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含玉离开了重庆行营招待所,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未来的日子,对她来说,时间和空间,都变得不可捉摸,安全与危险,都变得难以预料。
接着,谢壮吾决定要离开重庆,临走前到范公馆给东北发了一封简单密电。他确定会拿到那幅万里追寻的古画。
而裘宝儿与妻子谢赛娇、父亲裘继祖,先于谢壮吾一步,坐着比尔的飞机去了上海。
起先,比尔开始留恋起重庆的生活,而且想私下里做几笔生意,拖着不肯马上离开重庆,甚至不想再开飞机,准备做一个专职商人。
后来比尔突然改变态度,急着要走,其中的原因是怕鸡缸杯被人要回去。
之前裘继祖听儿子说过鸡缸杯的事,心里一盘算,就找到比尔,晓之利害,告诉他,明成化鸡缸杯是无价之宝,如果别人知道了它的踪迹,即便国民政府愿意让他带出国门,民间也不会答应,各路江湖人士一定会找上门来索要,甚至抢夺,特别是重庆袍哥素有奇人,到时候无痕无迹,把它拿走了也不知道,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比尔焦虑起来,答应丢下几单马上能获得丰厚利润的生意,尽快离开重庆。
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对付谢壮吾。
为此,几个人商量了半天,出现了争执。
裘继祖自然要老成持重一些,想得也更多更周全。毕竟谢壮吾是自己女婿,所以他主张把画还给他,认为这样一来,谢壮吾回去也好交账,共产党那里也就对儿子不至于再深究,尤其是女儿裘小越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连累,三全其美,没有人会受到伤害,说:“他们只是要把画拿回去。”
但裘宝儿坚决不同意,说事已至此,已经晚了,他的前程都已经押在画上了。
裘继祖看了看儿媳妇,有些无奈,说:“都铁了心。”
裘宝儿神情热切,拉着谢赛娇的手,但说的话却让谢赛娇感到不快,感到恼怒。
裘宝儿竟然说如果谢壮吾再要纠缠下去,就让国民党的人对付他。
谢赛娇哼了声,说:“现在国共合作了,你说对付就对付。”
裘宝儿深深不以为然,虽然是国共和谈期间,其实早就撕破脸了,国民党方面绝不会容许一个共产党干部在重庆如入无人之境,目无法纪,肆意妄为,说:“谢壮吾的行踪如果给余无兴这种反共分子知道了,那就麻烦了。”
裘继祖立即表示反对,说:“余无兴是抓过你的人,不提他!”
谢赛娇摆脱了裘宝儿的手,谢壮吾是她亲哥哥,怎么能把他出卖给国民党特务,那不是害死他。
裘继祖也对儿子如此绝情的主意感到不安,如此下策,会把大家都害了,除了都死路一条,还落下个不忠不义、六亲不认的名声,说:“不能做绝了,都是一家人。”
裘宝儿见得不到赞同,就退缩了,说:“我也是提醒而已。”
但谢赛娇也反对把画还回去,要保证以后在美国的生活,还要支付她继续学习美术的费用,都需要这幅画作为物质支撑,说:“不能再问爷爷要钱了。”
裘继祖感叹了一句,说:“你们也要替阿吾和小越想想。”
最后,谢赛娇想出了一个点子,她临摹一幅给哥哥,说:“不就是一张画。”
裘继祖吃了一惊,一半是对儿媳妇的主意感到意外,一半是怀疑她能不能画好一幅如此重要的古画,说:“你看过画?”
谢赛娇自信地点了点头,说:“我不就是学画的?”
裘继祖父子二人怔怔地相互看着,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好听谢赛娇认真地描述让别人听起来十分荒诞、十分唐突的计划:她画好同样的一幅画,交给哥哥带走,到时候哥哥回到东北交差,他的上级能看出是假的?就算发现不是真画,再责怪哥哥,哥哥大不了复员当平民,回到上海,正好回到他最敬爱的爷爷身边,继承家业。
裘继祖愕然的神情渐渐释然,居然觉得计划可行,随后替谢壮吾侥幸起来,设想共产党也会晓得谢壮吾已经尽力了,不至于因为事情败露而加罪于他。
谢赛娇看了看一脸生疑的裘宝儿,希望他能支持自己的计划。
“为了我们。”
裘宝儿心里十分清楚这个想法太幼稚了,也太冒险了,他知道一定会害了谢壮吾。谢壮吾很有可能背上一个欺骗组织的罪名,处分降职?开除党籍?都有可能,甚至被打成敌人,比如叛徒、特务。
想想都感到恐惧。
谢壮吾成了自己的替死鬼。
但既然是谢壮吾自己的亲妹妹想出来的,他就用不着反对了,当然也不要多说什么,他必须鼓励新婚妻子实施这个计划,让她坚信这是一个完全可行的上策,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这个小家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让他更加高兴甚至感动的是,谢赛娇这个计划充分证明她对自己的爱没有变。这使他想起十年前上海大中学生拳击决赛,她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的情景,今天再一次面临选择,她依然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着想,为他们共同的未来着想,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亲哥哥。
毕竟是自己的妻子。
裘宝儿不由得心里涌上一股暖流,突然紧紧拥抱谢赛娇,趁势继续鼓励,说:“可以试试,至少先应付过去再说。”
裘继祖也被感动了,他居然以公公之尊,向谢赛娇作了个揖,一阵语重心长的拜托,虽然一边是她哥哥,但这里是她丈夫,一个娘家,一个夫家,以后跟谁的路走得长,一个明白的女人,都应该清楚的。
谢赛娇似乎有些醉心于自己的画艺,马上想付诸行动,于是提出要看看那幅画,说:“我还没有看过画。”
裘宝儿看了看父亲,稍加犹豫之后,欣然同意。
当天晚上,在父子二人的严密监视下,谢赛娇在公馆后面用于藏酒的防空洞里,看到了《归来图》。
开始临摹的时候,谢赛娇希望他们离开。
“让我一个人。”
其实谢赛娇对这里并不陌生。鉴于上海“八一三”事件中双胞胎兄弟父母被炸死的悲痛记忆,早在重庆遭遇大轰炸之前,谢家就在公馆后面的山下挖了这个几百平方米的深洞,里面辟了几个房间,可以住人,洞顶上有钢条做成的百叶窗,光线和空气可以透进来。每逢日机轰炸,这里都是谢家上下和附近居民的躲避场所。后来形势好转,日机再无力量进犯重庆上空,这里被改成酒窖,专门收藏陈年绍兴酒和进口葡萄酒,谢富光说过,藏酒比在银行里放金条还要好。
“酒越陈越香。”
谢赛娇看到满地的酒坛,想起爷爷说的这句话,木木地发了许久的愣。如果爷爷在,他会说什么,做什么呢?有一天回到上海,见到爷爷,自己又怎么解释今天的行为呢?
思绪有点乱,她一边想着,一边看着那幅真画,同时,她借着眼睛的余光,看到父子二人搬来一张条凳,坐到洞口外守候,并盯着她看,一直没有离开。
她动手画了起来。
在弥漫着酒香的环境下,谢赛娇的头脑虽然有些犯晕,但她借着两盏汽油灯,靠着一盆凉水不断地敷脸,用了一个通宵的工夫,将画中四五株古树、两只飞鸟一一描就,大致完成了临摹。
一抹晨光涌进洞内,天已经大亮,同样一夜未眠的父子二人进来,送上新鲜的牛奶和面包,还有当时重庆难得一见的南洋水果,以表示对谢赛娇热切的慰问。
裘宝儿还流泪了。
谢赛娇顾不上吃东西,就睡了下来。她片刻打盹的时候,父子二人细细看了画,不由得惊叹她的临摹惟妙惟肖,几可乱真。为了表达兴奋,父子二人挥起拳脚,舒展身体,认真地过了几招。
谢赛娇睁开眼,说:“还不到庆祝的时候。”
父子二人的拳脚同时停了下来。
谢赛娇喝了一大口牛奶,说:“还没有裱。”
父子二人才知道他们的高兴早了一点,一时不敢说话。洞里面安静了好一会儿,裘继祖突然眼睛一亮,猛然想到山下一条街上有一家裱画店,马上就要出去请裱画师傅。
裘宝儿拦住父亲,说:“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父子二人正在争议时,谢赛娇收好画,要离开防空洞,说:“还是我来吧。”
原来谢赛娇想到公馆的大餐桌刚好用来裱画,只要到裱画店里买回一些糨糊就行了,说:“我一手到底了。”
但裘宝儿仍然坚持在洞里把画裱好,说:“上面不安全。”
谢赛娇急了,说:“难道把桌子搬到洞里来?”
不想裘宝儿与父亲一起,用尽全力,一步一挪,把公馆一楼的大餐桌抬进了洞里。
谢赛娇等裘继祖买回糨糊,就支开他们,开始动手裱画。
裘宝儿心疼谢赛娇,劝她回到楼上:“到床上好好睡会儿。”
谢赛娇打起精神,睁大眼睛,说:“睡不着。”
又是用了一天的工夫,到了天黑,精疲力竭的谢赛娇终于把画裱好,但发现画太新了,然后开始做旧。先是抹了一把酒坛上的陈年灰尘,撒满画纸,又吐着气,一点点吹干净,接着又撕下封坛口的油糙纸,点上火,燃烧一半后,用干裂的封泥将火扑灭,让冒起的泥烟熏起,渗透在画上、轴上。
当黑夜再次临近,谢赛娇把一切都打扫干净,然后挂起画,把父子二人喊了进来。
“好了!”
父子二人奔进来,一起细看新裱好的画,只见严丝合缝,无半点破绽,卷开之后,古色古香,完全是一幅古画,霎时怔住了。
裘宝儿当然兴奋,再次拥抱谢赛娇,但马上又充满疑问,说:“你怎么做到的?谁教你的?”
谢赛娇似乎不想好好回答,只淡淡地应付了一句,说:“这不是谁能教的。”
裘继祖对儿媳妇高超的画艺深感敬佩,叫儿子不要多问了,说:“神授神授,天机不可泄露。”
谢赛娇抛下他们,跌跌撞撞地回到楼内,一头倒进卧室,呼呼大睡。
望着几乎完全一样的仿真古画,父子二人对如何打发走谢壮吾有了足够的信心,在喜悦之中沉浸片刻之后,马上开始实施接下去的行动。
一回到楼内,裘继祖急着联络谢壮吾,换了件衣服准备离开。
谢赛娇突然从卧室里奔出来,抓过自己临摹的那幅画,展开,指着空白处,说:“陶渊明六句诗,瘦金体,谁来题写?”
裘宝儿这时发现画上新裱的空白处应该还有后来题写的几行诗,回过头来,说:“画都临了,字也可以临呀。”
不想谢赛娇却是一脸没有把握的神情,说:“我临不了这样的字。”
裘宝儿看着原画上的诗句,发出一连串的问题,说这些字到底是谁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画好还是诗好?
谢赛娇卷起画,岔开裘宝儿的话题,说:“问太多了,不过是几句诗。”
“怎么办?”
裘宝儿又焦虑起来。
谢赛娇这时想到了一个擅长瘦金体的人。
这个人就是陶含玉。
有一次青年救国会举行抗日宣传集会,组织者专门挑了几个书法好的学生写标语,会画画的谢赛娇也名列其中,但陶含玉一手细细的刀刻一般的瘦金体,出人意料地好,得到大家的一致称赞。
一位教授问起渊源,陶含玉说是临了父亲的字。
父亲为了让她练习毛笔字,找了好几本名帖让她选择,但她坚持要学父亲写的那种字体,笔画里都是刀钩,纤细中藏着坚韧,美观而有力,说:“太特别了。”
父亲专门制作了一本字帖送给她,说:“你就学瘦金体吧。”
谢赛娇当时亲眼看到陶含玉写的标语,她的字跟画上题诗的字体风格完全相同,如果由她来写,那这幅画就完全乱真了。
为了打消父子二人的疑虑,谢赛娇提起了几年前的这件往事,建议把画拿给陶含玉看一看,请她题诗,说:“她一定写得跟原来的一样好。”
裘宝儿犹豫了很久,想来想去还是不想让陶含玉介入,万一她见到了谢壮吾或者谢壮尔,说出去怎么办?搞不好前功尽弃,谢赛娇一番心血白费不说,如此弄虚作假搞欺骗,共产党饶不过自己,罪加一等不说,到头来,自己辛辛苦苦的谋划落得一场空。
这画的秘密绝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了。
但谢赛娇在另外的纸上临摹了几次,基本的笔画虽然有几分相像,但其中细处的勾画,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中的构架,如比较再三,虽然相差微毫,但难掩区别,尤其是整片笔墨透出来的气韵,差距更是显而易见。
裘继祖也只好感叹,说:“仔细看看,不一样啊。”
谢赛娇把笔一扔,说:“不用仔细看就发现不一样了。”
到此,裘宝儿对这个即将进行到最后的计划几乎失去耐心了,于是按照自己的逻辑认为,谢壮吾不一定会细看,就是细看,也不一定看得出来,就是看得出来,他也只好带回去交差了。
裘继祖于心不忍,说:“也不能让阿吾吃亏了。”
此时,谢赛娇叹气,说:“陶含玉一定能写得这么古里古气,古色古香。”
裘宝儿一听,愣住了,随之脑子里蹦出一个大大的疑问:“会不会就是陶含玉的父亲陶文题写的?”
谢赛娇似乎被问住了,神情紧张,脸色又红又青,说不出话来。
裘宝儿继续自己的疑问,说:“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
谢赛娇终于对裘宝儿这么多的疑问表达了不满,激动起来,说:“什么意思?画意,画里的意思!”
但裘宝儿并没有理会谢赛娇关于意境之类的说明,而是继续怀疑,而且越怀疑越感到焦虑不安。
因为他首先想起来,陶文去过哈尔滨。
陶文率领的国民政府军委会巡视团离开哈尔滨之后,他向谢壮吾打听过陶文的情况,谢壮吾讲到过陶文赠送了礼品,是一幅画。
如果就是这幅画呢?
当时裘宝儿谋划离开东北,离开共产党军队,主动要求看管保险柜,为了复员后的生活保障,不得已拿走了存放在里面的几十个银元,顺便还拿走了柜子里的一幅画。没有想到,这幅画居然价值连城,给自己带来意外收获,带来巨大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麻烦和危险。
如果这幅画是陶文送的,那他为什么要送这么贵重的画?资助共产党?以他对共产党的了解,似乎不会接受这样的资助。因为与中共高层的私人之谊而慷慨赠予?但这明显违背共产党的传统和纪律,似乎更不可能。
那到底为什么?
裘宝儿开始注意六句题诗,口中喃喃自语,一遍一遍,每读完一句,算一算其中的数字,想一想其中的内容,最后,猛然间醒悟到什么,口里抽着冷气,不敢说话。
裘继祖其实知道儿子怀疑什么,但他认为这样的怀疑很荒唐,也很危险,劝儿子不要胡乱猜疑,当务之急就是怎么把临摹的画抓紧还出去,说:“就是一幅古画!”
裘宝儿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说:“如果就是一幅画,他们何苦死死不肯放过我!”
谢赛娇觉察到裘宝儿内心的恐惧,想安慰他,但没有找到合适的话,最后说:“只有赶紧把画还了。”
因为事情紧迫,也因为裘宝儿横竖想想世上不可能有这样巧合的事,最终同意赶快找到陶含玉,请她题上六句瘦金体。
其实他们在防空洞的时候,陶含玉已经到过谢公馆,她当然是来寻找谢壮尔的。
她发现所有的门都上了锁,守了大半夜,问了路过的邻居和附近巡逻的警察,都不知道人的去向。
陶含玉找遍了该找的地方,不见谢壮尔的踪影不说,她被关在行营招待所的一星期里,该走的人也都走了,连原来的不太往来的亲戚熟人也突然消失了。
她不禁替丈夫担心,慌乱之中,只有找父亲求助。
行营电讯部门一位接线员得到她一串珍珠项链的贿赂之后,帮她接通了北平的电话,但接电话的一名副官告诉她,陶司令带领着十万大军开往秦皇岛了,现在人在前线无法联络到他。
气愤难平的陶含玉只能找罗思国算账,同时希望能从他那里打听到谢壮尔的下落。
罗思国已收拾好行李,准备第二天上午到南京。
他热情地接待了陶含玉,给她冲了一杯咖啡。
陶含玉很想把热气腾腾的咖啡泼在罗思国的脸上,但碍于他的太太在场,勉强克制了心中的怒火。
“谢壮尔在哪里?”
她抿了一口咖啡问他。
罗思国告诉她一个不太好的消息:谢壮尔因为是私自离开前线,已经被勒令立刻回到新一军。
“现在可能在东北了。”
陶含玉当然不信,说:“他既然回到重庆了,怎么不见我就走?”
“那你问他。”
“他都被你们赶走了,我怎么问,你们简直没有人性,法西斯!”
陶含玉一肚子的愤怒和委屈爆发出来。
华格纳虽然对陶含玉的谩骂不满,但出于息事宁人,也表示了同情,帮着她指责罗思国,说:“出于人道,你们应该让他们见面。”
罗思国很无奈,说:“我也没有见到他。”
陶含玉抹了抹眼泪,说:“这是政治迫害!”
罗思国深表歉意,安慰她,说:“只要他按时回到东北,不会有任何事。”
“他要有事,你是罪人。”
华格纳此时也控制不住了,神情急躁地说起了奥地利语,而罗思国则像是在劝她。
陶含玉猜出华格纳可能在责怪她,骂她得理不饶人,于是感到这对夫妻在合伙欺侮她,心里涌起一阵委屈,想着应该用最恶毒的语言大骂这对夫妻,而不是当着华格纳的面号啕大哭。
有一年圣诞节,罗思国夫妇到陶家做客,有几分酒意的华格纳发表了一个论调,说中国妇女喜欢当众大声号哭,看上去十分悲痛,但好像是哭给别人看的,内心可能并非如此。
当时陶文表达了不同意见,说不能一概而论,东西方文化不同,放声大哭,当然是悲痛所致。
陶含玉觉得华格纳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她不愿意表达出支持。
罗思国打了圆场,提到他家乡农村的妇女中有华格纳所说的情形,许多情况下只是风俗。
此刻,陶含玉不想被认为自己是那种当众号哭的农村妇女,于是在情绪崩溃的最后一刻,离开了罗思国的家。
陶含玉再一次来到谢公馆的时候,发现楼上楼下亮着灯火,霎时眼泪夺眶而出,在门口大哭起来。
出来开门的是谢赛娇,是她的一个亲人,此刻她真想喊她一声小姑子,但又怕太正式太生分太别扭,因此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小姑子”三个字堵塞在喉咙里无论如何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是哭泣着,一时不明白叫什么才好了。
不想谢赛娇拉着她的手,叫了她一声二嫂。
陶含玉从来没有听到过别人这么称呼她,尤其是想不到如此相熟的谢赛娇此刻会这样叫她。
她难道不是谢家二儿媳,难道不是谢赛娇的二嫂吗?
她想搂着她亲爱的小姑子好好哭一顿,但她马上发现谢赛娇却镇静异常,没有接受她的拥抱,也没有掏出真丝手绢给她擦拭泪水,更没有马上将她让进门,而是伸手关上门,把她拉到树底下,说:“二嫂,有事相求。”
由于谢赛娇不想让裘继祖父子跟陶含玉见面,她把自己临摹的画拿到防空洞里,交给了陶含玉。
看着《归来图》,陶含玉心中顿时不安。
去年深秋,父亲陶文接到前往东北视察的命令,临行前,她发现父亲从原来打包运送南京的行李箱中取出一幅珍贵古画,题上六句诗,然后放进皮箱,随身携带。当时她问情由,父亲一句“不足与外人道”就结束了话题。
她知道这可能是父亲的一个秘密。
此时她感叹谢赛娇的临摹,但更多的是疑问。
谢赛娇有自己的解释,但没有说更多,最后她只给出了一个理由:为了谢家,也为了你父亲。
事情很快就结束了。
裘继祖到防空洞找过来的时候,陶含玉已经离开了。
看到已经题上诗句的画,裘继祖不停地称赞,说:“再仔细看,也都一样啊。”
裘宝儿知道陶含玉来过,想去找她问一些事情,谢赛娇拦住他,说:“你找不到她的,她已经离开重庆了。”
两幅画放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哪幅是真的。裘宝儿着急了,埋怨父亲不应该放一块,说:“万一拿混了怎么办?”
但裘继祖认定没有放混,说:“我眼睛没花,手脚不糊涂。”
裘宝儿不放心,让谢赛娇确认,她当然一眼认准,拿起其中一幅,露了句上海话,说:“侬爹爹没弄错。”
裘宝儿虽然相信谢赛娇,但还是再次确认,说:“真没有弄错?”
谢赛娇轻轻嗯了一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