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南方一个小镇——歇马镇:时间是明永乐年间。
明永乐十九年,即一四二一辛丑年十一月十七日黄昏,天下着雨。
这场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五天。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坐在船舱里面的人已经感到了寒意。
两条带篷船一前一后行驶在湖面上,第一条带篷船篷口的木箱子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头发用一条青色头巾束在头顶上,他身穿一件银底青花的斜襟棉袍,外加一件包着驼色毛边的褐色对襟短袄,腰间系着一根深蓝色的腰带,脚上穿一双白底黑帮布鞋。
年轻人的身后摞着几个大木箱,每个木箱上都写着“程家班”三个字。木箱旁边戗着几捆大刀、长矛、红缨枪和彩旗等道具。程家班唱的是黄梅小调,黄梅小调是黄梅戏的前身,最早叫“黄梅采茶调”——初期,黄梅采茶调流行于安徽安庆地区。
他对落在他右肩的雨点浑然不知。略显稚嫩的脸上透着掩盖不住的俊朗阳刚之气。宽额方颐,星眉剑目;山根高挺,鼻翼丰满;双耳宽长,耳垂厚圆;一张干净白皙、轮廓分明、生动方正的脸;嘴角边还有两个明显的酒窝;宽肩膀,长身量。
小伙子一脸的愁云,满眼的忧郁。
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边的书——看上去很像一个手抄本,他一会儿低头翻几页手中的手抄本,纹丝不动地看一段时间,一会儿抬头眺望、凝视着前方,前面就是程家班要去的地方——歇马镇。烟波浩渺的湖面上,还看不到歇马镇的影子。但远方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山峦倒是隐约可见。
艄公赵老汉告诉小伙子,最高一座山峰叫二龙山。
湖的名字叫饮马湖。
歇马镇就坐落在歇马湖北边那片崇山峻岭之中。
湖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不少,这些船不是从歇马镇来的,就是往歇马镇去的。每条船上都装满了货物,怕水怕潮的货物就在上面盖一块油布。单从这些来往的船只就能看出歇马镇是一个商贾云集、富庶繁华之地。
年轻人名叫程向东,他就是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程向东两岁时被普觉寺的悟觉住持收养,九岁时随程家班下山,十岁时,班主程五湖收他为义子,取名程向东。因为程班主七岁的独生女叫程向南,所以,程班主给他取名程向东。这也比较符合程家班走南闯北、东奔西走的职业特点。程向东不知道自己原来的姓名,义父程五洲也不知道他原来的姓名。十二年前,程家班在前往安庆的途中,老班主——程五洲的父亲程子槐旧病复发,程五洲就带着父亲到普觉寺找星云禅师救治。程子槐的拜把子兄弟戚河清——即普觉寺的星云禅师——原来是一个郎中,他走村串户,悬壶济世,凭借一双妙手,救死扶伤,但由于迟迟不归耽误了唯一儿子的病情,儿子死了以后,妻子郁郁而终,心无止水的戚河清就到普觉寺剃度出家了,由于老班主程子槐病入膏肓,星云禅师无力回天,最后,老班主死在了普觉寺。程家班在普觉寺呆了一段时间,离开普觉寺的时候,悟觉住持将九岁的真儿托付给了程五洲——真儿这个名字是悟觉住持起的——老班主在普觉寺病逝以后,儿子程五洲成了程家班的班主,悟觉住持希望程五洲能帮助真儿找到自己的生身爹娘。
程向东放下手中的书抬头远望的时候,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走到程向东的跟前,她将一个剥好的板栗塞进程向东的嘴里,然后从夹袄的口袋里面掏出一大把板栗塞进程向东的口袋之中。
这个女孩子就是程班主的独生女程向南,她比程向东小两岁——今年十九岁。
程向南挨着程向东坐在木箱上:“向东哥,你坐在舱口冷不冷啊?”
程向东摇了一下头。
“向东哥,你在看什么呢?”
程向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并没有理会程向南。
程向南顺着程向东的视线看去。
老艄公戴着斗笠,身穿蓑衣,用力摇着船桨。船在湖面上劈波斩浪,快速前进。船帆高挂,鼓满了风。
不远处,游弋着若干条渔船,渔船上的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他们或撒网,或收网。雨幕遮挡不住他们忙碌的身影。
一条渔船在距离帆船右舷十几米的地方缓缓驶过,船头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一边摇橹,一边掀起头上的斗笠朝程向东和程向南望了望;船尾坐着一个老渔翁,他正在收丝网,渔网上挂着一条又一条银光闪闪的鱼,老渔翁将从丝网上取下来的鱼扔进船舱中,那些被扔进船舱中的鱼带动船舱里面的其它鱼不停跳跃翻滚。
“向南,舱口风大,你到里面呆着去。”程向东道。
“我穿的多,一点都不冷。”
程向南的上身穿着一件带橘黄色毛边的蓝色夹袄,下身穿一条双层六瓣五色绣花裙,脚上穿一双绣着牡丹花的布鞋。这身装扮和她白皙的瓜子脸、乌黑的秀发十分相称。女大十八变,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已经很成熟了,在这张无可挑剔的、十分精致的、如白璧般无瑕的脸上,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白果脸,不但脸型像白果,皮肤更像白果;柳叶眉,丹凤眼,鼻梁突兀,双孔内敛,樱桃小口,唇有垂珠。
程向南的双眸像深潭一样的清澈。
正当程向南用右手挽住程向东的胳膊,想将脑袋靠在程向东左肩上撒娇的时候,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干咳了几声,弯着腰慢慢走到舱口来。
老者头发花白,上身穿一件黑色毛边的深灰色夹袄,外加一件羊皮背心,腰上系一根浅灰色的腰带,下身穿一条黑色大腰棉裤,脚上穿一双白底黑帮布鞋。
程向南立刻松开了手,站起身:“爹,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歇马镇啊?”
“南儿,莫急,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外面风大,你到船舱里面呆着去。”
程向南努了一下嘴角,翻了一下眼睛,悻悻然回船舱里面去了。
这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就是程家班的班主程五湖——他就是程向东的义父。
“义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歇马镇啊!”程向东和程向南一样,对歇马镇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快了,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了。向东,你从不看这个,今天怎么想起看这个了?”程班主看到了程向东手中的手抄本。
“义父,我跟随戏班已经有些年头了,全靠义父和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照顾,如今,我已经长大,也该学点本事了,要不然,向东日后拿什么孝敬义父、照顾向南妹妹呢?”
“傻孩子,你不想找自己的生身爹娘了?”
“为了帮向东找寻生身爹娘,义父陪着东儿东奔西走,走南闯北。其实,义父完全可以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义父和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也该过几天平静安稳的日子了——老这么换码头,何时是个头啊!。”
“向东啊!咱们吃的就是这碗饭,自从我十二岁跟随父亲离开凤阳以后,程家班一直过这种漂泊不定的日子——义父已经游荡惯了。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义父肯定不习惯。现在,趁义父的身子骨还硬朗,腿脚还能走得动,再陪你游荡几年,实在走不动了,爹就叶落归根——回凤阳老家程家沟去。”老人的眼眶里面噙着一湾浑浊的泪水,几个雨点落在程班主的脸上。
程向东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老人用衣袖抹去了眼角上的泪水:“现在,义父的身子骨还不错,所以,还能闯荡几年。东儿也不必着急,一切都要随缘,只要缘还在,你就有找到自己生身爹娘的那一天。悟觉住持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我答应过他,一定要帮您找到生身爹娘。我不能食言。人是要随缘,但也要尽人事才行啊!”
“义父,也许我的生身爹娘早就不在人世了——他们一定是凶多吉少,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把我交给一个丫鬟,让她带着我远走他乡。这也许是天意吧!歇马镇,连老天爷都希望我们在歇马镇歇歇脚了。义父是该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让大家好好喘一口气,戏班子有这么多人要养活,义父说的对,一切都要随缘,您虽然是向东的义父,但向东一直把您当成自己的亲爹,戏班子就是向东的家,我要一辈子跟随义父——永远跟义父在一起,我要跟义父,跟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学本事。”
“东儿,我们可以在歇马镇多呆一段时间,至于下一个码头在哪里,我们就随缘,好不好?义父心里有数,你千万不要心灰意冷,缘分未到,多想无益,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本事吗,爹还是那句话,你就不要勉为其难了,唱戏这碗饭是很不好吃的,你也不应该走这条路。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从五六岁——最迟七八岁就开始练功、学戏了,义父年岁渐老,身子骨也不如以前了,义父手上这些杂务已经够你做了,你心细,人勤快,为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打打杂,跑跑腿,写写画画,管管账目什么的。你不是做得很好吗!在咱们程家班,没有人把你当成吃闲饭的人。相反,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都很喜欢你——他们喜欢你,可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义子,你做事勤快,待人实诚,又有一肚子的墨水,他们全都指望着你呢。自从你跟着义父打理程家班,我们的进项开始增多了——我们的日子也不像以前那么紧巴了。”
“义父,向东想跟您说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义父听着呢。”
“义父,我在程家班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我看大师兄的嗓子还没有好利索,这次到歇马镇,向东想替大师兄登台顶一下。”
“替大师兄登台顶一下?”程班主冷眼打量着程向东的脸,“你——你能行吗?”
“义父千万不要生气,向东私下里偷偷跟大师兄学戏练功,《四郎探母》这出戏,大师兄已经帮我过了很多遍——我私下里也练过无数遍。”小伙子将手抄本递到程班主的手上,“义父,要不,您帮我再过一遍。大师兄是我们程家班的顶梁柱,他可不能倒啊。”
“你这个鬼灵精,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心事,你从来没有开过嗓子,唱练做打,我也没有教过你,你能行吗?”
“几年前,我就开始偷偷跟着大师兄学了,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大师兄,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特别讲究和计较的人家,我上台帮大师兄顶一顶,让大师兄多歇歇,以后,我们戏班还要靠大师兄讨生活。”程向东将手抄本递到程班主的手上,“义父,东儿唱几句给您听听。大师兄已经听我唱过了,他说东儿行。”
“不用了,只要你师兄说你行,那你就一定行。你天赋异禀,悟性很高,我一直看好你。东儿有这个心思,义父很高兴,但义父看好东儿的不是戏台上的禀赋。东儿在程家班窝着,已经很委屈了,再让东儿一辈子吃这碗饭,义父从没动过这样的心思,也于心不忍。”
“义父,我唱两句给您听听嘛!”程向东道。
“不要唱,免得吵醒了你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让他们好好睡一觉,船一到歇马镇,他们又要忙开了。”
“那我走几步,做几个动作给您看看。”程向东跳下木箱,走出船舱,闪到甲板中央,走了一圈,劈了一个叉了,翻了一个跟头。
这时候,雨小了许多。
程班主站起身,冲出船舱,一把拽住程向东的手,将他拽进了船舱:“东儿,你行——你肯定行,雨还在下,淋了雨,你会生病的。东儿,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程班主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羊皮背心披在向东的肩膀上。
程向东脱下羊皮背心,抓住义父的手臂,硬生生地穿回到义父的身上。
也许是两个人争执的声音高了一些,躺在船舱里面的人都被惊醒了。于是,揉眼睛的揉眼睛,伸懒腰的伸懒腰,打哈欠的打哈欠。有的人还站起身,低头、弯腰在低矮的船舱里面勉强舒展一下身体。
一个人影低头弯腰,摸索着走到向班主和向东跟前:“爹,歇马镇是不是要到了?”说话的是程向南。
船舱里面放着六七个木箱,戏班所有的道具和行头,大部分都装在这些木箱子里面。
“到歇马镇还早着呢?南儿,你到里面歇着去吧!”程班主指着船舱里面道。
程向南嘟囔着嘴到船舱里面去了。
程五湖收向东为义子,本意是想有朝一日把程家班和女儿程向南一起托付给义子程向东的——前提是程向东找不到生身爹娘,但明察秋毫的程班主看程向东对向南只有兄妹之情,没有男女之意,所以,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陷得太深。他知道自己的女儿非常喜欢程向东,但自己的女儿能不能和程向东走到一起,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大概是受了悟觉住持的影响,还是随缘比较好。程班主闯荡江湖多少年,在戏台上也曾演绎过无数男欢女爱,悲欢离合,所以,他看的比较开。好在自己的女儿不但戏唱的好,人长的也很标志,在戏班子里面,年轻的后生都很喜欢向南。向南跟他们在一起生活、练功、唱戏,感情也非常好,戏班子里面有一个叫梅其宝的后生尤其喜欢向南。当程班主发现向东和向南情投意不合以后,他就有意识地把女儿和这个梅其宝往一块凑——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在程向东的身上投入太多的感情,这样——女儿就不会因为陷得太深而难于自拔了。
就在刚才,在程向南往程向东嘴里面塞板栗的时候,在船舱里面,有一双眼睛正往舱口张望。这个人就是一直喜欢并暗恋师妹程向南的武生梅其宝。
梅其宝是一个孤儿,他六岁就跟程五湖学戏、学功夫,程向南到程家班来以后,他和程向南朝夕相处。自从程向东进了戏班子以后,比较而言,向南和向东走的更近了。梅其宝今年二十岁——比程向东小一岁,比程向南大一岁。梅其宝从小就很刻苦努力,在师傅的培养下,再加上他天赋很高,人又勤奋刻苦,所以,他十八班武艺是样样精通。他不但戏台上的功夫了得,在生活中,也很难遇到对手,程家班在最不景气的时候,也曾在露天搭台唱戏,在露天搭台唱戏,免不了会遇到一些地痞流氓捣蛋,他们还会对漂亮的女演员挤眉弄眼,甚至是动手动脚,所以,有时候,梅其宝和几个师兄还真能压得住阵脚。现在的程家班,一大特色是武生戏,老班主程子槐在世的时候,武生戏是一个软肋,当然,这主要是受了黄梅小调特殊艺术形式的影响,七分唱,三分打,打的少,武生戏自然就少了,所以,免不了遭遇一些麻烦和困厄,程五湖接手程家班以后,有意识地培养武生,并加重武生戏的份量。一身的功夫,虽然不能在戏台上充分展示,但保证程家班所有人——特别是女孩子的安全,还是能发挥一些作用的。梨园中人,除了高超的表演技巧和华美绝伦的行头之外,靠的是脸蛋,这样一来,戏班子里面就少不了一些漂亮标志的女孩子,有漂亮的女孩子,就会引来一些麻烦,戏班子里面多几个武生,在应对突发事件的时候,也不至于措手不及,一筹莫展。自从梅其宝挑起武生戏的大梁以后,戏班子遇到事情的时候,总能化险为夷。所以,在程班主的眼睛里面,梅其宝比程向东更适合做他的女婿。梅其宝这辈子肯定是要和程家班在一起的,他还有可能成为程家班未来的顶梁柱;而义子程向东绝非池中之鱼,他迟早要游进河流和大海。连悟觉住持都没有把程向东留在佛祖身边,他程五湖就更不能把向东留在程家班了。悟觉住持从很小的时候就教程向东识文断字、书法和绘画,肯定不是让他在程家班呆一辈子的。不管怎么样,他要尊重程向东的选择,他更要信守对悟觉住持的承诺——他答应过悟觉住持,一定要尽最大可能帮程向东找到他的生身爹娘。能收程向东为义子,他已经非常满足了,如果程向东能做自己的女婿,那当然是大喜过望,但程五湖没有这样的奢望。还是遵循一切随缘的原则比较好。
程班主坐在小伙子的身旁,用爱怜的目光看着程向东的脸:“东儿,你怎么不睡睡啊!船一到歇马镇,就歇不下来了。”
“义父,还有多久——船才能到歇马镇啊?”程向东问。
老艄公听到了父子俩的对话:“程少主,再有半个时辰就到歇马镇了。你们看——已经能看到那座宝塔了。”老艄公说完之后,奋力摇橹,老人家也希望船早一点到达目的地。
两个人朝老艄公手指的方向看去,此时,雨又小了许多,在一座相对突兀的山顶上矗立着一座宝塔。塔下是重叠的飞檐和黄色的高墙,云雾飘过,塔身和飞檐、高墙显现出来。但不一会,宝塔和寺院又被云雾遮挡住了。
“老人家,那好像是一个寺庙哎。”程向东道。
“不错,那是隐龙寺。”
宝塔应该是隐龙寺和歇马镇的标志性建筑。
“程班主,今天下雨,要是在平时的话,我们早就能看到歇马镇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猫着腰从船舱里面走了出来。老人的下巴上有一小把胡须,下巴上有一颗福痣,一脸的和颜悦色。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八瓣瓜皮帽。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外加一个狗皮坎肩,脚下穿一双用牛皮底和羊皮帮做成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