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保密层级很高,谢壮吾追捕裘宝儿的行动,只有杜代司令和上官知情。
在制订计划时,上官手上拿着谢壮尔留下的几期《良友》画报,一期一期地都看了,他指着一期封底上与姚水娟合照的一个漂亮女子,不禁称赞,说:“这就是屠媚娘?形象不错,看上去很健康。”
谢壮吾看了看,点点头,有些动情,说:“她是我奶妈,也是我妹妹谢赛娇的奶妈。”
屠媚娘生下女儿裘小越半个月不到,就又一次得到谢公馆盛情邀请,哺乳和女儿差几天出生的谢家千金谢赛娇,裘家与谢家的关系因此继续维持,并更亲近了一步。
屠媚娘天生丰乳,而且生养后仍然喜欢穿紧身的旗袍,胸脯爆耸,显示她是性感成熟的女子。到了生完裘小越之后,她比以前更加放得开了,时常在有旁人的时候,敞开着白生生的胸怀,一边喂着谢赛娇,拖着戏腔,说:“可不能白吃我的奶,长大了当我儿媳妇。”
另一边又喂着亲生女儿裘小越,自言自语说:“多吃几口,乖女儿胖胖的,白白的,以后嫁到谢家当少奶奶!”
旁边的人一听,都开心地笑了。
屠媚娘也笑了,说:“亲上加亲。多好!”
裘小越像谢赛娇一样,幼儿时期是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小圆脸,肥肥的四肢,躺在地板上像个皮球那样可以滚来滚去。加上双胞胎兄弟已经显示出比同龄人都要健壮的形象,谢屠氏真心认为这是奶水充足的缘故,不时地称赞屠媚娘的功劳,对她在吃住行开销,包括交际方面都有额外的支持。
裘小越一开始就得到谢家更多的关照,上小学哥哥裘宝儿读的是平民子弟的普通学校,但她却跟谢家公子一样,读的是教会小学。上学第一天,屠媚娘再三叮嘱她跟着谢家少爷一起走,跟牢哪个都行。
裘小越每天跟着双胞胎兄弟上学放学,时间一长,比他们的亲生父母,更能准确无误地认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在更多的情况下,裘小越愿意让哥哥谢壮吾牵手过马路。
比起弟弟谢壮尔,谢壮吾也似乎愿意多照顾她一点,因为裘小越嘴很甜,一路上“哥哥”叫个不停,闹个不停。
同行的谢赛娇开始妒忌了,抢上前去,说:“我也叫宝儿哥哥!”
但裘宝儿在另外的学校,谢赛娇因此吵着要转学,此事曾被当成笑话讲了好几年,也让裘家高兴了好几年。
屠媚娘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但她经常分辨不出兄弟二人,就跟谢屠氏明言,裘小越必定和双胞胎兄弟中的一个有缘,说:“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
谢屠氏观察了一些日子,看出了究竟,但不肯说破,觉得裘小越对双胞胎兄弟都一样亲,说:“都当哥哥。”
谢壮吾上中学之后,仍然路过教会小学门口,接送裘小越,一直到她小学毕业。
暑假的某一天,小学毕业的裘小越和谢赛娇分别收到了中学入学通知,一夜之间圆脸蛋突然变成小瘦脸,个子向上蹿了一大截,同时话也变得少了,之后看见谢壮吾时,低着头,匆匆避开了,而且再也没有叫他哥哥。
谢壮吾离开上海的那一天,裘小越直奔江边,把一支钢笔送给他的瞬间,两个人都知道,他们相爱了。
后来上官判断裘宝儿可能在北平停留,其依据是他有亲人在北平。
上官看了看杜代司令,对谢壮吾说:“也是你的亲人。”
“谁?”
杜代司令神秘地笑了笑,说:“裘宝儿的妹妹裘小越。”
上官拿出专门调来的卷宗,取出其中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相关的材料,指着裘小越穿着军装的照片,说:“是她吗?”
谢壮吾诧异上官神通广大,竟然调到了裘小越的档案材料,他凝视着照片,愣了愣,说:“她在哪里?”
上官合上卷宗,说:“她在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工作,因此我推断裘宝儿很可能会到北平见他妹妹。”
谢壮吾最早知道裘小越也参加了革命,是在杜代司令跟他的一次谈话中。还在苏北时,杜代司令当时还是副司令,除了军事,也主持政治工作,说:“她爱上你们兄弟中的一个,这个人就是你吧?”
谢壮吾如实报告,说:“是我。我弟弟谢壮尔爱的是另一位姑娘陶含玉。”
杜代司令希望上官同意,如果谢壮吾到北平,应该去看看裘小越。
上官板了板脸,说:“如果遇到裘宝儿,你要告诉裘小越,她必须坚持原则。”
谢壮吾激动起来,告诉上官,裘小越是坚定的革命者,当年在上海地下党开展学运工作,年仅十七岁的裘小越已经被吸收为积极分子,由于字迹端正,安排抄写宣传提纲,特别是在一次游行活动中领呼口号,让大家印象深刻。
提到当时的情景,谢壮吾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她嗓音很甜美,很响亮,很悦耳。”
裘小越考入震旦大学初中部那一年,她的父亲、哥哥护送谢家迁往重庆,怎么劝她,她都不肯走,坚持一个人留在上海,因为上海离苏北很近,离谢壮吾很近。
裘继祖不放心裘小越留在上海,一定要她一起去重庆,说:“要么回嵊县。”
裘小越找了一个理由,她要拜母亲的越剧姐妹姚水娟和袁雪芬为师,在舞台上宣传救亡抗日。之前,姚水娟看到过裘小越小时候的模样,惊讶得不得了,说就是一个当红花旦的美人坯子,以后就跟她学戏了,唱红上海滩。只是屠媚娘已经有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让女儿上学,日后嫁给谢家公子,因此,当时只敷衍了几句,以后再也不让姐妹们提起这件事。
裘继祖也不愿意女儿真的去学戏,就急匆匆去找姚水娟她们,希望她们不要再费脑筋鼓动他的女儿,说:“我女儿迟早是谢公馆太太。”
姚水娟又劝,说:“那也要等把日本人打跑了。”
裘继祖听说她们要去杭州落脚,更不同意了,说:“杭州乡下地方,哪有上海好。”
“杭州比绍兴好,比嵊县好不知道多少。”
裘继祖还是鼻孔里哼了哼,居然说:“杭州还不如我们崇仁。”
这一句话把姚水娟噎了半天,她也不敢反驳,不敢说崇仁不好。崇仁镇古老的建筑群明清风貌,连苑成片,台门高墙,庄严典雅,甚至有人叫它小上海。这些倒罢了,主要因为崇仁是越剧的发源地,姐妹们是从这里走出来的。袁雪芬、傅全香、周宝奎、筱丹桂等都是先在崇仁戒德寺学艺,再闯荡上海滩的。她怎么能拿崇仁跟别的地方比来比去呢?崇仁是不好比的,但姚水娟想想还是替杭州不服气,当场背了宋朝柳永的“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几句词。裘继祖当然也听说过,但仍是不以为然,数落杭州地方小里小气,什么湖光山色也是破败不堪,吃东西也没有风味特色,讲话儿呀儿呀的南不南北不北,反正他不愿意女儿去杭州。
姚水娟明白,裘继祖对杭州的成见来自妻子屠媚娘。当年屠媚娘在杭州羊坝头唱戏,深深感到条件简陋,拿的钱少,喝起彩来又吝啬,加上戏台是露天,在风雨里唱完一出戏,并不是好受的事情。最后生了病倒了嗓,都是在杭州发生的,难免心有责怪,及至影响到丈夫。
姚水娟耐下心来解释,现在羊坝头是杭州最热闹的地方,洋房高楼密密麻麻,一点儿都不比上海外滩逊色,最主要的是,现在有戏院了。
“有戏院有什么用,生了病哪里看去!”
裘继祖所耿耿于怀的,是当年屠媚娘淋了雨,得了病,到医院碰到庸医,耽误了病情,再也唱不了戏了。
姚水娟不好再勉强,说:“由你阿囡自家决定吧。”
裘继祖此时主意笃定,说:“谢家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其实之前裘继祖怀疑谢富光是不是要回到绍兴,投奔俞家。听说俞氏家族中有人投靠了日本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俞家四小姐日子也就不会太难,让谢富光有个安身之所,也不是没有可能。
后来很快得知谢富光暗中安排俞理事回了绍兴,会不会是让他打前站作准备的。为此,他问了谢富光,谢富光也不隐瞒,说:“绍兴已经被日本人占了,他回去是去接人的。”
几天后,俞理事匆匆回到上海,而且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俞四小姐和她家里人都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
谢富光很快就作了决定,说:“马上离开,去重庆。”
裘继祖回来与儿子商量,说:“你妹妹要是跟她们走,你就用根绳子,绑她回来。”
裘宝儿当然不会绑妹妹,因为他知道妹妹的想法,妹妹不会跟着姚水娟演戏,不会去杭州,妹妹是另有去处,妹妹要去找她的吾哥哥。
裘小越神情很认真,说:“我要去江北。”
裘宝儿不安,又问:“你知道他在哪儿?”
裘小越毫不犹豫,十分肯定,说:“我知道。”
裘宝儿心里知道妹妹明明没有谢壮吾的准确消息,却表现出如此的肯定和坚决,顿时感动,鼻子一酸,说:“找不到他,就马上回来,想办法到重庆找到我们。”
或许他们感受到戏文里的那种生离死别,兄妹俩抱着头,哭了一夜。
天不亮,裘小越离开了谢公馆。
那天,上海地下党组织送一批大中学生过了江,去了苏北,其中包括裘小越。
提起这段故事,杜代司令依然十分感慨,说:“不可否认,在那样不可知的情况下,她决定赴江北参加抗战,一半是出于爱国之心,出于对日本鬼子的仇恨,一半是为了爱情。”
裘小越到了江北,加入了新四军战地服务团,期间多方打听,并没有谢壮吾的消息,但她也没有因此回到上海,或者去重庆,当然更没有回到嵊县老家,去拜姚水娟为师,而是参加了新四军,并被选调到政治部门,担任对外联络工作,之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裘小越坚信,只要在共产党队伍里,就一定能见到谢壮吾。
她后来才知道,中间很多次她和谢壮吾都是擦肩而过,就在某个夜晚,或者某个清晨,两人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裘小越有一次甚至远远地见过杜副司令,却没有发现一直在杜副司令身边的谢壮吾。她也假设过,谢壮吾有可能牺牲,有可能负伤,甚至被俘虏了,但这种假设令她害怕,她很快努力排除了这种假设。一年以后,皖南事变的消息传来,她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慌,她多么害怕谢壮吾会遭遇不测。
后来,她每经过一个驻地,就在显眼的地方贴上一张寻人启事。这些寻人启事虽然马上被清理了,但其中有一张贴了很久。
那天联络部机关离开高邮湖,从通扬运河坐船,到如皋县城休整。从城南码头上岸时,已经半夜,雨越下越大,大家被就近安排到新四军保卫部原来的驻地避雨。直到天亮,雨停下来,裘小越发现门口挂着一块残破的匾额,上面写着“影梅庵”三个字,才发现此处原来是一座老庙。
石墙上、屋柱上,都是抗日救国内容的标语,看样子已经贴了很长时间。
于是她也在门里面的石柱上悄悄贴了一张寻人启事。
半年之后,她再次经过这个地方时,那张寻人启事还牢牢地贴在石柱上。
她奔上去一看,眼泪像雨水一般流下来。
在她那张已经发黄的寻人启事的空白处,写满了硬朗的文字,她一下子认出这正是谢壮吾的笔迹。
在上面,谢壮吾没有留下通讯地址,也没有说明他目前在什么部队,他在上面填写的是一首诗:
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这首诗是《致凯恩》的第一段,谢壮吾曾经给她朗诵过许多遍,而谢壮吾则是从安德烈那里学来的。安德烈教他的是俄文,谢壮吾把诗翻译成了中文。记得当年上学路上,谢壮吾牵着裘小越的手,说我教你背一首诗,是一个叫普希金的伟大的俄国诗人写的。
裘小越慢慢明白了诗的意思,一句一句背了下来,至今不曾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了。
自己终于以这种古老的方式联络上了谢壮吾,她兴奋得一夜未眠,这个叫如皋的地方,从此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她不由得关心起影梅庵这座老庙的前世今生,发现其中居然跟动人的爱情密切相关。
清顺治八年,如皋才子冒辟疆的爱妾董小宛去世,冒家将这位名列秦淮八艳的女子葬于此地。裘小越隐约想起母亲,或者是她的那些姐妹,唱过这样的戏,因此听说过董小宛这个人,不禁有心在庵中找了一遍,发现庵堂后面有一处小亭,亭内有几座坟,其中可能就有董小宛的香丘,遗憾的是,并没有看到冒襄亲书的董小宛墓碑。
这里既有爱情故事,相信谢壮吾也像她一样来寻找过。
直到1945年8月的一天,新四军在江北对日寇实施最后一击,她所在军区联络部又一次入驻如皋城,首长刚好在试用新架设的电话线,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她抢先接过了话筒。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几乎使裘小越窒息了。
“我是前线指挥部……”
竟然是谢壮吾的声音。
裘小越怔怔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领导伸手要拿下话筒,裘小越紧紧抓住不放。
电话里又传来声音,而且带着明显的上海腔,说:“请讲呀。”
裘小越突然大声说:“我是裘小越!”
这一次,两人虽然只隔几里地,但也没有见上面,因为炮声响了。此役一结束,两个人都接到了通知。谢壮吾跟随杜副司令北上山东,而且马上渡渤海去东北。裘小越则坐船向东,从津浦线坐火车前往华北解放区的新岗位。
他们在电话里进行了一次短暂的交谈。
鉴于当时的情形,他们都知道不允许再有什么婉转、什么铺垫,裘小越告诉了她的一个秘密,说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昨天晚上刚刚举行了入党宣誓。
谢壮吾替她高兴,表达了祝贺。
裘小越悄声问他:“你呢?”
谢壮吾美美地笑了,说:“我于1939年12月递交了入党申请,正在接受考验。”
刹那间,裘小越也感到了幸福,表达了祝愿,兴奋地在电话里哭了,说:“我就知道!我们是真正的同志!”
当然他们也是恋人,两人约定:等和平到来,人民当家做主,他们一定高举着红旗走在前列,回到上海。
直到1946年6月底,两个人终于在北平见面。
裘小越在琉璃厂遇见裘宝儿之前,秘密进入北平的谢壮吾依据裘宝儿无意间给自己提到过的线索,试图与北平军调部中共代表处联系。尽管有东北民主联军总部发来电报,北平地下党也专门派了交通员陪同前来,但因为代表处马上要撤离,对外界也比较警惕,对此不愿意作过多介入,不肯提供更多线索。
谢壮吾只好自己想办法了,他扮成黄包车夫在十字路口守候了几天,终于看到了扛着一包宣纸回来的裘小越。
宣纸很沉,裘小越想换一个肩膀。
谢壮吾拉着黄包车奔了过去,问:“要车吗?”
裘小越一开始发现谢壮吾说话的口音,不是地道的北平人,不禁警觉,说:“我就到了。”
谢壮吾抬起头,说:“不要钱。”
裘小越一看,肩上的宣纸掉了下来,说:“是你?”
谢壮吾上前一步,顺手就接住宣纸,说:“是我!”
就这样,裘小越与谢壮吾再次重逢,差点当众哭出来。
谢壮吾跟着裘小越进入了办事处,办事处领导没有时间接待他,但同意裘小越请一小时的假。
裘小越带谢壮吾到附近一家江南风味的饭馆共进午餐。谢壮吾抬头看,惊异店名居然叫孔乙己,说:“这不是鲁迅笔下的人物吗?”
裘小越突然挽住他的手臂,走进这家北平绍兴会馆开的饭馆,说:“我梦里梦见过,我和你在这里吃饭。”
谢壮吾拉过她的手,说:“梦,变成现实了。”
裘小越点了一人一碗米饭,一盘蔬菜和一条鱼,再加几块臭豆腐,谢壮吾加了一小碗加饭酒给她,说:“你们家里都能喝酒。”
裘小越一口把一小碗加饭酒喝完了,说:“我以后也要学你,酒精过敏。”
谢壮吾还特意让店员到外面去买一份蛋糕,而且要求蛋糕上要加很多奶油,他回头对裘小越说:“要特别庆祝一下。”
蛋糕价格很贵,裘小越有点嗔怪,说:“你少爷派头还没有改呀!你都是老党员了,应该保持艰苦朴素。”
谢壮吾轻轻摇摇头,说:“因为你喜欢吃。”
裘小越认真了,说:“你哪里来的钱?”
谢壮吾神秘一笑,说:“这是秘密。”
裘小越生气了,说:“你不告诉我,我不吃了。我可不吃公款。”
谢壮吾舒出一口气,说:“这是路上的缴获。”
裘小越还是不肯放过,说:“缴获也要归公。”
两人说话间,蛋糕送到了。
谢壮吾动手切了很大的一块,说:“有点像以前我们在上海吃的蛋糕。”
裘小越也沉浸在往日的情景里,说:“就是奶油不够多。”
从前在谢公馆的时候,无论谢家还是裘家,每个人过生日,都要特地买回一份蛋糕庆祝。谢壮吾的生日蛋糕,似乎比谁的都大,奶油更多,因为是爷爷谢富光亲自订购的,大家都无话可说,但是后来谢壮吾表示自己不喜欢吃奶油,他把自己的那份蛋糕连同奶油分给了裘小越。
裘小越吃着奶油,眼睛里充满幸福的回忆。
谢壮吾也笑了,说:“以后,我们回到上海,天天吃。”
裘小越点点头,说:“我们天天过生日。”
谢壮吾脑子里出现陶文给他写的条幅,闪现那十四个字,紧紧地握着裘小越的手,说:“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了当年他们的约定:等和平到来,人民当家做主,我们高举着红旗,走在前列,回到上海。
裘小越要赶回去参加在北平的最后一次组织生活会,临别时还展望今后会有自己的家庭党小组,说:“你当小组长。”
谢壮吾笑笑,说:“我还在考验期。”
裘小越愣了愣,轻声说:“怎么可能?”
谢壮吾认真了,说:“这是我的秘密。”
“你犯什么错误了?”
谢壮吾摇摇头,神情坦然,说:“不过,我始终按照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裘小越松了一口气,接着是沉默,后来终于问出了谢壮吾到北平的目的,说:“你有任务?”
裘小越一直在犹豫,是不是应该问,其实她隐约感觉到,谢壮吾出现在北平很可能与哥哥裘宝儿有关。因为说话之中,谢壮吾提到了几乎都可能提到的人,唯独没有提到裘宝儿这个名字,似乎在有意回避。
谢壮吾看出了裘小越的心思,说:“我在找你哥哥。”
裘小越一怔,显得不安,说:“你找他,为什么?”
谢壮吾站起来,说:“你哥哥可能在北平。”
裘小越当然知道哥哥在北平,因为刚刚在琉璃厂见过,她不由得紧张起来,问:“他怎么了?组织上难道不知道他的去向?”
谢壮吾连忙安慰裘小越,解释裘宝儿可能另有任务在身,至于自己到北平来找裘宝儿,是因为目前的工作与裘宝儿关系密切,希望裘小越如实告诉他的行踪。
裘小越的不安在加剧,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壮吾其实不想骗裘小越,但又不好说出真情,说:“组织上有重要事情急需联络宝儿。”
裘小越盯着谢壮吾追问,说:“他为什么不肯和组织联系?”
谢壮吾停了停,说:“组织上要我和他一起马上回哈尔滨。”
裘小越心里已经很紧张了,但依然充满犹豫,她想把自己在琉璃厂遇到裘宝儿前前后后的经过告诉谢壮吾,又怕哥哥遇到了什么难事,被组织误解了,更怕哥哥和谢壮吾之间会产生冲突,因为,谢壮吾对哥哥的态度,不像是同志之间,更不像是亲人之间,言语之中藏着敌意。
裘小越沉默了许久,突然抱住谢壮吾,说:“告诉我实情。”
谢壮吾又一次感受到裘小越由于恐惧而产生的呼吸,一阵比一阵急促,以至产生强烈的窒息感。这让他想起,一次过马路,一辆快速行驶的汽车差一点撞上裘小越,当时她因为害怕,紧紧地抱住了他,给他的也是这样的感觉。
谢壮吾与裘小越无声地拥抱着,坦言自己来北平是帮助裘宝儿脱离困境,说:“他遇到了麻烦。”
裘小越身体明显打了一个颤,说:“严重吗?”
谢壮吾不想把实情告诉裘小越,避重就轻,说:“他只是一时糊涂。”
“什么一时糊涂?”
“他给组织上留下一封申请复员报告,不经同意就走了。”
裘小越呆住了,神情痛苦,摇摇头,说:“这岂是一时糊涂。他这是叛党啊!”
谢壮吾看到裘小越如此难受,急忙安慰,说:“他还没有走得太远,只要他回头,跟组织上说清楚,我相信还是有机会的。我们一起帮助他。”
裘小越擦了擦眼泪,说:“真的还有挽回的机会?”
谢壮吾认真地点了点头,说:“至少还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他轻描淡写,是因为他不想把自己心中的焦虑传递给裘小越,让她感到压力、感到痛苦。裘小越清楚哥哥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如果自己把裘宝儿拿走银元古画、组织上因此将予以严厉追究的情况全部告诉她,她将难以承受。过了一会儿,谢壮吾故作轻松,平静地叮嘱裘小越,如果再遇到哥哥,务必把他留下,并尽快让他们见面,说:“我不会看到亲如兄弟的家人滑向深渊,只要他尽快回到组织怀抱,尽快补救。”
裘小越焦急得不住流泪,犹豫着是否把在琉璃厂与哥哥相遇的情况告诉谢壮吾,说:“我告诉你,你能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看到裘小越因为自己对她有所保留,难过得眼泪又流淌下来,谢壮吾不禁想到,裘小越冰雪聪明,很难对她有太多的隐瞒,于是只好透露了更重要的情况,说:“还有,他拿走了一幅古画。”
裘小越此时突然明白,她看见过的那幅古画可能是至关重要的,只希望哥哥还没有将那幅画出手,还没有落入别人手里,说:“一幅画吗?”
谢壮吾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那幅画必须还回去。”
裘小越抓住谢壮吾的手,说:“得赶快阻止他!”
“怎么找到他?”
“还能挽救吗?”
“我们一起,帮他悬崖勒马。”
裘小越狠了狠心,坚定地选择了信任谢壮吾,坦白自己在琉璃厂见到了哥哥,就在刚才,自己要带哥哥去军调部代表处,他将古画藏回司的克,半路上离开了她。
谢壮吾一把拉起裘小越,说:“你带我去找他。”
裘小越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了下来,说:“见了他,你们都不能动手。”
谢壮吾保证,说:“我们还是战友,不是敌人。”
裘小越不再担心了,说:“相信我,相信我的党性,我站在组织一边,站在你一边。”
谢壮吾给她擦了擦泪,说:“我当然相信你。”
之后,裘小越神情更加坚决,说:“他要是不肯回去,他要是先动手,你就还击。”
裘小越回到代表处续了假,出来时腰间多了一支枪,说:“我要亲手逮捕他,押他回代表处。”
谢壮吾愕然,劝阻说:“我奉命送他回东北。”
裘小越不理会他,拉着他坐上代表处专门派的车,直奔琉璃厂。下车后马上又找到了荣宝斋,里里外外看了几遍,问了问店里的伙计,伙计没敢多说。
裘宝儿当然已经没有了影踪。
后来伙计以盘存为由,把他们请了出去,关上门,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此时,依然人流不断,两个人在周边店里找了找,并没有什么发现,刚要离开琉璃厂,旗人大爷却转悠着从桥上走下来,四周顾了顾,然后急急忙忙回到了荣宝斋,他站在门口,回头张望了一下,似乎在等什么人。
裘小越看到,立刻警惕,前后寻找了一下,并没有发现裘宝儿,于是拉着谢壮吾,说:“我们跟着他。”
旗人大爷似乎没有等到人,自己敲开了门,先进了荣宝斋。几个伙计迎接上来,分外热情,又是给他掸尘,又是上茶,又是设座,掌柜也出来了,与他交谈,说:“大爷,如果真迹,我们好商量。您就帮着开个价,绝不亏待您。”
旗人大爷只是感叹:“怎么开价,无价!”
门稍稍开着,留着一条缝,掌柜的请旗人大爷喝了一会儿茶,一双眼睛却始终瞧着门外,等得着急起来,说:“那主顾还来不来呀?”
旗人大爷也急了,说:“说好了这会儿工夫就到,别遇着劫道的人。”
掌柜不快了,说:“此人底细您清楚?不会是敌伪资产?赃物?”
旗人大爷不乐意了,说:“我看人不会走眼,此人为避国共内战,流落北平,走投无路了。但绝不是不良之辈。”
又过了很久,又续了茶,但他们等的人还是没有出现。他们等的人就是裘宝儿。其实裘宝儿跟着旗人大爷后脚就到了,只不过他远远地观察了一番,发现了谢壮吾与裘小越,迅速止步,转身闪进密密麻麻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