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万寿路。
是夜,却并不是什么好天气。
紫黑色的天空阴沉着脸,乌云密布,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压力一般,低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天气预报说这几日台风途经这一带,将会带来强降雨,可不知为何一直憋着没下。
万寿路是百年老路,两旁的树木蓊蓊郁郁,路灯却年久失修,最多偶尔透过浓密的枝叶落下一两点黄晕,原本就昏暗无光的道路如此就更像一个黑洞,幽风阵阵,仿佛要吞噬什么。突然一辆银白色的沃尔沃,如一枚银针,嗖的蹿入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漩涡,而驾车之人此时却浑然未觉。
车座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酒瓶,紫暗红的酒水顺着瓶口流出,车速极快,却没有办法冲破包裹这一车的浓郁的酒气。音响肆虐地叫嚣着,驾车的人偶尔也跟着哼唧,
“北风乱~~,夜未央~~”
“死了都要爱爱爱爱爱”
他的意识已然模糊,惺忪的睡眼微眯,一只扶着方向盘的玉手,跟着节奏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灰湖绿的睡袍半敞,露出光洁的脖颈,红润的胸膛,好不寂寞,好不风流。
虽然早就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他要放纵,他要疯狂,敢把猖狂图一醉,直到力尽人竭,不死不休!酒水混着泪水略过嘴角,从耳鬓淌下,凄凉如冰刃,却又滚烫如心头血。
“赌,是,我是赌了,还不是你看不起我!还不是你先跑去做票子,蒙特卡洛就是那么好混的!”
“人事部的特么一窝婊子立牌坊,他们不干活,我偏骂了”
他疯狂地吼着,“你就只记得去年我毁了你的楼盘,卖了你的机器给哥们,又不是没给你钱!生产、生产,你就知道生产,真当金融风暴是玩的!多少人盯着擎天!”
“谁说我不务正业了,我的‘铁骑’不是有很多人玩吗,不是给你挣了运转资金么!”
“商务专业,国际金融那讲的都是废话的东西,我不是听你的也去上了么”
“你说好好的呆在公司里,我就和颜悦色,我就好言好语,我哪儿坏你事了”
“你就是不信我!”
从谩骂到哀怨,这是他心底的怒,心底的痛。每吼一句,都像抽出他所有的力气一般,撕心裂肺的疼。
这个驾车耍酒疯的人,正是戴天。
昨天是他生母的忌辰,母亲难产而死,然而这么多年来父亲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墓地都没有去瞧上一眼。按理说,戴天应该已经习惯了那个没心没肺,不,是心中只有事业的“伟大”男人的冷漠。
可是放不下的终究放不下。
戴天天资聪颖,高中时代就已经读完了大学甚至博士课程。可他依然听从父亲的话,认认真真,脚踏实地地完成学业。
12岁那年,擎天集团在那两老贼的阴谋下濒临破产,他想都没想翘了半个月的课,没日没夜的制作了一款游戏,以擎天集团的名义发布,为公司赢得了宝贵的运转资金。
擎天集团董事长,如斯光鲜的事迹,从来只是戴天为得他正眼,在背后为他付出。
戴天几乎觉得自己不是那个男人亲生的。或许,或许,他只是太爱母亲了,所以才会讨厌克死母亲的自己。
但真的是这样吗,这个狗血的“理由”已经伴随了他整整二十三年!这些年无论他做什么,换来那个男人一次又一次的鄙视与责骂。
怒火终于在昨天又一次爆发,“为什么永远都只是你的公司!你的事业!你的大义!你的钱途!都去见鬼!”
戴天想要离开的心情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强烈。他驾驶着沃尔沃,没有方向的在首都的各大干道上横冲直撞了一夜。
这辆伴随了他5年的豪车,还是他成年时,父亲送的礼物。可怜的戴天,因为父亲的禁令,虽然身为绝对的“富二代”,“富二代”中的绝对天才,他却一直过着普普通通、按部就班的生活。这也是为什么,一提起他,人们总觉得他唯唯诺诺,不成大器。所以说,适度的低调可以调情,而过分低调只会流失原本的奢华。
这款沃尔沃是他所拥有的第一辆车。它也是父亲亲自监造的唯一一款车。象征着圣洁的银白色,配合上流线型的车身,无论是外形还是速度都尽显奢华与大气。
本来是沃尔沃生产的车,当然会挂上沃尔沃的标志。可是依据父亲的设计,不仅在车身背面刻着繁复的花纹,甚至就连标志也不知为何有些不同,若不是戴天细心却也不会发现。
他曾经问过父亲这是为何,父亲却只给了他一句叹息“众里寻他千百度,天儿,你是独一无二的”。这句话,从此成了戴天最为珍视的箴言。
如今他驾驶着这辆车,承载着无数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绪,速度开到极致,他要让它飙风、飙歌、飙泪、飙血!
几近癫狂的他想都没想就冲进了万寿路,没有注意到这条筒状道路,此时弥漫着古老而诡异的气息。
车速不减,深入、深入、突然车灯一闪,眼前黑雾顿撤。前方一条康庄大道,灯火通明,辉煌无比。
“诶,这是什么路这么亮?”,戴天心中惊喜又疑惑,对于一个心情如坠谷底的人来说,光明,无疑是具有绝对的诱惑力的。
戴天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
可是,万寿路通向这么一条路么,他怎么没印象?正疑惑着,戴天突然大叫一声,失重感令他陡然惊醒。
我那个去,眼前的哪里是路!
分明是江,是江啊!
只因为他从一片漆黑中驶出,江对面的灯光,看起来就像路灯一样夺目。而平静的江面,就像八车道的宽阔马路,让人有种想冲上去驰骋的冲动。
虽然大脑能在电光石火中想通,可是此时刹车却已经来不及,戴天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就这样 —— 被万寿路一筒子送到了水里?
疾驰的沃尔沃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眼看着就要将戴天摔入江中,他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即使自己会游泳,手脚也使不上劲,更何况之前灌了那么多酒,他的神经早就麻痹了。
他不禁闭上了眼,有那么一刻竟觉得庆幸。
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天生凉薄的男人了,他厌倦了,所以他自由了。
果然在一个剧烈的撞击后,戴天感到自己的身体急剧下坠,他放弃了挣扎,任由水面下暗潮涌动,一卷一卷的将他裹住,将他淹没,让他沉溺……
戴天不知道,就在他要跌进江里的那一刻,银白色的沃尔沃却沿着车身上繁复的浅色纹路放出光芒,头顶上原本密布的黑云却在霎那间散开,露出一弯镰月,漫天星辰。
古语云,月明星稀。月亮和星星是不会同时如此夺目的。然而这一刻却出现了星月争辉的奇景。天上辰色俯瞰众生,地上江波倒映,洗礼尘俗。
忽然流光隐匿,乌云重合,地平线上泛起了鱼肚白,只剩下银色的车身在江上浮浮沉沉。而车里却没有了戴天的踪影……
戴天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己要沉多久,本来跌进水里还在庆幸可以离开凡尘重入轮回,下辈子再也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欠。可是如今又后悔,自己怎么就做了水鬼,泡过的尸身一定浮泡囊肿的吧。那个男人见到了,估计又会骂自己给他丢脸了吧。
脑海中一直回放着那个男人所说的“天儿,你是独一无二的”、“众里寻他千百度”……恍恍惚惚间,突然他觉得头上有一片光明。
戴天心中正恼恨着之前就是被“光明”所欺,身体却鬼使神差地顺着一股拉力冲着上面飘去。眼前的亮光真的越来越强,
突然脱水,肺腔生痛,紧接着身中一掌,一股带着暖意的气血上涌——他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戴天好像看到一张绝美的容颜,一抹白影。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想要随之振袖而去,羽化登仙。
然而戴天此时眼睛鼻子嘴巴里全是水,耳朵嗡嗡作响。刚才那一掌,感觉连心脏都要被拍出来了。虽因此吐出了不少酸水,但身体吃软无力,只能伏在地上,不停地剧烈咳嗽。
自己这是得救了吗?是谁救了自己?神仙吗?
他好像就停在自己面前哎,他为什么不走,而且好像盯着自己的,额,头?可是奈何眼睛好疼,睁不开……
半晌好容易感觉眼睛可以视物了,然而就在戴天抬起头的一瞬,那道白影的主人却几个碎步退开,墨发一扬,转身瞬间飞过湖面,动作行云流水,一尘不染,踏水无痕。
真真是,弱柳扶风处,白衣胜雪。
“抓刺客,抓刺客——!”
不远处传来的呼喊声,硬是划破了这么一幅美景,把戴天的思绪拉了回来。
嗒嗒嗒的跑步声,看样子人数还不少。诶,等等,抓刺客!那可是宫廷剧里经常放的啊,难道说……不会吧?
戴天承认,这一刻,一个很不切实际、却又很流行的念头窜进了他的脑海。然而还没等他甩清醒脑袋,下一刻,就得到了证实。
环顾四周,湖边翠柳摇曳生姿,春风过而不留痕。红漆金桥,卧于波上,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不远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古朴巍峨。
再抬头看看天上,“我靠!——”
戴天真是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地。
金灿灿的太阳挂在头顶,而自己明明是半夜里开的车啊。思及此,戴天就算再傻,也能明白过来。
自己真的是——穿越了!
而且还是带着身体没有户口地穿的!
这一身灰湖绿睡袍还在,上面还染着自己刚才猛灌的暗红色酒水。暗红的印记那样鲜艳,证明至少就在不到3个小时前自己还在首都圈乱闯呢!
自己究竟怎么就穿了呢?戴天来不及细想,抓刺客的呼喊声越来越近,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是撒了丫子跑吧。
出乎戴天的意料,这群皇宫侍卫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而是每个人都可以去当国家运动员的快!这种速度却让戴天是苦不堪言,只能利用灵活的身手,以及周围花木进行掩护。多亏自己今天穿了绿袍子,勉强还能充当“迷彩服”。虽然说没被发现,可由于这皇宫的侍卫尽职尽责,几圈下来非但没有甩掉身后的大批追兵,还被渐渐地逼入了湖边的一所比较僻静的宫殿。
该死,怎么甩不掉?
戴天看了眼地面,然后就如惊雷劈过,简直要泪崩了。
水迹!是水迹啊!只要循着这水迹,何愁找不到自己!
后退无路,戴天只好蹿进这宫殿内,很快便找到“暗香浮动”的来源。那是一道走廊,却不似其它宫苑游廊,朱楼画栋,绿柱红梁。它,竟然是白色的!
皇宫里也可以用白色吗?
八根圆柱每一根上都缠绕着白色的花,乳白花藤交错,枝蔓延伸覆盖了整个走廊的顶。那浓郁的香气。没有刻意的雕刻,真真实实生长的白色花朵,却与这一片走廊无比的和谐。走廊里端放着汉白玉的圆桌,圆桌旁白色花朵编织成的秋千静静垂下,更像是教堂或者伊甸园。
难道这里的建筑还是中西合璧的?戴天觉得这种花儿,似乎与自己有着莫浅的关系,就像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对于这种白色花朵,饶是前生参加过无数赏花会,自认对花还是颇有研究的戴天也没能认出。它的茎似牡丹,又细又短,叶如芍药,又扁又平,可无论是枝叶藤蔓还是花朵本身,都是淡朱色或者米白色,只有花蕊却是血一般的鲜红。恰是——
夜雨染成天水色,朝阳借出胭脂蔻。
粉笔丹青描未得,金针彩线功难托。
长恐红尘疏泥淖,肯教摩诘丹青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