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也可以从十三年前开始讲起。

因为在此之前，一切都还正常，都还朝着美好的方面发展，任何的意外都暂时与谢公馆没有太大关系，和相关的人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有什么特别之处，是因为又迎来了一个盛夏8月，先祖谢公以8月的淝水之战青史留名，谢富光在8月从绍兴到达上海，还有，裘家也是8月的一天出现在谢公馆，从此谢裘两家爱恨情仇，形影难离，命运相连。

1937年暑期8月，上海大中学生业余拳术比赛的决赛在大世界如期举行，传说为下届即将在日本东京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选拔选手，因此引来万众关注，成为当时上海滩的一件盛事。谢壮吾代表南洋模范中小学参加冠军赛，对手正是裘宝儿。

白俄安德烈充当谢壮吾的教练。安德烈当过驻守彼得堡的沙皇近卫军，曾经代表沙俄参加过欧洲十六国拳击比赛。后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比赛没有举行。几年以后，他与许多白俄一起流亡到中国并落脚上海。由于他的拳击技艺，后来不仅成为谢公馆的保镖，也成为谢家双胞胎兄弟的师傅。弟弟谢壮尔性格多动，却不太喜欢拳击这样的暴力运动，学了没有几个月，就想放弃，但爷爷谢富光特别看重既能强健体魄，又能自卫防身的技能，再三鼓励，再三逼迫孙子勉强跟着学了一段时间。

安德烈并不像其他白俄那样反感苏联的十月革命，而且与共产国际驻上海的代表明里暗中有些来往。安德烈在教他们兄弟拳击的间隙，还讲了许多在苏联发生的事情，还有很多共产主义的道理。弟弟谢壮尔不愿意听这些说教，但他从小的理想是当个旅行家，先是跑遍全国，然后周游世界，因此喜欢听安德烈讲述异国的自然风光，希望自己有一天走进里面的情景当中，比如坐火车经过西伯利亚到波罗的海，横穿整个苏联。

当然，在谢公馆的环境里长大，他从未想过，旅行需要大量空闲时间，也需要源源不断的巨额花费。

安德烈答应，以后邀请他们参观社会主义的苏联，至少可以到远东地区，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看看。

谢壮尔想起了《中俄北京条约》，说：“我们叫海参崴。”

安德烈试图解释这个不平等条约的历史原因和其中的合法性，谢壮尔没有理会，把拳击手套一扔就走了，说：“迟早要物归原主。”

自此，谢壮尔就越来越疏离了安德烈，最后在既能强健体魄，又能自卫防身的道路上半途而废。

如果说裘继祖是谢壮吾的第一个师傅，那安德烈则是他第一个教练和朋友兼而有之的同志。谢壮吾继续专注于跟安德烈练习拳击，也因此有时间与安德烈讨论一些严肃话题，有一次突然问他，说:“社会主义苏联那么美好，为什么不回去？”

安德烈沉默片刻，笑笑说自己会回去的，而且希望谢壮吾也能一起去，然后还给他看了一枚像章。谢壮吾以为是列宁或者斯大林，安德烈说都不是，但也没有告诉是谁。后来谢壮吾回想那像章上的人，应该是苏联肃反委员会即“契卡”的领导人捷尔任斯基，安德烈心目中真正的领袖。

上海大中学生业余拳术赛所以叫拳术赛，是开始叫国术赛，后来考虑到参加国际比赛，折中后，叫拳术比赛，既有拳击，又有国术，确定为中西拳艺混杂，允许手脚并用的业余比赛。

比赛共打五个回合，前三局谢壮吾连胜两局，接下去的回合一开打，求胜心切的裘宝儿击中了谢壮吾的脖根，因此遭到取消比赛资格的警告。

现场几乎没有人能看出，裘宝儿使出了狠招，一记容易击中对方后脑的左摆拳。裁判的哨子刚响，裘宝儿瞬间完成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他右脚朝地上一蹬，身体重心移向左脚，脚跟稍一离地，向外一转，并辗转脚掌，上身向右一转，同时左臂往内一旋，抬起肘部与肩膀持平，拳头由左向右横击谢壮吾的后脑部。

谢壮吾感觉到了危险，急忙闪避，但脖根处已经挨了重重一拳。

裁判的哨子并没有紧急吹停。

只有安德烈发现了裘宝儿危险的犯规动作，冲上前去，表达强烈抗议。

裘宝儿的父亲裘继祖惊诧安德烈居然看出了问题，情急之下，第一时间为儿子使出的阴狠招数进行了辩解。面对安德烈的抗议，他先声夺人，表现出无辜和激动，甚至让旁人看来，因为冤枉而感到巨大的难以克制的愤怒，以至差点与安德烈动起手来。

儿子的这个招数是裘继祖教授的。

裘继祖原是浙江嵊县的著名拳师，自小离开生养之地崇仁镇，寄居县城，拜内家拳高手为师，后来自创长于实用的拳路，连败多位高手，在整个绍兴地区都很有名气，曾被人赠予“会稽第一散手”的牌匾。

谢壮吾跟弟弟谢壮尔于民国十七年，即1928年秋上小学前几天，因为当时上海滩发生了多起绑架富家子弟案件，为防不测，谢公馆请来屠媚娘丈夫、嵊县最有名的拳师裘继祖当保镖，专门负责双胞胎兄弟的安全。

每天清早和深夜，裘继祖教儿子在平房前的香枹树下蹲马步，谢家双胞胎兄弟后来跟着去学。裘继祖格外严苛，稍有马虎，或骂或打都有，谢壮尔首先受不下去，慢慢就逃避了，说：“我当旅行家，不当拳术家。”

谢壮吾喜欢而且刻苦，学得快，跟上了进度，蹲马步的功夫与裘宝儿一样了。

谢壮吾想正式拜裘继祖为师，谢富光没有同意，说：“以后再说。”

裘继祖好胜心强，好面子，喜欢在嵊县的时候那样，别人要尊敬他，看到拜师的事没有后续，开始给谢家看脸色，也不再多教谢壮吾真本事，让他自学自练，只偶尔点拨一下。

谢富光看在眼里，说：“以后找一个高级的师傅。”

一次，裘继祖在学校门口与门卫安德烈发生争执，双方突然动手，一开始各有胜负，互有长短，但后来裘继祖一招没有接住，竟然连挨了几拳，回来后一直不肯见人，趁夜色准备离开上海。谢启元夫妇连劝带哄，在火车站把他拦了回来，还摆酒为他压惊，竭力安慰。

不想谢富光知道此事后，高薪把安德烈请到家中，替代了裘继祖的位子，让裘继祖改行兼做谢公馆厨师，意图希望他今后开个餐馆，专营绍兴酒菜，争取发家致富，真正在上海立足。

裘继祖曲解了谢富光的好意，几次负气要离开上海，都被妻子屠媚娘阻止。

后来经屠媚娘多次要求，谢家出钱在谢公馆同一条街的福开森路和霞飞路路口的诺曼底公寓租了两间房，让裘继祖一家搬过去住。没住几天，裘继祖觉得金碧辉煌，租金太贵，欠谢家人情太重，又嫌里面住的都是有钱的洋人，不是美国经销别克小汽车的经理，就是德国徕卡相机的代办，语言不通，要求回来住马房，条件是继续在谢公馆当厨师。

但裘继祖始终淤积着这口气。

裘宝儿虽然住在平房，但从小跟随父母进出谢公馆主楼，与谢氏双胞胎兄弟常常一起同桌吃饭，屠媚娘生下裘宝儿妹妹裘小越，因为奶水充足，同时也哺乳谢家孙女谢赛娇，因此谢赛娇跟着裘小越叫裘宝儿哥哥，两家关系又亲近起来。

看到裘继祖在谢公馆安心做厨师，谢屠氏有心厚待嵊县的这门穷亲戚，半真半假说起，以后两家要换亲，把谢赛娇许给裘宝儿，让裘小越嫁给双胞胎兄弟中的一个，亲上加亲。后来这话题又被草草提起过几次，转眼之间，这一辈人成长到上十岁年纪，此事当成笑话一阵风吹过去了，谢家再没有谈起。裘继祖夫妇却是听者有心，又都是心气很高的人，一心要让儿子像谢家少爷那样读书成才，日后当官发财，门当户对，成为谢家女婿，与谢家孩子平起平坐，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东路北伐军的绍兴籍军官陶文于1927年的早春时节出现在了谢公馆。北伐军开到福建时，他以家母病重为由向东路军指挥何应钦请假，从福州乘船取道宁波，抵达上海，与妻女团聚，其实是要参与策划上海工人迎接北伐军的武装起义。他抽空教女儿练习书法的同时，昼伏夜出，行踪神秘，还有几次在谢公馆秘密接待了谢家十六铺码头谢字号货场当工头的龙阿大一家。龙阿大另一个身份是码头工会领袖，是武装起义的具体组织者之一。他的小脚太太虽然走路不快，但性格开朗，不停地夸奖冻得鼻涕流下来的女儿如何漂亮。她女儿叫囡囡，与谢赛娇和裘小越同年，也不怕陌生，很快小孩们就玩在一起。

龙太太对双胞胎兄弟喜欢得不得了，说：“你们小时候去过我家的。”

看到双胞胎兄弟呆呆的似乎想不起来，龙太太就引导起来，讲他们上幼稚园之前，跟着爷爷到十六铺码头，后来又跟着爷爷走进一个石库门，龙阿大一边引路，一边两只手各抱着双胞胎兄弟，龙太太小步走出来，爷爷称赞了她，她把女儿抱出来给爷爷看，爷爷给了她女儿囡囡一把糖果。

“想起来了。”

谢壮尔好像想起了一些，点点头。

谢壮吾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龙太太讲的这些，他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以后你们再来我家，就都会想起来了。”

离开前，谢富光把原来谢赛娇过年时穿的红花小棉袄送给龙太太女儿穿上，说：“你为码头上的事操劳，都是一家人。”

龙太太欣喜得流下眼泪，说：“囡囡有福，跟着你们家当女儿好了。”

龙阿大骂了龙太太，说：“工人家庭有啥不好，我就一个女儿，不舍得。”

龙太太回嘴，笑着说：“不当女儿，给他们当太太也好，我也好享福呀。”

龙阿大有些恼火，差点动手，说：“以后嫁到苏北老家，当农民老婆，你就享工农联盟的福吧。”

最后大家都笑起来，事情就过去了。

陶文的女儿陶含玉喜欢跟双胞胎兄弟相处，尤其被谢壮尔环球旅行的计划所吸引，两人成了最好的玩伴。

使谢壮吾难以忘怀的是，陶文看到他练拳，跟他比画了一下，中间稍稍伸了伸腿，就让他倒在地上。

谢壮吾吃惊，忙问：“怎么回事呀？”

原来陶文的腿脚功夫很厉害，只是一直隐藏，他暗中教了谢壮吾几招，到裘宝儿那里一试，果然很有用。裘继祖发现了，不以为意，说：“谁教你的花拳绣腿？”

陶文知道后，对谢壮吾说：“不持之以恒练习，它就是花拳绣腿。”

谢壮吾保证自己有决心每天练习，誓言三百六十五个晚上，夜夜都练。

谢富光最后也知道了，他希望孙子拜陶文为师。陶文虽然赞赏谢壮吾，但认为今后胜人一筹还是要靠现代化武器，说：“主要还是跟裘师傅把基本功练扎实了。”

那段时间，陶文成为他另一个导师。

陶文告诉他，人学会本事，不仅是为个人，为家人，为眼前的少数人，更是要为天下人。

“怎么为天下人？”

“都过上你们一样的日子。”

“以后我们散尽家财……”

“靠你们一家人的恩施救济不了天下人。”

“那靠什么？”

“要靠根本的，为民族独立解放，为人民解除苦难。”

当晚，陶文找了一张二尺见方雪白的宣纸，裁成两张，每张一句，写了下来变成条幅，送给谢壮吾。谢壮吾将它挂在房间床前，每天起来躺下都能看到，当时觉得字写得跟爷爷写的一样很好看，但更特别。

后来俞理事有一次看到，评价说：“这是皇帝的字，叫瘦金体。”

原来爷爷谢富光早年学王羲之，后来字风变化，学的是明末黄道周的字，风格苍劲有力，特立独行，之前年节还动手写对联门帖，但近些年很少写了，说：“毛笔字要笔墨纸砚，缺一不可，太费周章。”

至于陶文的条幅，后来陶含玉私下告诉过谢壮尔，说：“你相信不相信父亲的字是我写的？”

当然没有人相信，谢壮尔也没有想把这样的小事告诉哥哥。

爷爷谢富光看到条幅，说：“找个裱字匠，裱起来。”

想不到，一时找不到裱字匠，俞理事答应以后带到绍兴去裱，就一直没有裱起来。

这十四个字，让谢壮吾思考了许多年，由空洞慢慢变得实在，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由原则慢慢变得具体，由目标最终变成行动。以后回想起来，陶文的话是一种信念，是影响了他今后的人生信念。

清明节过后一天，乔装成生意人的陶文出门前把女儿交给谢富光，半是戏言半是认真，说如果他人没有回来，此女由谢家抚养，日后如果出落得好，做谢家孙媳妇也是可以。

谢富光听了既兴奋又担心，说陶团长吉人天相，逢凶化吉，也半是玩笑表示近期选个日子议定婚约，在双胞胎兄弟中任选一个。其时，据称是绍兴俞氏家族的俞理事由谢富光推荐到上海绍兴会馆担任管理人员，此人擅长五行算命，谢富光让他为双胞胎孙子算了一卦。其实，俞理事早就看出其中意思，特地求了一卦，算出陶含玉属猪，生辰八字是木命，水生木，与水命的双胞胎孙子极其相配。谢富光知道陶文是革命军人，不相信这些，只是喜在心里，因此陶文一提，就一口应承下来。

育才中学的体育老师是移民美国的爱尔兰人比尔，巧的是比尔当年曾代表母国爱尔兰也参加了后来没有办成的欧洲十六国拳击比赛，不然当年有可能与安德烈同台竞技。裘继祖吃过安德烈的亏，深感洋人的拳击凭的是力量，没有偷巧，是真功夫，如果再与散手结合贯通，会非常了得，于是鼓励裘宝儿参加了比尔开办的礼拜天拳击俱乐部，说：“多一个洋人师傅不吃亏。”

裘宝儿名义上的师傅不是父亲裘继祖，而是美国人比尔。

1937年7月10日，学校放假，谢公馆按照绍兴人的习惯，也是上海人的习惯，为谢壮吾与弟弟谢壮尔举办十五岁虚岁生日家宴，谢富光特地给他的两个孙子各送了一副从美国进口的红色拳击手套。谢赛娇注意到裘宝儿的神情既羡慕又落寞，尤其是好看的嘴唇咬得死紧，想安慰又作罢，次日向祖父千说万求，要了钱，悄悄跑到永安百货，要买回同样一副拳击手套送给裘宝儿，但不想已经断货。

在妹妹百般要求下，谢壮尔答应把自己的拳击手套出让，说：“反正我也打不进比赛。”

裘宝儿感动得号啕大哭，说了谢壮尔无数的好，但当着父母又拧着一股气不肯要。谢赛娇一边生气，一边哀求，最后裘继祖夫妇勉强点头同意，裘宝儿才勉强收下。

当晚，裘宝儿戴着崭新的拳击手套，神情激动地问谢赛娇：“如果我打进决赛，与你哥哥对决，你想谁能够赢得冠军？”

谢赛娇一时答不上来，裘宝儿再三追问，谢赛娇也只想哄他开心，回答说：“最好是你。”

裘宝儿听到这样回答，愕然之余，显然感动得不能克制，顿时情窦初开，企图拥抱谢赛娇。面对裘宝儿首次发情，谢赛娇慌乱中逃回了自己房间。

谢赛娇想想又觉得对不起哥哥，马上找谢壮吾坦白了这件事。

谢壮吾听到妹妹居然希望裘宝儿取得最终胜利，假装生气，以断绝兄妹关系相威胁。谢赛娇假装嘴硬，高喊口号，说：“宝儿一定赢得冠军。”

不快的是谢富光，第一次责骂了他这个宠爱的孙女。

屠媚娘刚好在场，劝阻说：“以后宝儿做了您孙女婿，还不跟亲孙子一样。”

庆祝生日宴会上，谢富光亲自开启了一坛绍兴古法陈酿酒，来宾每人一杯，香气充满宴会大厅，饮后人人容光焕发，连服务的仆从都被酒气所熏，处于恍惚状态，手脚不觉轻飘。次日，沪上各大报纸都有花边新闻报道。席间，谢富光本人没有小酌半杯，解释说酒虽好，不宜多饮，尤其不能醉酒，否则其利变害。双胞胎兄弟虽然生长于酒商之家，但真正喝酒还是第一次，半杯不到，两人同时面红耳赤，深睡一夜不醒。

谢富光因此知道，他的双胞胎孙子不善饮酒。后来安德烈解释说这是酒精过敏。

不过，双胞胎兄弟得到的真正礼物居然是一部别克小汽车和一台最新的德国徕卡相机。通过猜拳，获胜的谢壮尔自然选了别克小汽车，谢壮吾其实看中的正是照相机，因此皆大欢喜。

裘宝儿远远地看到了这两样东西，一夜难眠。

裘继祖安慰儿子，劝他犯不着眼红，说：“以后，把他们家打倒在地。”

尽管爷爷谢富光不同意，比赛当天谢壮尔还是开着别克小汽车，而且来回跑了两趟，送家人到大世界比赛现场，其中包括又一次送寄养在谢公馆的陶含玉。得到重新起用的陶文率领一个新编师从安徽宣城开往台儿庄前线，临行前特地委托前往劳军的俞理事，把妻女带到上海谢公馆安置。

并不被看好的裘宝儿似乎吃了什么猛药，在比尔的指导下，代表育才中学参加了上海大中学生业余拳术比赛，打进了8月13日举办的暑期冠军决赛。

求胜心切的裘宝儿不禁焦急，暗中利用容易击中对方后脑的摆拳进攻，面临取消比赛资格的警告。

安德烈和裘继祖的争执仍然继续，但谢壮吾摸了摸红肿的脖根，挥挥手，没有追究。

裘宝儿因此扳回一局。

决胜局开始，谢壮吾显然加强了防范，而裘宝儿生怕自己真会被取消资格，似乎恢复了常态，拳路也变得一板一眼。

两个人都在等待对方犯错，然后进行致命一击。

比赛拖得太久，以致等来了无数架从日本本土飞过来的轰炸机。

日军飞机对上海实施了无节制的大规模轰炸，连设在大世界门口的赛场也未能幸免。

比赛正值决胜点，没有人注意到天空中掉落下来的炸弹。

炸弹落进人群，当场炸死数十人，别克小汽车被炸成数段，飞起的残骸击中了谢壮吾的父亲谢启元和母亲谢屠氏。

比赛中断。

同一天，在不同的地方，裘宝儿的母亲屠媚娘也被炸死了。

裘宝儿死了母亲，比谁都难过。因为他最崇敬、最爱的，是他的母亲。母亲的死，是他有生以来最痛心的事。要不是他母亲早早倒了嗓子，本来可能先于徒弟辈的姚水娟，成为红遍上海的越剧明星，甚至皇后，至少现在完全可能在上海群英舞台和姚水娟一起登台，一起风靡上海，他们也就住上了像谢公馆这样的花园洋房。

裘宝儿几次随母亲到姚水娟家做客，每次姚水娟对他母亲都讲过同样一句话，说：“媚娘，你是我的师辈，你老早应该比我红的呀。”

听到这句话，他母亲总是笑着流了泪，说：“我现在日子老开心，老开心。”

“八一三”之前，上海抗战形势紧迫，姚水娟聘请了原《大公报》记者樊篱为她编演了新戏《花木兰》，花木兰代父从军、抗击外寇的巾帼英雄形象，引发了观众的抗日情绪，激起强烈的反响。姚水娟由此更加声名大振，被上海观众公推为越剧皇后。“八一三”这天，上海戏剧界举办姚水娟加冕越剧皇后盛会。

屠媚娘想参加，但没有得到邀请。刚好俞理事给谢公馆送来请柬，裘继祖得知此事，向谢富光请求，希望能让屠媚娘参加。谢富光欣然同意，不顾俞理事的劝阻，不仅赠予请柬，而且送了五十元钱的车马费。

屠媚娘心挂两头，急于赶回来观看儿子的比赛，没有来得及与珠光宝气的小姐妹们道别，就匆匆离开了，结果途中遭遇了日本飞机轰炸，被炸成重伤。

谢启元和谢屠氏的葬礼是西式的，在谢家于万国公墓新买的墓地举行，全场肃穆，只有牧师用小号吹着《安魂曲》。安德烈也来了，他按照东正教的习惯送上了一柄斜条十字架。当然，裘继祖父子匆匆从医院赶来，让谢壮吾不能够忘记甚至震惊的是，裘宝儿表现得比在场的都要悲痛，一直流泪不止，谢赛娇不停地安慰他，一次次给他递手帕。

这天晚上，躺在医院里的屠媚娘没有撑下去，弥留之际，希望谢、裘两家日后履行姻亲承诺，说：“命相八字哪个配不上？”

痛失子媳的谢富光点头答应，说：“配得上、配得上。”

谢家征得裘继祖同意，在谢启元夫妇墓穴所在名人墓园区之外给裘家买了一块地，安葬了屠媚娘。

屠媚娘下葬当天，上海戏剧界嵊县籍人士，包括姚水娟等都来为她送别。葬礼土洋结合，既有洋号洋鼓，又有铜锣竹板，夹杂一起，异常热闹。因为其中太多的名伶，又有新出名的袁雪芬等，哭得一个比一个悲伤，而且有腔有调，因此围观看热闹的人更多，整个现场水泄不通，许多人因此跌进了水沟。

裘宝儿看到母亲所葬的坟园比谢启元夫妇墓地简陋许多，心有不解，问父亲说：“为什么这里没有树，没有水泥地？”

裘继祖给儿子擦擦泪，说：“那里是名人墓园，葬有钱人的。”

裘宝儿久久没有说话，眉头拧得更紧了。

裘继祖安慰儿子，说：“你要牢记，爹跟你娘以后都要葬回到名人墓园。”

谢赛娇代表谢家前去送葬，回来后感动了很久，告诉谢壮吾，裘宝儿很坚强，面对一片哭声，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谢壮吾同裘宝儿为报仇雪恨，奔往虹口踢日本人的道场。其时虹口的日租界已成战场，境况危险。苏州河边，裘继祖受谢富光之命，找到了他们，并使出散手绝技，把他们强行拦下。

裘继祖转达谢富光的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几天后，日本援军到达，随之占领了除租界外的整个上海。

一个礼拜之后，即8月20日，谢壮吾穿着一身孝衣投奔正在进攻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大楼的张治中部。裘宝儿没有一起去，他告诉了裘继祖，裘继祖无动于衷，说：“这报不了仇，炮火不是拳脚，不会留情，别把命丢了。”

裘继祖还是冒着炮火找到了谢壮吾，硬是将他拉回家来。

谢壮吾恼火裘继祖父子阻拦自己，决心从此不再理会他们，但谢赛娇告诉谢壮吾，说：“头一天晚上裘宝儿把一个迷路的日本兵扔进了苏州河。我远远看见了。”

谢壮吾询问裘宝儿是否有此事。

裘宝儿淡然承认，说：“人是我扔的。”

谢壮吾责问：“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干这样的事？”

裘宝儿不想回答，最后才说：“你是公子小开，你爷爷能让你去吗？”

谢壮吾哼了一声，说：“你让我妹妹去了！”

裘宝儿得意，说：“她自己要去的！”

正当上海市民以为日本军队即将失败的时候，大批日本援军到来，战场情势逆转。10月26日，淞沪会战进入最后阶段，奋战在闸北、江湾一带的中国军队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被迫向西撤退，88师第524团副团长谢晋元率领所部第一营的官兵，奉命死守上海最后一块阵地。

四行仓库是一幢钢筋水泥建筑，因为是大陆、金城、盐业、中南四家银行存储货物的联合仓库，所以叫四行仓库。四行仓库位于苏州河北岸，是一幢六层楼的钢筋水泥建筑，高大坚固，南面紧挨苏州河，东面是英国、美国控制的公共租界，西面、北面已经被日本军队占领。因此，四行仓库跟没有被占领的中国地界完全隔绝，成为一个孤岛，坚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也就成了孤军。

四行仓库墙厚楼高、易守难攻。之所以在四行仓库这个必死之地防守，是因为该地就在公共租界边上，毫无遮掩，相当于向全世界进行现场战事广播，有利于扩大影响，争取同情。从前线撤退到四行仓库的有四百多人，谢晋元为鼓舞士气，扩大声势，对外号称有八百人。

谢壮吾忙着在苏州河边拍照的时候，谢壮尔、裘宝儿也带着刚刚加入童子军的谢赛娇、裘小越和寄居谢公馆的陶含玉，参加了声援队伍，人群中，还意外认出了龙太太女儿囡囡，经过交谈才知道，她父亲龙阿大在十年前就被当成共产党杀害了。

就在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第三天，他们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一个身上裹着一面国旗的女童子军，出现在四行仓库的守军阵地中。

隔着河，大家亲耳听到了谢晋元激动而高亢的声音：

“勇敢的同志，你给我们送来的不仅是一面崇高的国旗，而且是我们中华民族誓死不屈的坚毅精神！”

第二天凌晨，八百壮士在敬礼的号音中，将杨慧敏献送的国旗高高升起在四行仓库大楼顶上。看到冉冉升起的国旗，隔河观战的群众欢声雷动，在场的外籍人士也无不为之动容。杨慧敏送旗的壮举，当即由路**传遍全国、全世界。自从日军占领上海市区后，到处都是侵略者的太阳旗，唯有四行仓库上高高飘扬着中国国旗。在太阳旗和米字旗之间，中国国旗显得格外醒目。日军发现这面国旗后，再次向四行仓库发动疯狂的进攻，并用机枪向国旗扫射。谢晋元向八百壮士高声呼喊：

“兄弟们，我们要和国旗共存亡，誓死不投降，狠狠消灭敌人！”

战事暂时平息，谢壮尔主动提出请大家到国泰电影院看电影《桃李劫》，然后一道去吃了西餐。

龙囡囡座位靠着谢壮尔，当时似乎被他的热情和单纯所感动，问他以后怎么分辨他们双胞胎，说：“我怕认错了。”

“认错就认错呀！”

“说认真的！”

看到龙囡囡有些生气，谢壮尔指着自己，说：“你记住，我歌唱得好。”

天黑时，大家沿着苏州河走回去，一路上唱着电影里的主题歌：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

同学们！同学们！

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唱完之后，谢壮尔嘲笑龙囡囡的扬州口音，龙囡囡一生气，独自离开了。

与此同时，谢壮吾却一夜没有离开苏州河边。他坚持到凌晨，拿着徕卡相机，不停地拍照，不放过一个场景。

日军向观战的人群一阵乱射，其中一颗子弹把徕卡相机打得粉碎。

上海各界群众的热情没有丝毫减退，当时想效仿杨慧敏的女学生很多，包括谢赛娇、裘小越和陶含玉都想进入四行仓库。谢壮尔不禁紧张，连忙找到裘宝儿和谢壮吾，一起把她们拦下了。

次日《申报》新闻报道，谢公馆损失了两件贵重物品：一辆美国进口的别克牌小汽车，一部德国进口的徕卡相机。

此时安德烈和比尔都已经离开上海回到各自的国家，裘继祖离开厨师岗位，重新被聘为双胞胎兄弟的拳术师傅。裘继祖一心想把自己研习创新的散手拳术套路教与裘宝儿和谢壮吾，不由得精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