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上海,故人故事故情也在上海,这个世界上自称是上海人的,通常都不是祖辈、父辈,而是比年轻的上海更年轻的年轻人,只有他们才认为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上海人。
上海人最终都要回到上海的。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上海像一个青春永驻、丰姿长在的美女,无论你漂泊远方,无论你历经变故,无论你岁月留痕,她最后都在等待你、吸引你,回到这个可容纳收留无数宾客的人类大世界,让你时光倒流,延缓寿数,让你躲开孤独,依赖亲近,在隐秘深沉又安全无虞的小角落里,甜蜜生活,潇洒人生,很快就变成纷繁万物中通过仔细辨认才能发现的一道景象,变成除了农民之外的任何一个职业身份,变成自以为广告牌上旗袍美女唯一流盼关注的对象。
上海人最终都要回到上海的。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上海像一个脾气温和、胸襟开阔的父兄,无论你离家多久,无论你随情任性,无论你怨气难消,他最后都在寻找你、劝慰你,回到这个始终归属只有你一个人的女性小里弄,让你旧貌新颜,重拾时尚,让你尽情花开,招蜂引蝶,在热闹嘈杂而又悠闲漫步的大马路上,嗲声低唱,人前欢笑,很快就变成众生凡尘中最为夺目的日月光辉,变成除了妖精之外的任何一个家中宠爱,变成自以为社交场生活圈中不可缺少的灵魂所在。
这就是年轻男女的上海。
但此刻,这个年轻男女的上海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事件起始于1945年秋天的东北哈尔滨,最早本应该结束于1946年至1948年期间的北平,或者重庆,或者上海,但最后结束于1950年春天的四川重庆,也就是裘宝儿被谢壮吾最终捕获的地方,最终由当时著名的军区副司令兼代理司令,即杜代司令,选定闷热多雨的武汉作为落幕地点。
裘宝儿是杜代司令的心头大患。
在当时较长一个阶段,杜代司令恨裘宝儿甚于恨战场上让他吃过大败仗的对手,那些人为***效命,即为人民公敌,最后的结局已经摆在那里,可以慢慢解决消灭,但裘宝儿作为一个具体的、背叛自己的逃兵,光天化日,扬长而去,隐匿人世,甚至亡命海外,永远都难以追踪,也是大有可能。
时时想起,如同芒刺在背,骨鲠在喉,让人抬不起头来。
杜代司令尽管战事繁忙,天天日理万机,每每千钧一发,但对裘宝儿此人此事却一刻都未曾释怀,以至于当时他向延安最高统帅部自请处分,并坚决要求不去掉代司令的代字,宁愿焦虑地等待着,等待着亲眼见到裘宝儿最后结局,才同意将杜代司令变成杜司令。
“君子一诺。”
杜代司令在电报中表示。
没想到这一代,就代了将近五年。
直接卷入此起事件的年轻男性当事人,主要有三个,一个叫谢壮吾,另一个叫裘宝儿,还有一个是谢壮吾的孪生兄弟谢壮尔。
至于直接或间接牵连到其间的女性当事人,一概都花样年华,一概都美丽难弃,还一概都重情重爱,以至于在那个酷烈缠斗、拼死角逐的男性英雄世界里,融合或者至少是蕴含了一大半柔绵和感性,一小半月光和明媚,还有一丁点儿泪水以及微笑。
总之,兰心蕙质,冰雪聪明,像五月之花,遇到了该绽放的时节,毫不犹豫地猛烈展现,尽情盛开,在绚丽中凋零青春的花瓣,绝不等到在昼夜更替中慢慢收缩、枯萎、衰落,腐化成泥,化为尘土飞扬。
哪怕最后的不幸是她们乱世薄命的全部。
得到裘宝儿归案的确切消息,杜代司令在第一时间特别派了一架当时十分稀罕的美制cd军用运输机,抵达重庆,同时致电其时主持西南军区工作的霍无病参谋长,坚决要求马上催促谢壮吾将裘宝儿直接押到湖北武汉,公开审判。
中南军区与西南军区平级,由于互不隶属,事情只能商量着办。长相文弱的霍参谋长起初并没有答应,他试图说服年轻健硕、相貌英俊的谢壮吾以养伤为由留在重庆,如果个人愿意,可以在西南军区总部安排适当工作,而且在职务上调高一级。他坚定地认为,上海青年文化素质高,将来前程远大,何况是一个参加革命很早的上海青年,何况上海是革命的摇篮,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
裘宝儿其实也算是上海人,而且霍参谋长与他算是故人,因此准备以起义投诚人员应有的政策待遇,将裘宝儿留置在重庆,一边接受审查,一边改造思想,讲清历史问题,争取宽大处理。他同样坚定地认为,青年人总是会犯错误的,何况是上海的青年人,可以在更大的范围原谅他们的错误,可以有更长的时间让他们改正错误。
谢壮吾强忍着刺心的剧疼,声明自己没有什么大的伤痛,可以马上回去,何况有飞机坐,熬一熬就到武汉了。
戴着一副玳瑁眼镜的霍参谋长眼光入木三分,看出谢壮吾是在逞能,说:“你分明受了内伤,不然我跟你切磋切磋。”
霍参谋长出身天津霍家,年少时曾跟随族叔霍元甲练武数年,是真传霍家拳弟子,因为听到不少,见过不少,遇到过不少,所以能看出谢壮吾受了内伤。
谢壮吾心里不由得佩服霍参谋长的眼力,只得承认交手时被裘宝儿打了一记重拳,伤了一两根肋骨,但没有完全断裂,说着用力敬了个军礼,表示不在话下,表示已经好了许多。
抓捕裘宝儿的时候,两人紧张对峙,裘宝儿先是以一记左直拳虚击谢壮吾面部,谢壮吾看出是假,并没有躲避,而后裘宝儿连环出拳,紧接着就用一记右直拳重击他的下颌,同时右脚上步,试图别住他的双脚,原本虚击他的右手顺势展开,用大小臂箍住他的颈部,上下用力,试图将他摔倒在地。
谢壮吾上下受敌,全力跳开。
裘宝儿瞬间又上身左转,做出要打出一记右摆拳的动作,趁谢壮吾防备,他上身又突然右转,同时左腿攻击谢壮吾身体右侧之时,突然一记左拳收回,再次沉重出击。
谢壮吾还是不避,以拳对拳,两拳碰撞,裘宝儿后退一步。
格斗到后面,裘宝儿发狠,再次以左直拳虚击谢壮吾面部,谢壮吾侧脸躲避,不想这次裘宝儿并不收拳,而是中途改变线路,向下一击,谢壮吾防不胜防,肋下挨了那一记重拳。
顿时一阵剧烈的疼痛,但谢壮吾瞬间的惊愕把这种难以忍受的疼痛抵消了。
他脑子里闪过一幕旧时片断。
他的白俄拳击老师安德烈警告过他,而且不是一次。安德烈特别提到,当年在谢公馆堂会上演过的一出折子戏,堂前罗成和秦琼这对表兄弟互相教会对方武艺之后,也都互相留下最后一手。
与罗成和秦琼一样,谢壮吾与裘宝儿各怀绝技,裘宝儿擅长拳路,谢壮吾精于腿功。
今天裘宝儿最后给他的这记重拳,或许就是裘宝儿留下的一手绝杀技。
谢壮吾走神之际,裘宝儿趁机脱身。
但谢壮吾经受剧烈打击,倒地之时,突然使出鞭腿反击。
谢壮吾也留下最关键的一腿。
霍参谋长事后点头称赞,以他津门霍家拳传承,当然也掌握散手要领,当着谢壮吾的面,飞快演示了鞭腿的一串连贯动作。
霍参谋长以太极云手热身,突然将重心移至右腿,左腿一屈,屈膝上抬,高过腰,上体后左腿侧转略倾,随即膝盖朝上一挺,小腿从外向上,向前向内呈弧形弹击,膝部猛挺发力,又借助拧腰切胯之力加大力度,弹腿时支撑腿膝伸直,并以脚掌为轴,地上一碾,脚跟往内一收,上体丝毫没有倾斜。
谢壮吾不禁佩服,称赞说:“好腿功!”
霍参谋长松了松身体,摇摇头,说:“我现在不是你和他的对手。”霍参谋长说的他,指的应该是裘宝儿。谢壮吾并不知道五年前在延安霍参谋长吃过裘宝儿亏的事情,因此心有疑惑,但也没有多问。
其实谢壮吾伤得不轻,但为了赶回武汉,他佯装没有大碍,要求尽快登上飞机。
霍参谋长仍然进行了最后的交涉,指出谢壮吾抓到的这个人是国民党少将,对此党和军队是有政策的,因为在他来抓人之前,裘宝儿已经起义了,至少应该算是投诚。
谢壮吾面色始终有些沉重,只得实话实说,如果不让自己把裘宝儿带走,杜代司令一定还会派人来,说不定亲自来。
霍参谋长并不示弱,说:“这里是西南军区,不是中南军区,杜代司令也要讲政策,讲道理呀,他不过是代司令,大不了我们找不是代的司令。”
谢壮吾沉默许久,才说:“我带他一回去,就不是代司令了。”
杜代司令以副司令职务代了好几年,上面并没有派过正司令,在谢壮吾看来,杜代司令早已是真正的司令。谢壮吾因为身负伤痛,也懒得反驳,而且还给霍参谋长布了一个台阶,说:“首长您不用顾虑,他原来就是杜代司令的下属,把人带回去,是让他归队。”
霍参谋长点了点头,勉强答应,说:“这还算是一个理由。”
谢壮吾又趁热打铁,说:“首长放心,杜代司令只是问他要回一样东西,不会太怎么样他。”
飞机经过三峡上空时遇上气流,剧烈的震荡使谢壮吾开裂的那条肋骨刺击肌肉,痛得全身渗出了汗水。
手脚系着铁镣的裘宝儿一边诧异,一边讥笑他,说:“你到底是阿吾还是阿尔,怎么经不起打。”
后来的情况表明,谢壮吾是有意帮杜代司令骗了霍参谋长,因为裘宝儿一到武汉后,就被枪毙了。
这是谢壮吾已经预料到的,裘宝儿一旦交到杜代司令手中,只能死路一条了,而且死得很快。
飞机很快到达武汉,原来的武昌市、汉口市和汉阳县刚刚合并为武汉市。从飞机上看下去,大武汉被长江、汉水切割成三块,江河纵横、湖港交织,大小无数个湖泊镶嵌在大江两侧,形成湖沼水网,疏离无间,连成一片。
飞机忽然迅速降落,裘宝儿没有过多紧张,斜睨窗外,嘟哝着,说:“飞机掉在水里,不一定会死。”
“到了。”谢壮吾提醒了一句。
裘宝儿脸色变了,说:“这不是上海呀!”
走出机舱的那一刻,裘宝儿悄悄撞了一撞谢壮吾,说:“武昌的夏天很热,顶好在酷暑到来前离开。”
只不过在汉口举行的公审大会上,发生了人们认为蹊跷的事情。
1950年端午节早晨,下了一场雨,而且到中午还在下,而且到晚上,到第二天,还可能停不下来。
在时骤时疏的淫雨中,谢壮吾提着皮箱,实施自己的计划,正如裘宝儿所希望的,在夏天到来之前,离开武汉。
当然,已经去掉代字的杜司令允许谢壮吾离开,还亲自给他开了介绍信。因为杜司令不止一次地承诺,如果谢壮吾有一天把裘宝儿抓回来,就帮助他实现其美好愿望:高举红旗解放上海,回到上海。
但上海已经解放,已经到处插遍红旗,他只能坐享其成了。不过此时让他回上海,杜司令也算是兑现了承诺,不仅忍痛割爱,同意放人,而且亲自推荐他到华东军区,到上海去工作,说:“回去好好照顾家人。”
谢壮吾的提箱里装着骨灰盒,骨灰盒里装的是裘宝儿的骨灰。
为了避人耳目,他特意购买了武昌到南京的客轮船票,制造准备从南京坐火车再到上海的假象,而实际上他偷偷搭乘一艘之前起义过来的国民党海军炮舰,沿长江而下,直奔上海。
谢壮吾在吴淞口下了炮舰之后,并没有走便捷的陆路,而是换乘一条商船,计划从十六铺码头进入上海市区,神不知鬼不觉,先回一趟谢公馆,处理好有关裘宝儿的后事,然后再到新的工作单位华东军区某部门报到。
不想在下船的那一刻,他就被那些自称是迎接他的人拦截了。这些人并不是什么笑容可掬、热情有余的同行、战友,更不是求才若渴的华东军区相关领导,而是一群面孔陌生、荷枪实弹的士兵。带队的军官走近他,第一时间缴下了他的佩枪和手中的皮箱,然后一脸冰冷地奉命宣布,他被限制自由,接受审查。
谢壮吾知道,事情出在裘宝儿被执行枪决的公审大会上。
从重庆直达武汉的飞机一落地,全副武装的中南军区保卫人员就从谢壮吾手中接管裘宝儿,并直接押往早已布置好的公审大会现场。
那天雨后云开,太阳有点毒,江风奢侈得如同游丝,过了很久,才偶尔吹过来似有似无的小小几缕,让人得以苟延残喘,延续生息。
杜代司令站在一棵大树下的荫凉处,先是表扬了谢壮吾,草草过问了他的伤势,接着马上与裘宝儿见了面,还叫人给他开了一瓶上海正广和的汽水,说:“武汉没有这个。”
裘宝儿张开嘴,一口气就喝干了。
谢壮吾心中怦然一动,猛然想起当年的一个场景:六岁的乡下孩子裘宝儿第一次到上海,第一次走进谢公馆,也是一口气喝干了一瓶正广和汽水,而且还想再喝。
现在,裘宝儿还想再喝,如同当年,眼睛盯着谢壮吾手中泛着气泡的汽水瓶。
谢壮吾把喝了半瓶的汽水递到裘宝儿嘴边。
裘宝儿犹豫了一下,左右看看,喝了下去,并连续吐出了几个长长的气嗝。
中南军区保卫部门一位姓田的领导亲自担任监刑官,开始很负责地验明正身,问:“姓名?”
裘宝儿也很配合,吐出一口气泡,说:“裘宝儿。”
田监刑官点了点头,又问:“哪里人氏?”
裘宝儿声音忽然变得悠扬和动听,血红的嘴唇动了动,说:“剡——人。”
田监刑官奇怪了,模仿着再问,说:“剡人?”
裘宝儿表情变得豪迈,以舞台上小生的腔调诵起诗来: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现场久久的静默,后来杜代司令忽然接过话,打破了静默,说:“剡溪在浙江嵊县,嵊县人也因此自称剡人。”
1945年秋天,裘宝儿在哈尔滨中央大街初遇当时的杜副司令,裘宝儿也是这样自我介绍的,事情过去快五年了,不想杜代司令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杜代司令还热心地作了补充,对裘宝儿有些女性化的嘴唇印象深刻,说:“他母亲原先是唱戏的,因此从小养成这个腔调。”
田监刑官似乎恍然,但自以为是地作了推论,说:“这是李白的诗,说明李白到过他老家。”
谢壮吾一直捂着下胁,有点无精打采,什么话也不想说,疼痛依然在困扰着他,而他又不能让人察觉,不然他就暂时走不了了。
验明正身完毕,杜代司令也没有更多地问什么话,一边擦汗,一边亲自宣读了死刑令,然后抬了抬手,多少有些难过,说:“你死的样子,我就不看了。”
枪响之前,杜代司令已经舒展着眉头离开了现场。
公审大会继续进行,随后,在场的田监刑官和其他好几个人注意到,死囚裘宝儿与谢壮吾进行了任何旁观者都会觉得奇怪的交流。
田监刑官事后对当时发生的情形认真进行了梳理,一共理出三个疑点,而且每个疑点都确实可疑。
疑点一,表情奇怪的裘宝儿朝谢壮吾奇怪地笑了笑,谢壮吾则并不感到奇怪,还请求押解的战士给裘宝儿松一松绑得太死的绳子,说:“反正他快死了。”
如果这不足疑,那么接下去裘宝儿与谢壮吾进行的上海话交谈,就不能不令人奇怪了。
疑点二,裘宝儿嘴巴往刚刚离开的杜代司令背影努了努,说:“伊捉牢我代价交关,哪能勿看阿拉格死相。”
谢壮吾替杜代司令回答,说:“伊拉大首长,有重大事体去忙,无没空在这里多蹲。”
裘宝儿看着一个手拿相机的军人,随之冷笑,说:“原来有人帮我拍照相,把我个死相给伊看。”然后,突然有点激动,说:“帮帮忙,叫照相师拍清爽一点,侬带回上海,去万国公墓埋我辰光,跟侬格阿妹墓碑上照片贴在一道。”
谢壮吾表情一紧,仍然不理,扭过脸,没有吱声。
“拜托侬勿要忘记脱。”裘宝儿喉咙有点哽咽了。
谢壮吾似乎没有在意,他先是看着江上过往的一条大船徐徐驶过,接着目光掠过有几分茫茫的江水,注视着对岸的街景。此刻,他发现,眼前的这幕情景,跟上海很相像,如同身处浦东,看着外滩,看到的都是各色高大的洋房,陌生而熟悉地排列在一起,一直没有尽头。所不同的是,上海外滩只看到房子,却很少看到人,偶然经过的小汽车,也没有一点声音,连刮过去的风也是哑然无声的。而眼前的却是活的,高高低低的灰色洋房也在太阳下生出红色的光辉,同时冒出有形的气体,仿佛蒸发着汗水,在潮湿和闷热中,行人进进出出,如潮如涌。
裘宝儿大声说了一句话,谢壮吾才回醒过来,看到裘宝儿神情不屑,说:“哪能跟上海滩比!”
对岸的景色,其实一点也不比上海的外滩逊色,但上海人总是以为上海是最好的,因为大多数上海人从来不曾离开过上海,也从来不会想到要来看一看一江之上的武汉,因此也不会知道武汉这么大,这么壮观,不会知道武汉同样曾是租界,而且也同样留下许多洋房,配之以四面八方的过往人潮,比上海外滩更加生动,更加火热,更接地气,更有人情味。
如果他们一旦亲眼看到,也一定会像裘宝儿这样地反应,大声说哪能跟上海比!
谢壮吾装作没听见,继续看着江上风景。
裘宝儿突然抬高声音,说:“大舅子,侬耳朵听见勿?”
谢壮吾一听裘宝儿叫他大舅子,猛地愤怒了,说:“谢家无没侬格大舅,我早与侬决裂,无没来得及跟侬决裂那个,不是被侬弄死脱了。”
裘宝儿叫起屈来,说:“阿拉两个舅子,认勿清哪个是哪个,侬讲哪个啊。”
后来田监刑官走过来,两人的谈话随即结束。
田监刑官冷不丁一句,说:“上海闲话我听得懂一半。”
随即用北京官话将他们的对话连蒙带猜地翻译了几句,说:“你大舅子抓了你,怎么会救你?”
裘宝儿嘴巴哼哧了一下,以示对田监刑官的轻蔑。
田监刑官有些恼怒,但忍了忍,回头只好警告谢壮吾,叫他注意影响。
想不到裘宝儿居然抓住这个机会,提出由谢壮吾执行对自己的枪决,当即遭到田监刑官的果断拒绝。
疑点三,最后裘宝儿是由于脑子出现混乱,说了胡话,还是因为别有目的,在临刑前的一刻,他突然当众放开喉咙,用浙江嵊县方言对谢壮吾喊了一句奇怪的话。
尽管场面嘈杂,但这句奇怪的话被一个耳尖的行刑干部听了个真切,而且准确无误地把一共二十八个音节都背记下来,在谢壮吾离开武汉之前,迅速向田监刑官作了反映。
田监刑官认认真真研究了一个通宵,还是破译不了,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当时就给浙江省军区发了电报,要求嵊县地方政府予以协助,同时一大早又请示杜代司令,建议扣留谢壮吾。
杜代司令对谢壮吾与裘宝儿之间的关系不仅仅了解,不仅仅是知情者,其实某种程度上,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是始作俑者,因此在没有任何解释的情况下,驳回了田监刑官的建议,说:“你不用多管了。”
田监刑官仍然要求再管一管,至少,要等等浙江方面的消息。
杜代司令不高兴了,冷下脸,说:“那不如去台湾问***,他是浙江人。”
田监刑官还想说什么,杜代司令再不容商量,说:“伤好之后,就让他走。”
田监刑官惊诧,问:“让他走?走哪儿?”
杜代司令对田监刑官摊牌,自己对谢壮吾有过承诺,说:“我已经同意他调到华东军区。”
田监刑官还想坚持,说:“我们不能把隐患交给华东军区。”
杜代司令只冷冷回了一句,说:“你不了解情况,别管了。”
田监刑官还要问个究竟,杜代司令不耐烦,但答应以后会把具体情况告诉他。
至此谢壮吾本可以安然无事,到上海新的岗位上施展才华,但他在领取介绍信时,竟然提出一个让田监刑官瞠目结舌的要求:同意他把裘宝儿的遗体殓棺,由他带回上海,与裘宝儿的母亲葬在一起。
“我答应过他,带他回上海的。”
“你阶级立场有问题。”
田监刑官直到此刻才知道,谢壮吾自作主张,没有按命令将被处决后的裘宝儿遗体及时处理,而是一直存放在医院的太平间里,理由是他答应过裘宝儿,给他一个全尸。
极度不解并充满愤怒的田监刑官当场驳回了谢壮吾的请求,命令即刻将裘宝儿火化,就地秘密掩埋,不做墓碑,不留记号,不许祭拜。
但谢壮吾临走的前夜,还是想办法把裘宝儿的骨灰取走了。
夜色笼罩之时,谢壮吾在东湖边的一处杂木林里找到了极难找到的掩埋地,起出了裘宝儿的骨灰盒。
看管干部发现情况时已是深更半夜,急忙报告了田监刑官。
田监刑官当即判断是谢壮吾所为,于是紧急召集相关人员,命令全力追回骨灰盒,如有必要可以逮捕谢壮吾。
田监刑官亲自到谢壮吾宿舍,谢壮吾刚刚离开,去了码头。天亮之前,负责干部指挥几百名战士找遍东西长江和南北汉水两岸全部二百多个水码头,搜查了所有前往下江方向的客轮和商船,都不见谢壮吾身影。
谁都没有想到,谢壮吾之前找到了一个1945年年底,东北赴苏联军事学院行前受训班的同事,并通过他介绍,联系上负责起义海军政治思想工作的另一名同事,该同事则把他带到了一艘起义炮舰上,而这艘起义炮舰恰好将奉命秘密开往上海。
起义官兵大都是上海人,谢壮吾如鱼得水,讲起一口上海话,与他们打成一片,顺风顺水避开了一路的关卡,到达了上海。
浙江方面迟迟没有关于那句嵊县方言的消息,气愤难平的田监刑官并没有罢休,他召集最有经验的侦察骨干和几名大学语言学教授,综合种种迹象,先从裘宝儿与谢壮吾的上海话交谈入手,发现其中关于“大舅子”那几句多有疑点,在此基础上,再对裘宝儿说的那句二十八个音节进行仔细辨别,很快就以为破译了关键部分。
其结论是:裘宝儿叫谢壮吾为阿尔弟,而没有正确地称呼其为阿吾弟,谢壮吾有可能是另一个人,即他的弟弟谢壮尔。
田监刑官认为事态严重,马上向杜司令报告,建议他下令将谢壮吾召回中南军区审查,弄清其真实身份。
杜司令眼也不抬,让谢壮吾去上海工作,一则他是从上海生长,在上海参加革命的,熟悉上海;二则1946年答应过他,如果完成任务,如果上海解放了,就让他回到上海。
之后田监刑官把情况直接报告了中央军委会总参谋部相关部门。
之后中央军委会总参谋部相关部门责令华东军区秘密扣留谢壮吾,并进行最严格的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