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霁,淡薄如云影的阳光暖暖一烘,便渐渐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场绵绵春雨的润泽,上林苑的柳绿桃红、蜂缠蝶绕便一下子充盈满了整个后宫四方宫墙围绕的天地。
阳春三月的小轩窗内,柳枝在窗前轻动,偶尔有粉色的蝴蝶飞过,日光的味道亦是恬静不争的。雪妃含一缕浅淡的笑影,远远坐在北窗下,低头绣着一个团锦小衣。
暖阁中静静的,隐约听见燕子轻婉的鸣叫和针线撕拉声响。她微俯的侧影很美,修长的颈有弓一样柔美的弧度,映着窗下蓬勃盛放如红云的碧桃花略略显得有些单薄,可是这单薄很衬她柔弱而低婉的声音,清动如春水,连身上湖蓝色的八答晕春锦长衣也别有了一番妩媚而含蓄的韵致。
过了些许时候,她蓄着笑容道,“镇国公主来此,臣妾真是受宠若惊。”
因秦衔月衔地配而诞,光玄大陆自诞生伊始,就流传着一个传说,传说有帝女携地配临世,得帝女者得天下。因为这么一个天雷狗血的设定,龙国也因此休战,并送来圣器金童玉女剑中的玉女剑定下婚约。只等着她及笄,就迎过去,两国归一,天下归一,名正言顺。所以镇国公主这个名号当之无愧。
“哦?是吗。”秦衔月在饮用的茶水中注入火绒草调制的蜂蜜,漫不经心地用银匙轻轻搅动。
她身着樱紫的霓裳宫装,皆缀三五米粒大小的真珠,外披一袭浅金丝线织成的纱衣,上面时隐时现着翟凤临风凌云的花纹。裙上系深紫蹙金飞莺腰带,安静垂下玫瑰色比目缠丝佩。绣着如意云朵的真丝披帛缠绕在两臂间,含蓄的璀璨如水波轻漾,彰显她“天下第一美人”的风华气度。
可是这么一个称号,究竟是来自于她的美丽,还是她的价值、她的地位呢,秦衔月不在意,在意的多了,便也明白流年似水,繁华如梦。
“彼时你我同读上书房,虽不如衔卿哥哥同鲁豫形影不离,却也算得上相敬相爱,可以信赖。你入后宫以来,我虽不喜走动,却也算礼数周全。却不想他年今日,竟落得个背后捅刀子结果。你是贪我几件赔礼呢,还是故意要与我作对?”
秦衔月口中的衔卿哥哥正是她的同胞孪生兄弟,大皇子秦衔卿。五岁入上书房,当时他的伴读便是鲁豫。秦衔卿六岁之时不幸早夭,鲁豫便也没来过上书房。其中因果情谊,她不好说。可是雪妃慕雪正是她的伴读!
她年十二,尚未从上书房毕业。慕雪就仗着丞相之女的身份,瞒着她进了后宫。昔日伴读,今日母妃,两相对比之下,简直是在打脸。故而心中有气,两人关系降至冰点,倒也一直隐忍未发。可如今她无故落水,脏水要泼到自己身上,秦衔月是万万不能接受。
雪妃听她提及上书房之事,手上针脚疏忽,竟扎出个血窟窿,只得将绣品搁置,食指一撮,抹去了血迹。半转了身子,左右攒珠金玉步摇的璎珞长长垂下,动静之间,唯闻得珠玉脆响,像是远在林梢的黄莺滴沥啼啭。
深吸一口气,雪妃抬头盈盈道,“臣妾岂敢,妾身如今所做一切皆为腹中胎儿,还望公主手下留情。”
“是啊,你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秦衔月自银盘中取了两朵新鲜的火绒草放入青玉茶盏中,用滚水冲开泡着,又兑入化了槐花蜂蜜的凉水,放在她面前,款款温言道,“饮些吧,可以怡神静气平肝火的。”说罢也不提别的,只从一个错金小方盒里蘸了点火绒草精油在手指上,缓缓为她揉着太阳穴。对雪殿的熟悉程度竟然不下雪妃这个主人。
雪妃有些失神,毕竟她与秦衔月多年来的姐妹情谊也不是盖的,是真心怀念。可是陡然想到二人的关系,急急避开,“不敢劳公主尊驾。”
秦衔月笑了,笑得是风致娟然,翩翩如画,“慕姐姐如今也这般生疏了呢。可我还念着往日的情分。”
将错金小方盒才会镜匣,她恨恨地翻了脸色,“你知道这后宫二妃、一嫔、一婕妤、媛姬十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香味,属于你的那份可要保管好了。你虽是新晋妃嫔,在生养这块儿但也不见得就能比过别人。”
“你知道鲁妃为什么没有再诞下子嗣么?”
雪妃眼中精光一轮,身子便挣了一挣。鲁妃在宫中风头无匹,皇上每月除了勤政,几乎都宿在那边。这么多年,要不是太后压着,后宫不再进人。鲁家也只能盼着,鲁妃能够再生下个皇子来扶持。没有子嗣,不是伤了身子,就是压根生不出来。
秦衔月见她似有所悟,依旧说下去。声音依旧甜美,却仿佛不是她的声音一般,有些恍然的飘渺和压抑的痛楚。
“她宫中的桔梗香,是父皇独独赏赐给她的。那里面有一味麝香,闻得多了,便不会有孩子了。”
说罢,还特意将目光胶着在雪妃平坦的小腹上,软银轻罗百合裙的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襟前袖管绣满一小朵小朵颜色微深的蔷薇花瓣,每片花瓣裙角缀以明珠镶边,为的是遇风也不会扬起裙角失了端庄之态。
“不过焚香这种东西,到底不保险,他做这事时,也不打算遮掩什么吧。要留心的其实还是那些人人都有,又看不见的地方。”
秦衔月遂伸手推开飞金嵌银的朱紫殿窗,寂静之中惟见光影的离合辗转在平金砖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蒙昧。
“父皇年纪大了,后宫人又少,子嗣也就我姐妹三人,加小弟一个。要是能多添儿女,想必也是件大喜的事。”
说着指一指窗下一盆开得盛泽的火绒草道,“就好像花开总能讨人喜。”
说完,命人取了小银剪刀来,纤纤玉指拈起面前一枝银白的花朵,喀嚓一声利落剪下,扔到雪妃手中,“只是火绒草这没有香味的东西,辨不出来是真是假。”
慕雪看着秦衔月的背影,又紧了紧小腹,半跪在日光的影子里,背脊上隐约有毛躁的热和不安,刺刺的痒,“谢公主提醒,只是有些事情不是女儿家能做的了主的。天下到底还是男人的天下,公主不妨许一个寄托。”
秦衔月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虽是镇国公主,但终究要嫁人。而秦国最后会由太子秦巡旗继承。当年皇后与月妃之间的争斗激烈,下一代的他们之间怎么可能对盘?雪妃不过是想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个依靠,有她这个镇国公主扶持,不说前程似锦,好歹能一生无忧。
“哼,假的始终是假的,我没必要操心。”
虽是拒绝的话,雪妃却狂喜,因为这表示镇国公主不会对这个孩子下手了。
“臣妾自会好好看顾孩子,为天家再添儿女。公主带来的礼物我很喜欢,这枚雪花耳环就作为我们情谊的见证吧。”说罢便从耳上取下独一枚的耳环,此乃她的贴身之物,倒也不失身份。
秦衔月想了想,还是接过了耳环,望着雪妃清澈的眼眸,笑得深刻而诡异。
雪妃将人送出殿外,又熬了半个下午缝纫。直至天色昏暗,连最后一抹斜阳也已被月色替代,风静静的,带了火绒草沁凉柔润的芬芳,徐徐吹在鬓边。
她立起身,吹亮了火折子,一支一支把殿内的巨烛点亮。殿中用的是销金硬烛,每座烛台各点九枝,洋洋数百,无一点烟气和蜡油气味,便不会坏了殿中焚烧着的香料的纯郁香气。火焰一点点明亮起来,殿中亮堂如白昼。
盈盈立在最近的烛台边,吹熄了火折子。案几上的金珐琅九桃小薰炉刻着奇特的花纹,袅袅缕缕淡薄如雾的轻烟缓缓散入殿阁深处,益发的沉静凝香。
雪妃心思冉冉转动,终于狠一狠心肠,再狠一狠,艰难屏息,声音沉静如冰下冷泉之水,冷静吩咐道,“去查查各殿用的香膏,还有皇上点的熏香。”
香膏是给各殿主子调养身子用的东西,入宫后各殿都会有专门分发的香波浴以及香膏调养。香膏更是要抹遍全身,连身下最羞怯的地方也不能省。几日下来当真全身晶莹剔透,嫩白如初,就为了让一个男人去摸。
当然为了区分,也为了给皇上留下独一份的印象,每人用的香膏各有不同。就如鲁妃的桔梗香,她的火绒草。火绒草有名雪绒花,可巧的是,压根就没有芳香。
这也是她选择的原因。现在想想真是够庆幸的,原来后宫人的生死命脉不在皇上手中。秦衔月,自她们结识以来就知道她擅长制香料,杀人于无形,没想到秦帝竟纵她如斯!
慕雪把案几上的薰炉抱至窗台下,打开殿后近林接木的小窗,便有酥暖的春风徐徐然贯入。轻烟自面上拂过,那种怒气便似凝在了眉心,如一点乌云,凝固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