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听了这话,一向端庄和蔼的脸庞上痛苦地颜色越来越浓厚,她原本侍卫想要站起来的,但是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力气:
“原来真的是你做的!”
白尹目光流转,却不多解释。
太后将自己的身子轻轻倚在后面的靠椅上,已经受到过岁月侵蚀的脸庞,浮现沧桑,她低声道:“因为我知道你害过阿誉,所以,我才会怀疑阿冀的死跟你有关,但是我没想到,真的是你做的。”
白尹低头再次看看地毯上的花纹,像是在忍耐什么一样。
但是当他再次抬起自己的头的时候,他的脸上却是已经没有了方才的阴霾,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
“如果没有什么事,那白尹就先告退了。太后娘娘还是祈祷白尹能顺利带走阿司,那样我们彼此才能相安无事。而且,我希望这次最好是真的,别再像那次去昆仑一样骗人了!”
丢下这句话的白尹,再次提起了自己的脚,向着门外踏去。
七年了,他曾经无数次跨越这道门,有时候会带着闻人夏给他的任务,有的时候是会带着满心地气馁和愤恨,无处发泄,又无人可怜。
然而今天他再次走出这道门,他却让一个女人流下了悔恨地泪水,也让他头一次感觉,北冥国上方那阴沉无边的天空,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微光的。
微光总是太短,不及匆匆流去的时光。
为了这一刻的微光,他已经等了太久。
白尹从门外的侍卫哪里取了衣服和罐子才走的。
虽然他知道解救燕宛的事情是很急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不得不做,那就是需要向他的师傅去辞行。
其实说到白小暑,那就是白尹心里的一块痛处,曾经年少,他虽然在武学当年天赋异禀,但是可能因为是瞎子的原因,在为人处世上,并不怎么上心。喜欢一个人闷闷地。
不过好在从小他就是由白小暑带大,白小暑那是个跳脱的,啥人都喜欢打交道,于是白尹就尽情地练刀,什么事都不管,只交给白小暑去做。
结果做来做去。最后的结果是。当白小暑给人害了的时候,白尹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了。
最后为了白小暑的解药,可悲地走上了和太后与闻人夏合作的道路。亲手断送了他和闻人司的幸福。
那时候的白尹可能是真的有点天真,觉得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你来我往的,太后赐给他解药,他就给太后做事。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来,人家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于是当他从太后哪里得到前去昆仑为“残废”的闻人夏寻找治伤灵药的时候。
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当时的闻人夏在仁德九年的一场秋猎中,因为“某些意外”而受了“重伤”。被当时的仁德帝冷落,精神也不如以前清楚了。于是仁德帝转而扶植闻人司。
当时还做皇后的太后,当然不能容忍这种行为,于是便将白尹找了过来,将一份任务交给他。
“找你来也并没有别的事,就是派你去趟昆仑,帮阿夏取药。”
女子的手习惯性地掂着自己眼前的那个茶杯盖子。指甲上涂满鲜红,颜色比院外的芍药花更加艳丽。
白尹一脸茫然地站在她面前,微微发栗的头发遮住半个额头,想了半天,才忍不住说道:“那……还请皇后娘娘示下,究竟是什么药呢?”
“什么药?”女子像是反问了一句,但是旋即微微一笑,“你只要去就是,到时候反正哪里有人接应你。”
白尹脸上更加茫然,根本不懂她说的那句有人接应你,背后包含了多么恶毒的寓意。
白尹心里微微有点局促不安,毛毛地怪难受。于是就想先行告退。
但是还不等他把话说出口,女子那边却是忽然开口道:“你此番前去昆仑路途遥远,如果需要助手,不论是谁,你都可以叫去。”
白尹抬起头看着女子,显然并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要强调那句“不论是谁,你都可以叫去”是什么意思。
女子噗嗤一笑,尽态极妍,这一笑更令白尹心里发毛,因为自从闻人夏精神萎靡之后,她就很少这样笑了。
“话说……你跟阿司现在关系怎么样了?”
白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身体都慢慢变得僵硬。
然而女子依旧保持轻笑,继续说道:“听说因为颖如那丫头的事,你们两个人最近有点……呵……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其实是,这是个机会,如果你想带他远走高飞,那就去好了,只要你将他好好带走,皇位毫无疑问就是阿夏的,那我也不必再为难你。你趁这个机会把阿司带走,我就把解药给你师傅,好么?”
白尹惊讶极了,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那……那……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你觉得本宫有必要骗你么?”
白尹脸上的肌肉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他觉得机会来的太突然,这就让他觉得不适应了:
“可……可是……颖如小姐的死,真的……真的与我有关,阿司不会原谅我的……”
呛啷一声脆响,女子的茶杯盖轻轻落回了茶杯之上。这一声漂亮的脆响实在是太清晰,便宛如一把钥匙,打开了女子的话匣子:
“这又有什么关系?他跟你生气,和跟他喜欢你,完全不是一码事。他喜欢你的事,宫里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是我是看着他长大,他的心思,我又怎么会不知?一个人要是真的喜欢你,不论你做错了什么,他都会原谅你的。如果你不信,你大可去试试,问问他愿不愿意跟你前去昆仑,若他真的喜欢你,自然就会和你去,怎么,你敢不敢试试?”
白尹那时候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可能是那女人的说辞的确太诱人,以至于白尹真的前去试了。
他在闻人司的毓秀宫门外,站了正整一个晚上,死死听着那人寝宫的窗户的动静,彼时的毓秀宫,还是个至尊至贵的地方,那是朝中贵人静王爷的所在,富丽堂皇,温暖亮堂。
不像现在,地龙都接不清楚,室内室外的温度一个样子。
白尹知道外面很冷,但是他坚持在等,就是怕会错过一声响动,怕对方发现是他后,就会毫不留情的关窗。
一夜落雪压梅枝,北风呜咽冰凄凄。
他站在梅树边,等着时光一点一点的流逝,冰凉的冰雪,侵蚀他的面容。
终于他听到窗户的一声咿呀声响,他控制不住,怕他关窗,于是一把用手扳住了窗户:
“阿司。你不要关,话我只说一句你跟我走吧,就在今晚,我们再也回来了,好不好?这里的一切再也与我们无关。”
白尹对着那人那样说。
他终于等到了那人,他晓得自己的狼狈,一定是冻得嘴唇都发紫,浑身是冰雪。
他记得那个人是停顿了很久的,特别久,久到白尹人都要绝望了,那人才幽幽吐出一句话。
“你在开玩笑……”
“不是!”
白尹急了,拿手去抓那人,他记得自己用那只带着手套的右手,抓住了对方温软,而又满是伤疤的手,那只因为自己的失误而烫伤过的手。
也许是在外面等了太久了,他的敏感的手,竟是隐隐能感觉到从对方手上传来的热量。
他错愕,却是立刻又松手。
因为他的手实在是太冷,叫人受不了。
然而那人被他放开后,却依旧沉默了很久,久到白尹都要绝望了。他这才才慢慢说了一句,那一句实在久违:
“死瞎子,你是不是傻,你到底等了多久,早进来说不行么?”
白尹一刻脸上几乎闪现了各种的表情,惊喜,错愕,不解,甚至是害怕都瞬间涌上了心头,他忍不住了,跑到窗户前,隔着窗户,他真是一把就把那人圈进了怀里,生怕他再反悔。
当时闻人司似乎觉得很别扭,于是忍不住捶打白尹,骂白尹。
“死瞎子,想冻死爷么!咯死爷了!”
于是白尹就顺利的带了那人走。
的确跟太后说的一样顺利,特别顺利。顺利地让人现在想起来有点恐怖!
他们走的很快,几乎是趁着天还没明透就跑出了整个盛京城。
闻人司就像傻子一样,憋着一股劲儿,跟在白尹身边狂跑,等到一气儿跑到郊外,给一块石头绊倒在地上,这才知道自己已经累的不行,整个人都瘫在地上,脸朝着地。
白尹唯恐他是高兴地断了气,急着推搡那人。
那人却只是趴在地上,闷声闷气地笑。
临了才忽然抬头对着白尹嘿嘿一笑:
“我走不动了,不如你背我。”
白尹反问:“为什么要我背你?你就不怕我把你背去卖了?”
“卖卖卖!你只要背着我,把我卖哪去都行,来来来,背着呀,我才不信你会把我卖了那,老实过来背着我,你要是不背,爷就原路返回,你自己跟自己私奔吧!”
“我……们这不叫私奔……”
“哈?这还不是私奔,难不成你真是要去卖小爷啊!”
白尹去捂闻人司的嘴巴,脸色难得正经:
“不许再叫自己爷!再叫自己爷,我就真把你卖了!”
闻人司那里立刻闭嘴,略带委屈道:“成成成!白尹哥哥,只要你好好背我,让我叫自己什么都行。要不……叫妾身?妾身这个就挺不错。白尹哥哥,你觉得呢?”
白尹窘迫。
那人就在地上笑地浑身抽出啊抽搐,最后给白尹不由分说,果断扛走。
那人继续笑,像是笑了一路的样子。
因为他实在是很久没有笑过了,自仁德九年的那场变故开始,他们的命运便将他们引向歧途。
他本是个爱笑的人,却从此不笑。他本是个果决的人,却从此迷茫。
又或者是那个闻人夏,他本应该是个中规中矩的人,按着他太子的命数,长大,登基,娶妻,生子。但是如今却成为残疾,受人背弃。
一个人一旦被人背弃,也就学会了背弃别人。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同样的仁德九年。
那个闻人夏就渐渐暴露出了他喜怒无常的本性。
闻人家同东门家世代相亲,血缘累积中,不知出过多少这样的孩子——每一副君子的皮囊下都会隐藏着一只恶魔。
而闻人夏的那只恶魔就是那样,在那个再平凡不过的仁德九年的一个雪夜彻底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