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夏天的晚上,上官借着防空洞白炽的灯光,递给谢壮吾一张不久前出版的报纸,内版登着首都文教界人士举行庆功会的消息,上面有数张发言代表的照片。上官指着其中一个穿着中山装,举着手呼口号的中年男子,提示谢壮吾,说:“你认识他的。”
谢壮吾扫了一眼,十分肯定,说:“旗人大爷,他戴上眼镜了。”
上官纠正他对旗人大爷的称呼,说:“是白多同志。”
谢壮吾觉得奇怪,当时在北平那么多天,他从来没有深究过旗人大爷的姓名,只知道他与末代皇帝同姓,姓爱新觉罗,怎么叫白多了呢?
上官又一次发挥了自己的专长,解释白多本姓爱新觉罗,这名字是他于新中国成立后取的。按照推断,可能因为祖上出身正白旗,故取姓白,取名一个多字,很有可能是为了纪念他的远祖多尔衮。谢壮吾想起自己在旗人大爷家里看到过供奉的多尔衮画像,点了点头,同意上官的推断。
上官情绪不错,又继续他的推理。清初正白旗旗主多尔衮死后,正白旗由皇室接管,所以白多算是正统的皇家后人,说:“一个皇室后人,积极投身新中国的文化事业,很好。”
谢壮吾又拿起报纸细看,照片上旗人大爷振臂一呼,表达决心的样子,心想这真不太像他认识的那个旗人大爷,差点失笑。
上官收回报纸,称白多为同志,何况他现在是政务院文物所的研究员,说:“时代变了,人也会变。”
谢壮吾想起在北平的往事,说:“他还是裘宝儿的结义兄弟。”
其实谢壮吾已经说到了上官想要的正题,但上官好像对旗人大爷的兴趣不减,提示他多说说他在北平时跟白多交往的情况。
谢壮吾断定上官之前一定派人联络过白多,从他那里取得了相关的证明材料,但鉴于自己与白多相处时关系并不好,很难说这些材料会对自己有利,至少不会有帮助。因为白多开始时对自己并不信任,即便他后来与裘宝儿发生矛盾之后,自己从中帮助他,白多虽然没有得到那幅画,但他还是没有否认和裘宝儿是结义兄弟。
最重要的,自己在和旗人大爷的交往中,始终是用了新一军中校军需官谢壮尔的身份。
1946年7月初的一个傍晚,北平下了一场大雨,潮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谢壮吾焦虑之中,冒险用新一军留守处的电台向东北的总部请示下一步的任务,但迟迟不见回复。正当他怀疑杜代司令是不是把自己忘了时,北平二区地下党转来一份电报,共八个字:任务取消,等待指示。
对于取消任务的命令,谢壮吾当然心存不甘,仍然想着赶快找到裘宝儿。北平二区地下党负责人虽然不太清楚其中的内情,但看到谢壮吾着急,十分想助一臂之力,表示只要他提供线索,愿意多派些人手,帮助他找人,说是死是活,只要人在北平, 一定会找到他。
谢壮吾拒绝了北平二区地下党提供的支持,因为他明白,一旦他们介入,会使事情变得复杂。自从巴音吃了裘宝儿的亏,他们一直耿耿于怀,伺机找裘宝儿算这笔账,让他们找人,中间让裘宝儿伤了死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谢壮吾对北平二区地下党方面的热情表示了感谢,说:“任务取消了。”
很快,杜代司令又来了电报,也是八个字:海路归队,择机回哈。
谢壮吾明白其中的意思,杜代司令要他如1945年那次,坐船渡海到大连,然后回哈尔滨。向上峰请示同意后,谢壮吾以回重庆与陶文千金、未婚妻陶含玉见面为由,向新一军留守处预支了路费,实际上暗中准备取道天津,然后搭乘苏联的货船,前往大连。
当天,谢壮吾到前门火车站购买了火车票,一路又来到琉璃厂,在四周转了很久,希望能遇到裘宝儿或者旗人大爷,但没有任何发现,就直接到荣宝斋向伙计打听。
伙计见他是国军中校军官,腰间又别着枪,有些害怕,只好告诉他,旗人大爷来过,但那幅画的生意取消了,那位朋友要回重庆或是上海,找别的主了。
谢壮吾心里一冷,心想裘宝儿如果离开北平,能到哪里去?完全可能到重庆或者上海去了。现在任务虽然取消,但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让裘宝儿走掉,自己还真的无法交代,向组织,向杜代司令,向巴音,向裘小越,可能包括更重要的人,如陶文,也可能包括裘宝儿本人,都无法交代。
当天气温升到三十九摄氏度,到了晚上,留守处又遭遇停电,谢壮吾辗转反侧,久久没能入睡,心情变得恶劣,变得烦躁,决定再出去找一找裘宝儿。
他没有从正门离开,而是从窗户跳到墙外,故意多转了几条街,然后直奔通往旗人大爷宅第的胡同口守候。比起江南,比起上海,北平的盛夏并不是最煎熬的,昼夜温差较大,尤其是夜深之时,会时不时有凉风吹过来,吹走白天积累起来的炎热,还给人们一丝丝凉快和舒适,可以美美地一直睡到天亮;然而北平的太阳也出来得早,而且光芒炽烈,比起江南,比起上海,提前开始了新的一天,但更多人选择在室内待着,避免由于在阳光下承受酷热,大汗淋漓,需要冷饮凉食降温,补充水分,从而造成花费的增加。
因此,一到夏天,北平一般百姓的生活似乎有些颠倒,白天见到的人,往往没有夜晚见到的多。
虽然已近半夜,路上行人还是不少,特别是月光皎洁,给人们围坐在一起喝酒打牌、耍弄逗唱带来了方便。
胡同里又是另一番安宁的景象。
灰灰的两边住户都开着门,大致能看得到院子里,光着膀子纳凉的男人睡在最外头,里面则是小孩和妇女。也许因为星月洒落进胡同的时候已经变得暗淡,有的索性裸着身体,仰天躺着,角落里有夜不归宿的青年男女还赤条条抱在一起。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谢壮吾怀着一丝希望,在夜色中独自疾走。他要碰碰运气,万一裘宝儿没有离开北平呢?
一直守到天亮,裘宝儿没有出现在胡同口,但旗人大爷却出现了。
旗人大爷手中挥着司的克,从外面回来,他似乎一夜未睡,却精神饱满,神情快乐。一个陌生人在这样的胡同里显得触目,很容易被认出,他看到谢壮吾,想折回去,谢壮吾上前,主动打起招呼。
旗人大爷认清是谢壮吾,脸色忽然变得紧张,侧身闪进另一人家的院子,说:“你哪位?”
谢壮吾一心希望旗人大爷能帮助自己找人,因此对他表示友好,说:“不要误会。”
旗人大爷看着谢壮吾,呵呵了两声,好像明白了什么,指着手中的司的克,说:“你说的是我兄弟。”
谢壮吾有些吃惊,说:“你兄弟?”
旗人大爷握紧司的克,说:“我们义结金兰了。”
谢壮吾一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旗人大爷承认跟裘宝儿结为异姓兄弟,说明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可知旗人大爷尚沉浸在此前不久与裘宝儿的交往之中,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更进一步的事。
那是什么事?
谢壮吾十分肯定地说:“你刚刚见过他。”
旗人大爷诧异,说:“你跟踪我?”
谢壮吾进一步印证自己的推断,说:“而且是因为那幅画。”
旗人大爷两只手同时抓紧了司的克,没有再说话,突然转身,快步离开。
谢壮吾跨过一步,拦住了他。
旗人大爷又转回身体,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谢壮吾左右闪了几步,在旗人大爷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已经伸手将他手掌上微微颤抖的司的克一绰,拿在自己手中。
旗人大爷顿时紧张,也不顾斯文,撩起长衫就扑上来,要夺回司的克。
谢壮吾退后几步,迅速拧开司的克,一看,里面塞着一卷纸,他又急忙奔到胡同口外,在旗人大爷看不到的地方,把纸卷小心地从空管里抽了出来,想抓紧看个究竟。
旗人大爷很快跟过来,又气又急,声音一下子高了几倍,说:“你抢啊!”
声音传到院子里面,几个头大腰壮的膀爷提溜着裤子冲到胡同口,吆喝着上来摩拳擦掌,要帮旗人大爷对付谢壮吾。
就在他们认为谢壮吾在劫难逃的时候,一队巡查的宪兵经过,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军官,好像要生事端,于是上前盘查。
谢壮吾掏出证件自我介绍,说:“新一军中校军需官。”
宪兵稍微一看,还向他敬了军礼,然后就马上检查那几个膀爷,几个膀爷怕的是被抓壮丁,慌了,推说回家拿证件,一个个都躲进了胡同里,暂时不敢出来了。
宪兵们离开之后,谢壮吾将司的克扔还给旗人大爷,拿好纸卷,说:“这是别人的东西,我要物归原主。”
旗人大爷也不去捡地上的司的克,上来就拉住谢壮吾不放,说:“这是我兄弟的东西,还给我!”
此时那几个膀爷偷偷看到宪兵已经走远,又一齐从胡同里冲出来,重新围住谢壮吾。刚才他们因为已经回到过院子里,都操着刀棍出来,上前示威,逼迫他交还东西。
谢壮吾因为画已在手,必须尽快脱身,于是先将旗人大爷轻轻绊倒在地,然后又对着一位叫唤得最凶,使三节棍的小伙子脸上虚晃了一拳,这边腿往后面一扫,一位最壮实的膀爷被击中了小腿,身体一软,蹲了下来。
其他人见他们吃了小亏,犹豫起来,谢壮吾趁机脱身离开胡同。不知旗人大爷从哪里来的力气,奔上来,紧紧抱住谢壮吾不肯放开,说:“把东西留下!”
谢壮吾正犹豫有没有必要下重手摆脱他的时候,只见旗人大爷突然伸手抓住那纸卷的另一半,做出准备撕画的举动,他怒道:“你这是要毁了它呀!”
旗人大爷以毁画来迫使他让步,来威胁他的行为,使谢壮吾深感愤怒。他迅速运了一口气,身体一蹲,把腿伸过头顶,瞬间就要落下,这一脚,或是踢旗人大爷头部,或是伤到肩膀,目的就是要使他由于突然而来的疼痛把手松开。
突然间,旗人大爷大叫了一声,随即双手一缩,身体一瘫,坐到了地上。
就在同一时间,谢壮吾也发现其中有诈,大吃一惊,那纸卷掉了下来。
风吹过来,纸卷松开了一半,一看,哪是什么画,分明是一张折叠而成的《北平日报》。
谢壮吾俯下身子,将报纸摊开,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一把抓住旗人大爷,说:“画呢?”
旗人大爷眨着眼睛,呆着一动不动,似乎在迅速过滤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端起了架子,冷冷笑了笑,告诉谢壮吾,说:“东西被带走了。”
谢壮吾当然不相信,旗人大爷眨着眼睛发呆的工夫,一定闪过许多连他自己都需要弄清楚的问题。他刚才拼命要夺回纸卷的举动,明明也是把报纸当成那幅古画的。
谢壮吾抓着旗人大爷的手不放,说:“你也被人骗了。”
旗人大爷怔了怔,仍然嘴硬,说:“我知道里面衬着报纸。”
谢壮吾把报纸撕成几半,说:“你说实话!”
旗人大爷此刻哭丧着脸,嘴上骂骂咧咧的,听不清在骂什么。
站在胡同口的膀爷们看到地上一片一片零落的报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不敢上前跟谢壮吾较劲,只好站成一圈,远远地你一言我一句地安慰旗人大爷。
谢壮吾平静了许多,一边捡起报纸碎片,一边耐下心来,等待旗人大爷尽快恢复正常。
旗人大爷骂着骂着,口齿清楚起来。
谢壮吾终于听明白了,旗人大爷骂的荣宝斋,那几位膀爷仿佛明白了什么,跟着他一块骂,骂荣宝斋骗了旗人大爷。
谢壮吾当然表示出怀疑,荣宝斋怎么会把字画换成报纸?于是说:“如果这样,我和你去找他们。”
旗人大爷这时清醒了许多,解释说他对荣宝斋的指控并不严重,主要是埋怨荣宝斋在交易过程中竟然怀疑是赝品,以此来压低价格,说:“真是欺人太甚。”
谢壮吾觉得旗人大爷好像有意转移焦点,将他拉到一边,说:“画呢?”
旗人大爷面无表情,继续回避问题,只说自己一气之下,劝裘宝儿取消交易,到别的地方,找别的主顾,拿到更高价再出手,说:“现在的琉璃厂已经堕落了,荣宝斋也已经堕落了。”
那几位膀爷看到两个人和平地交谈着一个听起来有些混乱的话题,不会再有什么冲突,顿时觉得无趣,先后都回到了胡同里,继续睡觉。最后那个耍三节棍的小伙子媳妇跑出来,警告谢壮吾同旗人大爷别再吵了,说:“一会儿天亮就没法睡了。”
东方吐白,胡同内外又恢复了宁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巡逻的宪兵显然是刚换岗的,还要再检查谢壮吾的证件,旗人大爷替他回答,说:“新一军中校军需官。”
后来想起,谢壮吾不得不佩服旗人大爷控制情绪的能力,发现古画被报纸替代之后,仍然没有指责裘宝儿半个字,使谢壮吾几乎认为此事与裘宝儿没有什么关联。
在巡逻的宪兵离开之后,旗人大爷突然想起什么,说:“你是我兄弟的妹夫,我在协和医院见过你。”
原来裘宝儿打伤妹妹裘小越以后,心中慌张,委托旗人大爷想办法到医院探视,看看妹妹是否脱离生命危险。乔装成病人的旗人大爷走到医院里,刚好看见裘宝儿妹妹抓住一个青年军官的手,在上面写着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青年军官正是谢壮吾。
谢壮吾作了解释,说:“我是他妹夫的弟弟。”
旗人大爷恍然大悟,松了口气,连连点头,说:“他说起过,孪生兄弟。”
后来,神情失落的旗人大爷请谢壮吾回到他的四合院。旗人大爷可能是太累了,也不顾别人在场,居然一个人进卧房躺了起来。
谢壮吾耐心等待了一会儿。
旗人大爷离开床,恢复了精神,领着谢壮吾到了正房,指着墙上的一幅画像,介绍说这是大清开国之初的摄政王多尔衮,说:“我们在他像前跪下,磕了头,结成了兄弟。”
旗人大爷沉默了许久,后来终于失控,哭了起来,哭到一半,突然大骂裘宝儿骗了他,说自己给了他一个祖传宝贝明成化斗彩鸡缸杯,让他顺利离开北平,回去过自己想过的好日子,但他居然不遵守约定,把一张旧报纸塞进司的克来骗他。
旗人大爷骂了一个多时辰。
谢壮吾从旗人大爷口中得知,昨天裘宝儿来找他,为尽快离开北平,找到了一个叫比尔的美国人,要坐飞机去重庆。对于裘宝儿脱离中共军队,自行到重庆,比尔有些担忧,裘宝儿称自己已经得到复员的批准,到重庆是与未婚妻团聚结婚。比尔表达了祝福,却不料因为大量美方人员要同时撤离,飞机座位紧张,比尔找马歇尔帮忙,但马歇尔早已忘记了之前去哈尔滨途中答应过裘宝儿的事情,推说自己管不了太具体的事情,要他找能负责的官员。
比尔直接找到一位负责安全的上校,这位上校以审查为由,叫裘宝儿来见了面,但迟迟没有表态同意。
旗人大爷看到这位上校,想起自己在琉璃厂见过他,于是悄声告诉裘宝儿,自己听见他问别人有没有明成化鸡缸杯,说:“他知道这个物件值钱。”
裘宝儿此时已经长了许多这方面的见识,知道鸡缸杯不便宜,但离开北平又是那么迫切,只好求旗人大爷帮忙,说:“在北平我只有你一个兄弟。”
旗人大爷家中藏有多个鸡缸杯,也在裘宝儿面前炫耀过其中一二个,因此不好回绝。于是由比尔做中间人,替那位美军上校看货,比尔眼毒,一眼就看中了最好的一个。
旗人大爷不答应了,说:“那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价值连城。”
飞机天亮就要起飞,这是比尔最后一次在中国的飞行。裘宝儿坐不上了,只好想别的办法离开北平,坐车乘船缓慢曲折,中途又会有多少风险变故,加上战事将起,回到重庆,或者上海几乎变成了危途,甚至变成不可能。裘宝儿越想越心急如焚,什么都不顾了,说:“鸡缸杯比起我那幅古画呢?”
旗人大爷明白裘宝儿想做交易,犹豫了很久,才答应用鸡缸杯交换那幅古画,再三声明,说:“不要反悔。”
昨天半夜,鸡缸杯送到了比尔手中的同时,裘宝儿把用来藏画的司的克交给了旗人大爷,比尔同时把通行证交给了裘宝儿。
裘宝儿拿到通行证,跟着比尔进入了戒备森严的机场。
旗人大爷送裘宝儿时,比尔不让他们与那位美军上校见面,而且要他们封口,不要跟任何人提起用鸡缸杯换取通行证的事。旗人大爷一听心里就明白了,悄声告诉裘宝儿,说:“你这位洋人朋友把鸡缸杯私吞了。”
旗人大爷因为得到画,也没有再心痛鸡缸杯落在比尔手里,不等飞机起飞,拿着司的克,兴冲冲赶回城里,还没有来得及走进家里,就被谢壮吾堵住了。
谢壮吾与裘宝儿的这场冲突似乎难以避免,天亮透时,突然起了云层,随后下起雨来。
谢壮吾从旗人大爷家里出来,回到新一军留守处,强行借了一辆准备运送药品的卡车,冒着泥泞和暴雨赶到了机场。
机场宪兵拦住了卡车,任由谢壮吾怎么说,宪兵都没有让他进去,说:“马歇尔将军马上来了。”
谢壮吾一听,知道马歇尔还没有走,那么意味着裘宝儿还在里面,而且还没有走,自己必须进去。他远远地看到cd军用运输机已经停在跑道上,随时准备起飞,心下一急,就要往里面闯。
宪兵举枪对准了他。
这时,一个车队开过来,停下,从里面走出马歇尔和一位国军高级将领。看样子,这位高级将领是来送行的,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谢壮吾怔住了。
这个人正是陶文。陶文看见了他,马上认了出来,
一时间,谢壮吾手足无措,他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陶文。因为之前没有听到过任何陶文在北平的消息,在谢壮吾脑子里,所有临变的应对方案中,都没有预见过眼前突如其来的这种情形。
陶文走过来,打量着谢壮吾,也有些诧异,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壮吾没有马上回答陶文的话,因为他无法确定此刻陶文把他当成谁了,是他女婿谢壮尔,还是他在哈尔滨见过的谢壮吾。但他马上作了决定,后来情况表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他先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显示激动的样子,说:“岳父!是我!”
记得谢壮尔提到过,他叫陶文岳父,而不是上海人习惯的叫阿爹。
陶文显然把谢壮吾认作谢壮尔了,用英语把他介绍给了马歇尔。马歇尔此时情绪并不怎么好,他与谢壮吾轻轻握了握手,就直接走进了机场。
陶文跟着进去,匆忙之中告诉谢壮吾,他昨天刚到北平,北平警备司令的任命即将公布,明天就可以到警备司令部找他。
谢壮吾跟在后面,但被站在门口迎接的一个美军军官拦住了。
这个美军军官打了他一拳,谢壮吾及时地后退了几步,避开了对方打过来的第二拳,等他认出此人正是比尔的时候,他假装站立不住,倒在地上。
比尔上来,一把拉起他,用英语说:“你有点像你哥哥了,经得起我的拳头。”
谢壮吾擦了擦身上的泥浆,略显不快,说:“你小看我,我也是练过的,从军之后,我又练了。”
比尔摇头,连声“no、no”,表示不信。
谢壮吾伸了伸胳膊,说:“我也会拳术。”
比尔推了他一把,说:“你跟你哥哥差得太远了。”
两人搂着肩膀,进了机场。正在等候的裘宝儿看到他们,吃了一惊,赶紧背过脸去,躲到别人的身后。
比尔走过来,把裘宝儿拉到谢壮吾的面前,说:“谢壮吾的弟弟。”
裘宝儿直直地盯着谢壮吾,伸出手,说:“你是阿尔?”
这时,谢壮吾的军帽掉在地上,他俯身去捡,避开与裘宝儿握手。他知道,只要一握手,裘宝儿就会知道他是谁,很可能对自己做出危险举动。
但裘宝儿坚持要与他握手,这时刚好陶文从另一边走过来,谢壮吾不能再退缩了,一把抓住裘宝儿的手,一边迎了过去,说:“我岳父陶文。”
裘宝儿被谢壮吾一抓,已经认定他见到的人不是谢壮尔,而是谢壮吾。谢壮吾也太胆大妄为了,居然敢混进到处是军警的机场,当着这么多人,当着熟人比尔,冒充自己弟弟的身份。但他看到谢壮吾与陶文交谈甚欢,裘宝儿不由感到不安,担心谢壮吾会利用陶文阻止他登机,会对他进行攻击。他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危险的境地当中。
裘宝儿跟着提前登机的比尔,匆匆离开候机厅。
谢壮吾快步跟了上去,在飞机舷梯下拦住了裘宝儿。
裘宝儿一把推开他。
谢壮吾一步不退,说:“跟我离开这里。”
裘宝儿忍住怒火,说:“你是我妹夫啊!”
就是你妹妹裘小越希望你回去的啊!谢壮吾伸开双臂,挡住裘宝儿,说:“向组织承认错误,接受最严厉的处分。”
裘宝儿心急如焚,但又不想与谢壮吾发生冲突,低声恳求说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挽回余地,还有虽然打伤的是妹妹,但也是伤害战友,组织上绝不会宽宥他的。
两人说话间,负责安全的美军上校带着一列荷枪的士兵从候机厅走过来。裘宝儿起了狠心,想推开谢壮吾,但谢壮吾反而缠得更紧更近了。谢壮吾知道已经无法阻止裘宝儿登机了,于是要求他交出古画。
裘宝儿早已知道了古画的价值,相信它是自己和谢赛娇以后的生活保障,断然拒绝,说:“这也是我不会投靠敌人的原因。”
争执间,比尔从飞机上下来,拉住双方的手,先看着谢壮吾,不管他承认不承认,他都先把他当成谢壮吾,于是提出一个建议,说:“你们要完成比赛。”
见谢壮吾没有反对,比尔又宽慰有些惊慌的裘宝儿,说不管结果怎么样,自己一定会带他上飞机,带他一起走。
在比尔的主持下,谢壮吾与裘宝儿在停机坪上交起手来,当时在场的人,都见证了这一场临时举行的比赛。
一开始,谢壮吾出手就重,心神不宁的裘宝儿略居下风。但因为陶文在场,谢壮吾醒悟过来,很快选择了主动退却。
裘宝儿也停止了攻击。
陶文上前打圆场,对谢壮吾说:“你就是三板斧,怎么是你妹夫的对手。”
之后,裘宝儿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飞往重庆的cd军用运输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