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宝儿跳上了一列运木材的火车,但快到锦州黑山时,在一个叫打虎山的小站遇上检查。幸好天上有月亮,借着月光往南走了一段路,天亮时渐见炊烟,原来是一个小镇,还有一家已经开张的小米粥店。
他不仅美美地喝了几碗稀薄的小米粥,而且意外地长了见识。因为每天都有开小差的军人路过,在这里付几倍的钱才能喝上一碗,连路过的客人也只好认宰,何况是逃兵。
粥店就一个伙计,他把裘宝儿当成逃兵,一碗小米粥,要收他一块银元。
裘宝儿摸了摸口袋,脸色沉下来,说:“你就不怕有人把你的店砸了?”
粥店伙计眼珠一突,一脸的嚣张,说:“谁敢?这里的人都姓张。”
“姓张怎么了?”粥店伙计的话,不由得让裘宝儿想起以前东北最厉害的是张作霖***,听到伙计这么大的口气,心想会不会与他们父子有关?
“张学良被***关了很多年了。”
“听说过张三丰吗?”
原来,太极宗师张三丰是此地人。
粥店伙计神情自豪,吹嘘张三丰五岁开蒙为师,脚踏莲花,习文研武,十八岁就已成为辽东名士,后拜终南山火龙真人为师,到武当山修炼内丹术终得高深。他武功高强,气质非凡,既是一位全真道士,又是一位笑傲江湖的侠客。明代之后,张三丰光环照人,哪个帝王都推崇他。
裘宝儿从小知道张三丰,但只知道他是内家拳的创始人,只是一个创建了枯燥单一、令人乏味的马步功法的祖师爷。父亲裘继祖很早就教导他,把张三丰的十八种马步方法练到家了,就天下无敌了。所谓十八种步法,为残、推、援、夺、牵、捺、逼、吸、贴、蹿、圈、插、抛、托、擦、撒、吞、吐,每字有四句口诀解释其寓意。幼年时期,几乎没有什么玩耍的时间,他每天就是站马步,背口诀,一直从嵊县站到上海,背到上海,他多少次都在想,自己从小吃尽苦头,都是这个张三丰害的。
后来他知道张三丰还是一个顶尖的太极高手,但此时他已经上了学,沉浸在知识的海洋,知道了更多,还遇上了比尔。比尔教了他更实用、更直接的西洋拳法,加上以前扎实的马步功夫,让他如虎添翼。
比尔有一次模仿了一个马步动作,然后伸出拇指,称赞说:“好!很好!”
但他不仅没有感激张三丰,而且努力把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古人从脑子中驱除出去,忘得一干二净。
感谢繁华的上海,终于让他把张三丰忘记了。
想不到他有一天会经过张三丰的老家,这不仅勾起童年往事,更让他想到自己眼前的处境,粥店伙计的得意劲更让他生气,他把手中的银元放回裤袋,起身就走。
粥店伙计拦住他,说:“不付钱啊!”
“没有钱。”
此时,粥店伙计盯着他背上用军用帆布包裹着的像一柄油伞的古画,说:“那是什么?把背上的东西留下。”
此时,裘宝儿听到火车轰鸣的声音,急了,一拳打了过去。
粥店伙计早有准备,抽出身后的一把菜刀往他头上砍来,但裘宝儿的拳先到,粥店伙计来不及捂住鼻子喷出的鲜血,已经一头倒在门口,一丝不动了。
裘宝儿擦干脸上的鲜血,赶到打虎山车站,坐上了运送伤兵的专列,先进入山海关,然后就到了天津,他拖着伤腿,离开了车站。耳边都是天津话,听起来却有几分熟悉,好像以前在哪里听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因为到处在抓逃兵,裘宝儿在天津东躲西藏了几天,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后来,在一个犹太老头手里买下一根粗柄空心司的克,既当拐杖,又用于防身。
犹太老头以前在上海生活过,他听出裘宝儿的上海口音,念起旧来,讨价还价之后,把司的克转让给他。
因为中国要打仗了,他不得不离开,说:“不然卖掉祖父的东西不好。”
裘宝儿问他去哪里,犹太老头说去美国,裘宝儿不禁有些热泪盈眶,说:“以后我也要去美国。”
犹太老头还给他指了条去北平的路,往西出城,到一个叫杨柳青的地方坐火车,不到半天就能到北平,也可以走水路,沿京杭大运河坐船,但少说一天一夜才能到达。
不想出城后不远,裘宝儿就迷路了,来回折腾,又累又饥之际,看到了一家面馆,于是进去要了一碗面,三四口就吃完了。
开面馆的是一个肥壮女人,也是操一口裘宝儿有些耳熟的方言,说:“记账?”
裘宝儿愣了愣,觉得她可能认错人了,说:“我是路过的。”
肥壮女人笑了,说:“逃兵吧?”
裘宝儿想起打虎山小米粥店的遭遇,心想不会又遇到什么张三丰的后人,说:“你们这里都姓什么?”
肥壮女人很爽朗,说:“都姓霍。”
裘宝儿掏着裤袋,想付钱,肥壮女人拒绝了,语调有些悠扬,说:“逃兵不容易,不要你钱。”
“那就谢谢了。”
但肥壮女人却提出要他留下来过夜,说:“就一晚上。”
裘宝儿一慌,看看四周,使劲摇摇头,拿起司的克就走。
肥壮女人一把抓住他,说:“付钱。”
裘宝儿掏出一块银元,丢给肥壮女人,急忙离开了。
之后听到火车的汽笛声,原来车站很近,进出也没有人管。他看有机可乘,又假冒负伤军官,坐上了往西到北平的火车。后面还上来一个拄着双拐的伤兵,这个自称本地人也是姓霍的矮小个子,为了镇住裘宝儿,说:“我们这里出过一个厉害的人物,霍元甲,我喊他爷爷。”
裘宝儿怔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在延安与他比赛武术的霍参谋长就是天津人,难怪天津话这么耳熟,原来就是听霍参谋长操着这种口音说话的。
矮小个子伤兵原来要到退驻北平的部队领抚恤金,有心结交裘宝儿,一路上跟他讲了很多霍元甲的故事,裘宝儿闭着眼睛一直都没有理他。
矮小个子伤兵恼了,突然拉下脸,说:“你在我老婆店里吃面没有付钱是吧。”
裘宝儿一听,拳头握得发出声音,把矮小个子镇住不敢再说话了。但想起肥壮的女人,他竟然有点心虚,到了北平,抢先下了火车,远远地把矮小个子伤兵甩下了。
当天,裘宝儿自称是美军临时聘请的英语翻译,混进机场,想直接搭飞机到上海,不想在登机前的一刻被人识破,因此在北平滞留了一个多月。
登机前的一刻,机场宪兵虽然有好几层,盘问搜查虽然严格,但裘宝儿拿着比尔的名片,神情自若地证明自己的美军翻译身份,还说了一段英语,之后被允许登上飞往上海的中华航空班机。
就在他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碰巧上次与他发生过冲突的宪兵执勤,认出了他,跑到舱门口阻止了他,并将他扣押。
面临危险的裘宝儿设法使场面出现混乱,并利用手中的司的克,击伤了这个不依不饶的宪兵,同时奋力突破其他宪兵的围堵,迅速脱身,逃离了机场。随后潜回北平市区,凭携带的银元,以美军飞行官比尔翻译的身份住进了六国饭店。
六国饭店位于北平东交民巷使馆区的核心,是一座历史悠久、闻名海内外的饭店。饭店于1905年由英国人建造,当初是英、法、美、德、日、俄六国合资,所以取名为六国饭店。饭店地上四层,地下一层,有客房二百多套,是当时北平最高的洋楼。饭店主要有各国公使、官员及上层人士在此住宿、餐饮、娱乐,形成达官贵人的聚会场所,也曾是许多倒台下野的军政要人避难所。
裘宝儿认为六国饭店是北平最安全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去年日本投降之后,六国饭店是美国军官驻地。裘宝儿上次路过北平,谢壮尔请他在这里吃饭,遇到了比尔,相信这次也会有运气等来比尔。
惴惴不安之中,他一个晚上不敢合眼,第二天一早,他依然冒用美军翻译的身份,用饭店的长途电话联系到了上海谢公馆,但没有人接听。心想谢赛娇全家可能还在重庆,因为重庆的电话线路繁忙,他付了额外的费用之后,终于跟远在重庆的谢赛娇通上了电话。
听到谢赛娇的声音,裘宝儿控制不住,眼泪落了下来。
谢赛娇问他人在哪儿,裘宝儿犹豫了一下,想到她还是谢壮吾的妹妹,亲兄妹有可能联系上,如果谢壮吾知道了,他的行踪暴露,自己随时都会有危险,他知道共产党的势力无处不在,尤其是在北平,里里外外,都有隐藏的地下党,随时都有可能落入他们手中,然后被带回东北,甚至遭到当场处置。
裘宝儿编了假话,说:“我在天津了。”
谢赛娇在电话里愣了很久,哭了起来,说:“那你快回来呀!”
裘宝儿久久无语之后,声泪俱下,发誓会尽快赶往重庆,说:“我们结婚。”
通话中听裘宝儿说要把东西都扔了,还在学画的谢赛娇连忙提醒,说:“画你别扔了,带回来。”
按照谢赛娇的提示,裘宝儿把古画的上下轴都拆了,紧紧地卷成一个细细的小筒,装进了司的克的空管里。
听到未婚妻真切的声音,裘宝儿思念之情更加迫切,更想急着赶过去见到心爱的人。
坐飞机这条路已经暂时被堵住,裘宝儿打听之后,只好去前门火车站,不想又遇上抓逃兵的警察,由于不能出具有效身份证明,裘宝儿被带到前门警察所关了一夜,等待第二天移交军方督察人员审查甄别。
裘宝儿担心自己的身份一旦被识破,国民党方面绝不会放过他,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不禁后悔,但想想后悔也没有用,如果还在民主联军,还不是一样看不到明天,还不是一样整日处在失望之中。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到了半夜,他半睡半醒中发觉同时被抓进来的几个军官,被悄悄放了出去,当然,他们都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交给了警察所所长,而且保证是自愿的。
裘宝儿摸遍了全身,几乎一无所有,不禁叹气,到天快亮时,突然想起自己裤管里藏着一块怀表。一路仓皇,居然把这块怀表给忘了。那还是在重庆的时候,裘宝儿投奔延安之前,谢富光摘下自己身上瑞士造的名贵怀表,让谢赛娇作为定情之物,赠送给裘宝儿,希望孙女理解并支持裘宝儿奔赴抗日前线的壮举,安心留在重庆,等到抗战胜利,返回上海之后,两人完婚。
眼看天快亮了,事不宜迟,裘宝儿用当年谢赛娇赠送的怀表买通了警察所所长。警察所所长是个识货的人,他故意推了推,说这是瑞士表,见到过日占时期伪北平市长佩戴过同样的怀表,太贵重了,不能收,说:“除非你自个儿自愿的。”
裘宝儿当然心里极其不忍,当然感到十分屈辱,因为这是他未婚妻的定情信物,是他珍贵的情感证物,就这样平白无故被一个陌生人抢走了,叫他如何咽下这口气,叫他以后如何面对谢赛娇。
他愤愤想着,真恨不得一拳过去,把警察所所长打个半死。
警察所所长看他不爽快,马上说:“算了,不勉强。”
牢门重新关上,裘宝儿赶紧重新敲开,说:“我自愿送给你。”
警察所所长拿到怀表之后,亲自送裘宝儿到大牢门外,还塞给他几个银元当路费,说:“我看你是南方人,回去路远。”
裘宝儿接过银元要走,不想警察所所长指着他手中的司的克,直接就索讨,说:“你腿好利索了,用不着这个,留下给我,我老丈人用得上。”
这时,前来带人的宪兵军车已经开到门口,裘宝儿只好交出司的克,翻过一堵墙,匆匆离开了。
裘宝儿付清了六国饭店的房费,直接就奔前门火车站,准备坐火车到武昌,到了水陆交通发达的武昌,再到重庆就方便了。但半路上他越想越郁闷,尤其是想到司的克空管里的画,于是又折回警察所,守候到傍晚,警察所所长挥着司的克从门口出来。裘宝儿一路跟踪,在一个胡同口把他拦下,一顿暴打,不仅夺回了司的克,还拿回了怀表。
到了前门火车站,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但票早就卖完了。裘宝儿打听到黑市上可以买到去武昌的火车票,但发现开价至少十个银元,此时裘宝儿所剩银元只剩下三四块,加上吃住开销,要买高价票已经不可能。
又怕警察所所长找到他,他只好离开火车站,在离六国饭店不远的史家胡同,找到一家由马店改造的旅社,吃住在内,每天两角钱不到。这又使他想起从前在谢公馆住过的马房,心里又是五味杂陈,到天亮才睡着了。
既然一时出不去,就过几天平静日子,到时候,希望找到比尔,旅社离六国饭店近,他可以每天去打探比尔的消息。
胡同口外就是闹市区,他有机会好好看看北平城。
陌生的北平城,对裘宝儿来说,是停留在中学课本里的知识,更多的是唱文明戏的母亲给予他的点点滴滴,拼拢起来后,他知道元朝的时候北平开始成为全中国的京城,名叫大都,南宋的文天祥就在这里英勇就义,母亲唱戏唱过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样的名句,使他很早就知道什么叫民族气节,什么叫威武不屈,他离开重庆,投奔延安参加抗日,是为母亲报仇,当然也是学文天祥,青史留名。
母亲也唱过一出叫《窦娥冤》的戏,是大都人关汉卿写的,那是一出苦戏,要一大场一大场哭着唱。当年母亲在杭州羊坝头露天唱戏,就是因此而淋了雨,唱哑了嗓子,从此不能登台,从此嫁为人妇,从此沦落为谢家奶妈。
以后裘宝儿听到《窦娥冤》戏名,心里就会突然抽紧,连同对写戏的大都人,也不禁充满怨气,如果没有大都人,如果没有大都人写了什么《窦娥冤》,他母亲怎么会去唱,怎么会唱得生了重病呢。联想毫无道理,但他依然会这样去想。人在现名北平的大都,这种联想穿越时空,会一阵阵变成起伏的心潮,时强时弱。
与上一次匆匆经过北平相比,心境大为不同,他有了对这座北方都市更多的打量。他发现,跟上海比起来,北平粗放得多,土气得多,来来往往的人群,也咋咋呼呼得多。在这样一个他感到不亲近的地方,无亲无故,被迫停留,他只希望停留的时间越短越好。
到了晚上,旅社外面,胡同里面,都是光着膀子的汉子,一个个腆着肚皮,吆五喝六,天地不怕,这让他想起延安武术比赛活动中,他的手下败将霍无病给他讲过抵抗八国联军的义和团,就是这种豪放的样子,虽然衣不遮体,却是刀枪不入。
他们拉他一块儿喝刺鼻的酒,他急忙躲开了。
几个人上来拖住他,撺掇着哄他一起赌钱,他坚决拒绝了,说:“我明天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坐庄的是一个长相清秀的中年男人,别人都称他旗人大爷,有时候在故宫博物院兼职,神情显得既清高又自负,脾性也不小。
他看到裘宝儿推三阻四一点儿不干脆,恼火了,操起大板凳就扔过来。
裘宝儿没有躲避,伸出手臂一挡,大板凳飞了回去,砸在旗人大爷的身上。
不想在场的人对裘宝儿刮目相看,帮着他劝了半天,旗人大爷只好认栽,随后又想跟他交朋友,说:“凭你这身硬功夫,不至于落难,到天桥站一站,每天吃住的钱就齐了。”
裘宝儿听从旗人大爷的引导,果然去了天桥,但还没有赚到一分钱,就遇上了到北平来找他的谢壮吾。
按照预先计划,谢壮吾顺利通过了一路盘查,以中校军需官谢壮尔的身份来到了新一军驻地。因为谢壮尔也是加入新一军不久,因此大多数人并不认识他,只有个别人知道他是谢壮尔,谢壮吾将错就错,取道山海关,进入北平,居然还在新一军驻北平办事处领到了通行证和抚恤费。
根据谢壮尔说过与裘宝儿在北平相遇过程,杜代司令和上官研究之后,认为北平是裘宝儿很可能路过并停留的重要一站。
杜代司令语重心长地交代他,这是对他的又一次考验,等他回来,自己会说服其他同志,批准他入党。
谢壮吾第一次来到古都北平。
他知道北平的历史,但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杜代司令有一次给大家上政治课时,赞扬了明朝初年朱元璋第四子、燕王朱棣,认为他是一个有眼光的雄主,说:“是有历史贡献的皇帝。”
朱棣经过靖难之变夺得皇位,于永乐元年改北平为北京,永乐十九年明朝中央政府正式从南京迁都北京,此举大大巩固了整个中国北方。清兵入关后即进驻北京,中国的疆域得到扩张和稳定。北平人批评***在1928年北伐胜利后,不重视北方边防,把首都迁到南京,把北京改名为北平,之后又降格为河北省省辖市,以致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平被日本占领,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此成立。
都是过眼烟云,现在叫北平了,如果按照杜代司令的推断,以后或许还会成为首都,成为全国的中心,谁知道呢。
谢壮吾第一站本来应该先到六国饭店,但他直接就奔了天桥,而且还在裘宝儿到达天桥之前。
接应他的北平二区地下党交通员知道他要找一个人,十分为难,说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北平这么大这么多人,不好找。
谢壮吾想了想,提到一个线索,说:“他会功夫。”
交通员熟知北平,一听,冒出一句,说:“我带你到天桥碰碰运气。”
到了天桥地界,热情的交通员跟他讲了许多关于天桥的故事。
天桥位于天坛西北,南北向跨过龙须沟。从永定门北接正阳门,有高桥叫天桥。供天子到天坛、先农坛祭祀时使用的,所以叫天桥。元代建的天桥,于光绪三十二年被拆了,改成了一座低矮的石板桥。现在桥址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天桥作为一个地名一直留了下来。
民国初年,天桥真正形成繁荣的平民市场,被视为老北京平民社会的典型区域。许多江湖艺人在天桥撂地。所谓撂地,就是在地上画个白圈,作为演出场子,行话叫画锅。锅是做饭用的,画了锅,有了一个场子,就有碗饭吃了。交通员说:“你找的那人既然有本事,不会也拉个场子,找俩钱吧?”
其实裘宝儿是在小半天之后到了天桥,他匆匆转了一遍,发现不过是一个江湖卖艺人集聚的场所,并没有见到什么有真功夫的,什么耍大刀的、舞花钗的、练气功的,虽然都是花拳绣腿,但好看,自己也不会,不免失望。
交通员带着谢壮吾尝了有名的小吃,权当午饭,又喝了一会儿粗茶,盯着进进出出的人,只觉得眼花缭乱。后来到拉硬弓的场子,交通员鼓动谢壮吾进场拉弓,谢壮吾一心在人群里观察,没有答应,两人拉扯中间,反而将交通员推进了场子。
围观者不停地起哄,交通员只好试拉,憋得脸红脖子粗,将一张大弓拉到九次,第十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只拉到半个弓就再也拉不动了,按照必须拉到十次满弓的规则,结果还赔了一角钱。
这时上来一个人,帽子遮住大半边脸,试也不试,将一张硬弓轻松地拉开,接着左右开弓,连拉了十多次满弓,赢得整场人的喝彩。
等这个人取了钱离开,鼓掌声停下来时,谢壮吾突然感觉不对,急忙跟上去,但这个人已经不见了。
谢壮吾同交通员在天桥找了个遍,再也见不到这个人的踪影。
交通员有些怀疑,怎么会这么巧,说:“你也没有看清人家的脸。”
这个人不是裘宝儿能是谁!
谢壮吾嘴里不说,但心里已经非常肯定,杜代司令和上官英明,裘宝儿果然在北平。
那个拉开十多次强弓、把钱都赚走的人确实就是裘宝儿。他当时想在天桥赚点钱,专注拉弓,没有去注意前面拉弓功亏一篑的那个交通员,更没有看到谢壮吾也会在现场。但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所处的境地并不安全,因此取了钱,把帽子压得更低,急步而去,消失在人流里。
但他还没有出天桥地面,一伙人追上来,堵住他,逼他交出在拉弓场子上拿到的钱,说:“大爷,怎么随随便便走人。”
“把钱留下。”
他本想拒绝,然后给他们几拳,但看到这伙人后面站了几个警察,一齐盯着他,他知道自己如果出手,可能惹来麻烦,于是一忍,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
裘宝儿又身无分文了,天黑下来,走了一路,晚饭也没有着落。经过大栅栏时,传来锣鼓声和阵阵的喝彩,裘宝儿心里一振,走到戏园子门前,刚好名角马连良出演《秦琼卖马》,因为已经接近尾声,戏园看门的放水,随便让人进去。
裘宝儿进到里面时,马连良已经谢幕。
裘宝儿打量起戏园子来,发现与江南的戏台完全不一样。小时候在嵊县老家看戏,都是坐在船上,戏台也搭在水上,戏唱完了,船都各自撑走,留下平静的水面,泛着微浪。眼前的戏台,离观众很近,台上台下似能互动,茶桌板凳都是可以移动的,这样的场景,更近人情。
他想起母亲,想起在上海,随同母亲去大舞台看她姐妹演文明戏,那又是洋派的风格,穹顶空旷,回声嘹亮,令人眩晕,而母亲每回看戏总是流泪不止。
裘宝儿鼻子一酸,不敢再在戏园子里停留,想着尽早赶回去,到六国饭店看看比尔回来没有。
离开时,他看到桌上还有吃剩的糕点,顺手就抓了一把,在路上吃了,勉强填了填肚子。
等到谢壮吾也赶到大栅栏时,戏院的门已经关上。
交通员十分奇怪,说:“他怎么会来这儿?”
谢壮吾也不想多解释,说:“他一定来过。”
裘宝儿母亲是唱戏的,他自己也喜欢看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自然会关注戏院,会趁机看看是什么样子的。
裘宝儿到六国饭店门口看了看,还是没有比尔的消息,只好回到旅社,赊了第二天的账,饿着肚子躺了一个晚上,想到自己如同落难的秦琼,秦琼还有马可卖,自己却山穷水尽,什么都没有,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天没有亮,他一头撞上炕上的司的克,猛然想到自己还有一幅古画。
他走到胡同口,借着微弱的路灯,拧开司的克,取出古画,心想这随手拿来的古画,也许真如谢赛娇说的,真的可能值钱,能解救自己于潦倒之际,能够上自己回家与亲人团聚的费用开支。
裘宝儿展开画刚要细看,突然发现托着鸟笼的旗人大爷站在背后看了个究竟,他赶紧把画收了起来。
旗人大爷鼻子一耸,神情不屑,告诉裘宝儿,就是一幅普通的古画,最多值一百块银元。
裘宝儿听到旗人大爷这句话,心里一阵慌乱,又一阵狂喜,这幅画竟值一百银元。但他马上故作平静,声明这是别人的东西,自己只是保管。
旗人大爷提醒裘宝儿要小心保管,北平什么人都有,不要给小偷惦记了,不如卖给他,他会给美金,说:“银元不流通了。”
裘宝儿听到美金两个字,顿时心动,说:“你怎么有美金?”
旗人大爷得意,说:“北平这么多美国人,我拿宝贝换的。”
裘宝儿问他出多少美金,旗人大爷竟然开出了三百美金的高价,他不禁心里有了底,这幅画一定远远超过这个数。
他收好画,说:“我做不了主。”
旗人大爷不高兴了,说:“你到琉璃厂打听打听,我这个价不低!”
裘宝儿因此知道北平有个专门买卖字画的琉璃厂,问清了路,专门去了一趟。
元代定都北京后,于此地设窑烧制皇宫用的琉璃瓦,琉璃厂因此而得名。自清朝中叶起,琉璃厂逐渐地热闹起来,每逢科举会试,文人雅士常常聚集在这里。于是,商人小贩开始在这里开铺设摊,当时以书铺为最,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等次之。
清初顺治年间,在京城实行满汉分城居住,而琉璃厂恰恰是在外城的西部,当时的汉族官员多数都住在附近,后来全国各地的会馆也都建在附近,官员、赶考的举子也常聚集于此逛书市,使明朝时红火的前门、灯市口和西城的城隍庙书市都逐渐转移到琉璃厂。
裘宝儿怕遭遇骗局,没有随便出手古画,从琉璃厂转回来,想想还是去请教旗人大爷。旗人大爷说了实话,他买不起这幅画,其实他手头也没有那么多美金,但他怕古画落入不识货的人手里,白白糟蹋了,于是给裘宝儿介绍了琉璃厂最著名的老店荣宝斋。荣宝斋的前身是松竹斋,光绪年间取“以文会友,荣名为宝”之意,更名为荣宝斋。著名书法家陆润庠题写了“荣宝斋”三个字。清末民初,文人墨客常聚此地,书画家于右任、张大千、吴昌硕、齐白石等都是荣宝斋的常客。
旗人大爷神情诚恳,说:“我带你去找他们。”
裘宝儿将古画再次细细卷好,藏进司的克空柄里面,仍然装成一个瘸子,跟着旗人大爷来到荣宝斋。
裘宝儿因此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这一天,比尔开飞机送马歇尔回到了北平。马歇尔在军事调处执行部的驻地协和医院,最后一次主持了三人委员会会议。
马歇尔拉着郑介民和***这两位国共首席代表的手,作了一番动情的讲话,大意是为了避免国共双方的军事冲突,在军调三人委员会领导下,卓有成效地开展了半年多的工作,但战争仍难以避免,他将不得不宣布调停失败,三人委员会和军调部也都将随之解散。
叶剑英在第一时间报告延安,要求促请参加各地军调部执行小组的中共代表尽快撤回。
北平中共代表团所有成员接到了准备随时撤离的通知。
裘小越将先行撤离北平,***交代她一个任务,到琉璃厂取回前些日子订购的一批宣纸和笔墨,带回延安。
此事具体由裘小越负责,之前懂行的***到琉璃厂亲自挑选,裘小越跟在一边,一一记下。***告诉她,***、朱总司令和其他领导都专门来过信,一定要他带一点纸墨回去。
叶剑英说:“不能空手回延安,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裘小越在琉璃厂见到哥哥裘宝儿时,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当时旗人大爷挡在她前面,但她听到裘宝儿说话,怔住了,抢到前面,终于确认,叫了一声:“哥哥!”
面对站在面前的亲妹妹,裘宝儿不相认也不行了,他看看周围并没有别人,说:“你一个人?”
裘小越处于突如其来的兴奋之中,说:“我一个人呀。”
裘宝儿又一次仔细看了看周围,果然再没有别人,尤其是他怕见到的人。
那个人是谢壮吾。
裘宝儿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松了口气。从妹妹的回答中,他迅速得出结论,谢壮吾没有来过北平,而且也没有联络过裘小越,因此北平方面可能还不会知道自己在东北的事情。
也许战事吃紧,杜代司令他们暂时放过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裘小越醒悟过来,问:“你怎么会在北平?”
面对充满疑问的裘小越,裘宝儿先支走了旗人大爷,在离开荣宝斋这几步路的工夫,他想好了应对之词。
裘小越担心,说:“我们都要撤离了,你怎么还来北平?”
裘宝儿左右观察了一遍,压了压帽子,说:“你看见了,我是来卖画的。”
裘小越不解,说:“卖画?组织上派你来的?”
裘宝儿郑重地点点头,声称奉命专程到北平将一幅古画出手,为购买重要物资筹集资金,刚才见到的那位旗人,是他聘请的顾问,说:“我要赶紧将画出手,回到东北。”
裘小越心里仍然疑团未解,但不再多问,只希望哥哥跟她去代表处。裘宝儿答应,让她原地等候,自己回荣宝斋,尽快完成交易。
店内,荣宝斋的几个伙计看了画,不敢做主,坚持要等到掌柜回来,说:“已经在路上了。”
裘小越等了一会儿,深感不安,正走进荣宝斋时,掌柜也回来了。
掌柜看了看古画,答应了旗人大爷帮助开出的价格。
双方握手,表示成交。
掌柜看画的时候,裘小越也在看,收起画卷的瞬间,她的目光落在左上角的一首七言绝句上,迅速默读了一遍,顿时紧张起来。她以前就会背这首诗,显然明白这首诗的含义,明白这首诗通常表达的是什么意境,不禁暗吃一惊,哥哥是糊涂疏忽,还是真的不识书法,竟然看不出画里面的后人题跋!
裘小越努力控制自己的慌乱和紧张,以古画价值连城、对方出价太低为由,强行打断了交易,并要哥哥跟她一起马上回到代表处。
掌柜沉不住气了,开出了让裘宝儿瞠目结舌的天价。
裘宝儿换算出古画的价值可以换回一座谢公馆时,不禁暗喜,他恼火妹妹搅局,一把推开她,说:“你别管。”
裘小越拦住哥哥不肯放手,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一定会出更高的价。”
争执的声音引来一些看起来可疑的男人进入了荣宝斋,加上裘宝儿知道妹妹执意要带自己去军调部中共代表处,不禁怀疑自己的事情是不是暴露了。
不再多说,裘宝儿迅速将古画藏进司的克,跟着妹妹离开了荣宝斋,在人多的地方,他以自己有秘密任务为由,趁机摆脱了裘小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