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带几个人伺候着,雨天路滑,妹妹路上多加小心才是。”大太太嘱咐道。
“姐姐放心吧!秋云一会儿就回来。”
“程班主,你们忙,我们走了。梅子,你留下帮向南收拾东西。”
“程五洲恭送两位太太。”程班主将大太太一行送到熙园的圆门外。
大太太和二墩子沿着走廊向北,冉秋云在阿玉的搀扶下穿过戏台前面的雨棚,走到雨棚的尽头,阿玉撑起雨伞,主仆四人直奔院门而去。
院门外,台阶上,停着两辆马车,赵妈带着红珠和翠雯正站在院门口张望。
两个车夫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脚穿草鞋,右手紧紧地攥着马的缰绳。
车夫从车上拿下一个脚蹬,阿玉搀扶着冉秋云上了第一辆马车,润月和翠雯搀扶着赵妈上了第二辆马车。
车夫手牵缰绳,右胳膊紧紧抱住车辕,马车缓缓驶下台阶左边的缓坡,车到平地之后,车夫跳上车,挥动马鞭,抖动一下缰绳,两匹马仰起头,沿着北街向西奔跑而去。
马车行至北街和西街的交汇处,右拐向北。
马车穿过一片树林之后,一条蜿蜒曲折,渐行渐高的石板路呈现在眼前。
隐龙寺坐落在歇马镇西北方向的崇山峻岭之中,大约有三炷香的路程。李家铺就坐落在隐龙寺庙的西边——出隐龙寺的后门,绕过一个高山湖泊,就能看到坐落在二龙山南麓的李家铺了。
从歇马镇到隐龙寺的山路,是谭家牵头,由谭、盛、马、霍、荣五家出资建造的。所以。谭、盛、马、霍、荣五家是隐龙寺最大的施主,每年春季和秋季,五大家族都会向寺院捐助可观的香火钱,在隐龙寺,有专为五大家族提供的禅房,所以,五大家族的人到隐龙寺烧香还愿,除了大雄宝殿以外,大部分时间是在禅房里面进行的。只要有五大家族的人到寺院里面进香,便会有老禅师专门负责侍候。上香、上茶水、诵经,该有的服务,应有尽有。在大雄宝殿后面和紫霄殿前面的右耳房,有一间禅房就是谭家专用的禅房——这间禅房是隐龙寺规格最高的禅房。谭家是何等身份?寺院是不敢怠慢的,当然,谭家每年捐献给寺院的香火钱也是最多的——经历了困厄和苦难的昌平公主,早就对奢华的生活厌倦了,在歇马镇,大太太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隐龙寺,除了向观音菩萨倾诉自己的苦楚以外,她还要去看看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的坟冢,坐在坟冢的旁边陪两个孩子一段时间。为了满足夫人的心愿,谭老爷是舍得香火钱的。
禅房一共有两间,里间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是睡觉的地方;外间有佛龛、菩萨、香案、蒲垫,是焚香、祈祷、诵经的地方。
禅房的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子,寺院为了让到庙里来烧香还愿的人住的满意,在院子里面在种了很多花草,培植了一些盆景,一年四季,院子里面都有绿色,都有花开。院子里面还有一个凉亭,凉亭里面有石桌和石凳。院子里面还有一个小门,走出小门,就是树林。穿过树林,沿着佛手湖的南岸,走两炷香的功夫就是李家铺。
按照冉秋云的要求,马车走得比较快,两炷香的工夫,马车就停在了隐龙寺的山门前。
两个车夫被一个僧人领到门房里面避雨喝茶;冉秋云一行则在一个僧人的引导下走进寺院。
一行人走进自小殿大门的时候,一个坐在桌子旁抄写经书的禅师放下毛笔,站起身,迎了上来:“夫人,贫僧有礼了。”
“慧能师傅,小妇人见礼了。”
“夫人这次上山,打算住几日啊?”
“慧能师傅,小妇人这次是为大太太祈福祝寿来的,禅师准备香和茶水即可,无需准备午膳,禅师也不必相陪。”
”好,夫人请。”
慧能师傅将冉秋云领至禅房的门口,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打开禅房的门,冉秋云和赵妈走进禅房,慧能师傅安排好香和茶水之后,掩上禅房的门,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阿玉则领着润月和翠雯两个丫鬟站在禅房的外面守候。
冉秋云将香点着,插在香炉里面之后,随赵妈走出后院小门,直奔李家铺而去。
一路无话。
走过一段长长的湖边小路,便看见一个村庄,在村庄的东边,有一个十几亩大的水塘,在水塘的北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这就是赵妈的哥哥赵长水的家。赵仲文在乡间行医多年,因为医术不错,又菩萨心肠,口碑很好,也算是殷实人家。整个院落笼罩在几个如盖的树冠下,院子后面是一大片竹林。
院门关着,但没有插门栓。
赵妈推开院门。
院子里面有好几排晾晒药草的竹架子。门前走廊上也有一些竹架子,竹架子上面摞着很多竹扁,竹扁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药草。除了门前没有竹架子以外,走廊上摆满了竹架子。赵家一共有九间房子——七间屋子,两间厨房。
空气中还是能闻到一股很浓的药草的味道。
赵妈看不到一个人影。
赵妈推开正屋的门,屋子里面光线非常暗。
大概是听到了开门声,屋子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啊?”
声音是从正屋东厢房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有些沙哑。
“大哥,是我——长秀。”
“雨下这么大,长秀——你怎么来了?”
赵妈掀起门帘,走进东屋:“大哥,二太太来看你了。”
“二太太来了,这——这怎么好,雨这么大,道路也很泥泞,瞧这家不像家的样子。”
赵家确实很乱,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人拾掇过了。屋子里面的东西显得杂乱无章,死气沉沉,一看就知道赵家遭遇了一场很大的变故。
赵长水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他的身体摇晃着。在微弱的光线里,他的脸色越发的灰暗和憔悴。他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悲伤和绝望的神情。
赵长水的上身穿着一件棉袄,外加一件羊皮背心,身上盖着一床被褥,床前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一件大腰棉裤。椅背上挂着一根很长的腰带,腰带一头拖到地上。
“赵妈,快让长水大哥躺下。”冉秋云道。
赵妈走到床跟前,用手托着赵长水的后背,让他慢慢躺倒枕头上,然后搬过来另外一张椅子,用衣袖在椅面上擦了几下,让冉秋云坐下。
“大哥,嫂子、菊英和孩子们到哪里去了?”
“仲文出事以后,菊英就病倒了,家里面一下子倒了两个人,你嫂子一个人忙不过来,菊英就捎信让娘家人把她和两个孩子接走了,你嫂子送她们母子三回刘家堡去了。天亮就出门了,算时间,你嫂子也该回来了。下这么大的雨,你领二太太到里家铺来,一定有十分重要的事情。”
“哥,仲文出事第二天,侯三到咱家来找你,到底为了啥?”
赵长水望着冉秋云,长长地叹了一口长气。
赵妈走到窗户跟前,用一根竹竿将窗户顶起来,屋子里面的光线顿时敞亮了许多。赵妈看了看窗户外面,然后坐到床边,压低声音道:“哥,我怀疑仲文的案子可能和大少爷为仁的身世有关。二太太就是为这件事情来的,二太太平时对咱们赵家有恩,如果我们知道什么,理应跟二太太知会一声的。”
“这——无需你说,我心里面明白着呢,请二太太放宽心,不管他们使出什么样的招数——不管咱家遭遇多大的难事,我赵长水都不会接他们的茬、上他们的当。”赵长水话中有话,赵仲文的案子和谭为仁的身世有关,这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了。
“大哥,侯三到底跟你说了啥?为仁的身世该不会是哥哥你说出去的吧。”
“长秀,哥哥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太太对我们赵家不薄,我怎么能不知好歹——害二太太呢?这种事情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侯三到底跟你说了啥?”
“该说的,我会跟二太太说,你们到李家铺来,该不会被什么人盯上吧!”
“不会的,我们借到隐龙寺进香的机会到的李家铺。”冉秋云道。
“为仁少爷的身世,除了你和二太太,就只有我知道,他们想从我赵长水的嘴巴里面抠出东西来,那是痴心妄想。”
“可最近,谭家上下都在风传为仁的身世,昨天晚上,三太太母子俩把老爷叫到怡园去说了一会话,老爷回到和园以后就病倒了。老爷应该是知道了为仁少爷的身世。”
“侯三虽然没有提到二少爷为义,但我估计藏在侯三背后的人很可能是二少爷为义,他和刘明堂的弟弟刘明禄勾连很深,刘明禄一直想取代哥哥刘明堂,刘明禄还和自己的嫂子——刘明堂的老婆尚文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怀疑是二少爷为义勾结侯三和刘明禄在仲文开的药里面做了手脚,既害死了刘明堂,又嫁祸于我儿仲文,尚文娟也难脱干系。他们知道仲文是我们老两口的命根子,他们想用仲文逼我说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信得过大哥,可三太太母子俩是怎么知道为仁少爷的身世的呢?”
“我知道三太太母子是怎么知道的了,如果为仁的身世不是你们兄妹俩说出去的话,——那问题一定出在秋云的身上。”冉秋云似有所悟道,“我错怪了你们兄妹俩,问题一定出在青州。”
兄妹俩目不转睛地望着冉秋云的脸。
“得知自己怀孕以后,我回青州两次,他们要想知道我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花些银子,找两个郎中打听一下就行了,都怪我没有听爹娘的,爹娘劝我到梧州去找郎中把脉,可我没有把他们二老的话放在心上。”
冉秋云理了一下头发,接着道:“我当时留了一点心眼,我特地找了两个不认识我的郎中把脉。整个青州城,能找到的老郎中也有十几个。他们要是一家一家地打听,只要他们肯使银子的话,肯定能问出一点东西来。看来,我也要到青州去一趟,只要我找宁大夫和慕容大夫问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了。”
“二太太,您和为仁少爷可要防着点怡园,那一对母子心狠手辣,心机很深,他们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林家有钱有势,有恃无恐。”赵长水道。
“大哥,侯三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我们大老远从歇马镇跑到李家铺来,你总该跟二太太说点什么才是啊!老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知道的,二太太和为仁母子两为人宽厚善良,三太太母子俩一直在惦记大当家的名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你不跟二太太说,她有哪点对不住我们赵家?”
赵长水犹豫片刻,然后道:“好在我已经把媳妇和两个孙子送到刘家堡去了,我索性跟你们说了吧!衙役把仲文带走的第二天,侯三跑到我家来,他说,只要我答应他一件事情,他就可以帮仲文洗清罪名,人命关天,侯三说的轻描淡写,就像切菜破瓜一般,我就知道仲文被抓是怎么一回事情了。侯三和为义少爷过从甚密,两个人在一起赌博、喝花酒、臭味相投,狼狈为奸。谭家大院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怡园那一对母子一直视为仁大少爷为眼中钉,肉中刺,如果我不知道为仁大少爷的身世,我不可能知道侯三的葫芦里面卖的是啥子药。我也想知道侯三到底想让我答应什么,就探了探他的口气——知道他的心思,我才有办法应对啊!”
“侯三都说了些啥?”
“他说他听到一些和为仁少爷身世有关的传言,他想从我的嘴巴里面套出一些东西,他知道长秀在二太太身边伺候,二太太和我们赵家走的很近——他是在暗示我,只要我说出为仁少爷的身世,他就帮我想办法救出仲文,而且还不用花一两银子。”
“他先跟我说,他在衙门里面混了多少年,能耐不大,但只要是案子的事情,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随后他便提到大少爷为仁的身世。”
“大哥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人命关天,刘家人能善罢甘休——放过我们家仲文吗?侯三说,刘明堂死了以后,刘明禄自然而然地成了刘家的当家人,刘明禄只要能成为大当家,他不会在乎哥哥刘明堂的死,至于刘明堂的父亲,他们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如果他较真,那么,他唯一的儿子刘明禄也会性命不保,所以,老爷子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明堂的母亲已经卧床不起,她就是想为儿子刘明堂讨公道也有心无力了;刘明堂的老婆尚文娟更不会过问这间事情,刘明堂死后,没有了碍眼的人,她就可以和刘明禄长期厮守在一起了。我只能装傻充愣——装糊涂了,我就说:难道为仁少爷不是老爷和二太太生的吗?难不成老爷怀疑为仁少爷是二太太和别的什么男人生的?二太太,长水不是要冒犯您,长水这样说,是想让侯三真假难辨——摸不着我的号头。让他们老虎吃刺猬——无处下口。我说,即使二太太和别的什么男人有瓜葛,又怎么会让别人知道呢?既然是老爷怀疑为仁少爷不是他亲生的,他就应该有办法撬开知情人的嘴巴。既然侯三不提为义的名字,我用不着捅破这层窗户纸,为义自以为藏的很深。我有意试探侯三,问他是受了谁的指使,把这么脏的水往二太太母子俩的身上泼。”
“那侯三是怎么说的呢?”赵妈道。
“侯三说,我把话听岔了,他说,有人说为仁少爷既不是谭老爷生的,也不是二太太生的。他们好像知道一些事情,侯三还说,为仁少爷是二太太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换来的——当年二太太的肚子里面怀的是一个丫头。我就问他是听什么人说的,我又问他为什么对为仁少爷的身世这么感兴趣?专程跑到李家铺来找我,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那侯三是怎么回的呢?”
“侯三支支吾吾,左顾言他——他很谨慎。很小心。他反复唠叨,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现在不救赵仲文,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冉秋云若有所思道,“这种事情,侯三一个人做不来,他后面一定有主使。单凭侯三一个人,做不了这个案子——也翻不了这个案子。”
“除了茅知县,还有很多人,县丞,师爷,主簿,押司,捕头,谁都能指使侯三。”赵长水道。
“不管是谁指使的侯三,躲在他们背后的人肯定有三太太和为义少爷。”赵妈道。
“临走的时候,侯三还说了几句狠话——我就是被这句狠话吓住了。”赵长水道。
“什么狠话?”
“侯三说,既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说,那就把嘴巴闭上,再加一把锁,如果胡说八道——嘴上没有把门的,出事的可能就不止仲文一个人了。一想到侯三的话,我就坐立不安,吃睡不宁。思虑再三,我才让拿定主意让菊英带着孩子回娘家暂避一时。即使这样,我这心里还是不安心,那侯三原本是李家铺的人,他对咱家的情况太清楚了。”
“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诉长水大哥。”冉秋云道。
“二太太请说。”
“老爷已经派人到青州去请欧阳御史了。”
“欧阳御史?请欧阳御史到歇马镇来做什么?”
“请欧阳御史到歇马镇来查仲文的案子啊。”
“欧阳大人,我听文秀说过,他和老爷是世交。人家是朝廷命官,他怎么会为我们这样的小民劳心费神呢?”
“欧阳御史正好丁忧在家,老爷出面请他,这个薄面,他还是会给的,欧阳大人也是个嫉恶如仇,遇案必究的清官,仲文的案子,他没有理由不过问。”冉秋云道。
“仲文的案子当真有指望了?可是——”
“大兄弟,你担心什么?”
“长水不知道茅知县和仲文的案子有多大的关系——我怀疑他和仲文的案子脱不了干系——你们想啊!没有茅知县的指使,几个衙役是做不了这档子事情的,仲文的案子如果是他主使的话,我担心欧阳大人会遇到麻烦。那茅知县也不是一个无能鼠辈,他和朝廷也是有勾连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跑到君县来当知县——我听说他和青州知府都是翟尚书的门生。”
“不错,我们也知道,茅知县在朝中确实有些背景,朝廷命官,没有一个不跟上面瓜葛着。老爷行事一向谨慎,既然他决定过问仲文的案子,就一定有万全的考虑。这——长水大哥无需多虑,仲文遭人暗算,身陷囹圄,我们不能不问,欧阳大人出面过问这件事情,仲文就有一线希望,否则,仲文一定是凶多吉少。为安全起见,我在镇上找一个僻静的小院子,把你们一家人安顿好。至于这里,你可以安排一个可靠的人照应一下。等案子了结,欧阳大人为仲文洗清冤情之后,你们再搬回来住。”冉秋云道。
“还是二太太考虑周全,我主要是担心两个孙子的安危,我这把老骨头不足为惜。”
“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你们住到镇上以后,就呆在院子里面,我会安排人给你们送吃的喝的。只要你们不出院门,就不会被人看见。看库房的宋老爹为谭家做事几十年,是老爷和为仁最信得过的人。”
“大哥,你现在能起床吗?”
“能起床,我的身体已经好了,我是心病——只要仲文有救,我的病就好了。”赵长水一边说,一边掀被子,穿棉裤和鞋子。”
赵长水的精神状态确实好了许多,人一旦在精神上有了支撑,身体上的疾病就会被冲淡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