。
二墩子大步流星地去了。
蒲管家领着程班主一行穿过第一进,第二进,进入第三个院落——和园,在园的西边,也有一个气势宏伟的、两层楼的建筑,它的名字叫“齐云阁”,在齐云阁的对面也有一座相同的建筑,大门的上方也有一个牌匾,牌匾上雕刻着“安怡斋”三个篆字。“齐云阁”的第一层用隔断隔成三个空间,每个空间里面都摆放着四张八仙桌,每张八仙桌周围都放着八把椅子,三个空间除了上面用隔断隔开以外,下面还有两排背靠着背的太师椅,每两张太师椅的中间都摆放着一个荸荠色的茶几。这里应该是谭家人集体用餐的地方,也是谭家宴请宾客的地方。
谭家已经为大太太的五十华诞做好了准备。
正对着大门的两张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盘冷菜,两个女佣人正在往桌子摆放酒杯和筷子,有几个女佣正在往桌上上菜。
蒲管家将程班主、程向东、程向南和梅其宝让到太师椅上坐下。一个佣人端上来一个茶盘,另一个佣人将茶盘里面的茶杯放到四个人面前的茶几上。
“程班主,你们先喝点茶暖暖身子,我这就去请老爷。”
“蒲管家,您请。”
蒲管家转身走出“齐云阁”。
不一会,二墩子领着魏明远等人走进“齐云阁”。
菜已经上好,酒坛子已经打开,大桌子上热气腾腾,屋子里酒香四溢。不远处的柜子上放着七八坛酒,每一个坛子上都有一个“谭”字,酒也是谭家的生意之一,谭家有自己的酒坊。装酒的坛子在烧制的时候就把“谭”字刻到坛子上去了。据此判断,谭家还应该有一个烧制陶罐的作坊——谭家有一个烧制陶罐的作坊,可见,谭家酒坊规模一定不小。
少顷,蒲管家走进齐云阁:“程班主,我们老爷来了。”
程班主和众人站起身。
在蒲管家的身后走着一个人,此人的年龄在六十出点小头,他就是谭老爷谭国凯——谭老爷拄着一个黄花梨拐杖。
谭老爷头发乌黑发亮,而且是根根直竖,正如蒲管家所言,谭老爷果然宽额阔脸,鼻直口方,脸呈“国”字形,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长耳朵,耳垂大如蚕豆。他的上身穿一件黑底带绿色圆形暗花的马褂,马褂的下摆垂至鞋面,上身外加一件棕色貂皮袄。谭老爷的左腰带上挂着一个绿色玉坠——因为有皮袄下摆的遮挡,只能看到玉坠的一小部分和玉坠下面垂着的蓝樱子,谭老爷的脚上穿一双白底黑帮棉鞋。
蒲管家搀扶着谭老爷跨过高高的门槛:“老爷,这位就是程班主。”
谭老爷前倾身体,面带微笑,低头拱手道:“程班主,一路辛苦了;各位师傅,一路辛苦。天这么冷,又下着雨,让师傅们遭罪了。”
“谭老爷,您太客气了。您既送我们雨伞,还在这里亲自为我们接风洗尘。您给我们饭吃,我们到歇马镇来唱戏,理所应当,您用不着这么客气的。我怕——我们受用不起。”程班主道。
“程班主,你们程家班,谭某早有耳闻,我派蒲管家到青州去请你们,本来就不敢想你们一定回来,咱们歇马镇,乃是穷乡僻壤,路途遥远之所在,刚才,蒲管家来告诉我你们已经到了,谭某和夫人非常高兴。程班主,夫人本来是要来见见大家的,可她拘于礼数,不方便见客。蒲管家、二墩子,快请程班主和众位师傅们入席。师傅们的肚子一定是饿了。程师傅,今天晚上一定要喝好,吃好。不必客气,快坐下——快坐下。”谭老爷一边说,一边将程班主往一张椅子上引。
“谭老爷,”程班主从袖筒里面拿出一块绢布,递到谭老爷的手上,“这是我们程家班所有的剧目,三天的戏,唱什么,请谭老爷示下。”
“唱戏的事情,请程班主自行定夺。”谭老爷没有将绢布展开,他将绢布递到程班主的手上,“夫人说了,唱什么,由你们自己定——只要是黄梅小调,她都喜欢。”
“谭老爷,您还是把戏定下来,今天晚上,我们想做一些准备。”
“程班主多虑了,你们以前怎么唱,在歇马镇就怎么唱,你们无需准备,千万不要太辛苦。师傅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要好好歇一歇才行。你们放心,在谭家大院,没有人会在鸡蛋里面挑骨头,你们放心大胆地唱,只要热闹。到盛家去也是这样。程班主,诸位师傅,请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