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预先制订的计划中,北平是最后一站,如果不能在北平截住裘宝儿,取回《归来图》,任务就自动取消。因此,谢壮吾重庆之行,并不在预计之中。谢壮吾向杜代司令和上官提到过重庆,认为裘宝儿的目的地可能是重庆。但上官依据形势得出判断,国民政府回迁南京,当年随迁的人都会跟着一起回来,裘家也一定会跟着谢家回来,因此裘宝儿会直接回到上海等候。
出乎意料的是,裘宝儿去了重庆。
自称是新一军中校军需官的谢壮吾乘坐华航飞机来到重庆的那天,正值抗战胜利一周年的纪念日。
同机的有几位国民党高级将领,军阶最低的也是少将,傅**和陶文亲自到机场来送行,一直到飞机起飞才离开,他们中大多是转道重庆,处理好事务后就飞往江西庐山,参加***亲自主持的军事会议。
谢壮吾记住了其中的几位,如国防部次长秦德纯、侍从室少将秘书邵毓麟等人,有名的是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后来在东北损兵折将,由杜聿明、卫立煌取而代之。
他们一路上都在谈论、批评抗战胜利后的政治腐败,对国共战局颇为不满,还时不时问谢壮吾是否赞同他们的意见。
其实谢壮吾心里不由得讽刺他们本是局中人,还好意思指责别人。既然问他,谢壮吾索性也跟着批评了几句,并代表一些青年军官,对内战即将爆发表示了忧虑和不满。他们听了,感叹了几句青年人激进是好事,党国需要改革等无关痛痒的话。让谢壮吾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胖胖的四川籍将领,他似乎懒于参加他们的讨论,一直一个人呼呼大睡,别人都叫他范哈儿。
川将范召土后来一度成为他的朋友。
到了重庆之后,他才知道绰号范哈儿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范召土。范召土十三岁入袍哥,加入过同盟会,参加过反袁护国战争。抗战爆发后***任命他为第88军军长,让他自募兵员抗日。范召土率88军出川抗日后,创下击毙日军第15师团长酒井中将、击伤日军第40师团的少将旅团长河野的战绩,轰动全国。但他虽在前线打了胜仗,却被调任虚职,一气之下,回到了重庆。
全国解放前夕,范召土反对***,在重庆通电起义,则是后话了。
飞机上另外有几名比较神秘的人物,他们闭目养神,不参与讨论,也没有阻止讨论,其中包括后来成为保密局局长的毛人凤。毛人凤知道谢壮吾是陶文的女婿,途中与他有过交流,还跟他握过手,但谢壮吾反应迟缓,好像不太能听懂他讲的浙江话。
后来范召土告诉他,毛人凤是戴笠的江山同乡,他们说的话不容易听懂。
刚刚改任国防部保密局副局长的毛人凤到重庆是为了处理戴笠的私人事务。毛人凤与戴笠是同乡而且是小学同学,学习成绩一直领先,从浙江省第一中学毕业考入上海复旦大学,后来转学黄埔军校第四期,不久因病休学。回家后动员戴笠投奔南方去报考黄埔军校,并以家中钱财资助戴笠。戴笠发达后没有忘记毛人凤,多次致信派人,邀请他出任自己的助手。抗战爆发,毛人凤主持军统局情报作业,掌握核心机密,并担任局本部秘书。抗战胜利后,升任军统局副局长。不久前,军事委员会改组成国防部,军统局亦改国防部保密局,郑介民兼任局长,毛人凤为副局长。
飞机上,谢壮吾还想起上官分析敌情的一次会议上,提到过这位毛人凤,曾与他同过事,至于何时同事,却没有再讲,说:“不过是在二十多年前。”
当时上官不以为然,甚至讥讽毛人凤乡音浓重,无论如何也学不好语言,与自己虽有同校之谊,但专业不同,选择道路更不相同,说:“没有更多交集,最后还成为敌人。”
谢壮吾其实听得懂毛人凤的江山官话。
上了飞机,毛人凤跟他握手之后,多次称赞他手臂非常有力量,又听他是上海口音,细问之下,得知他祖籍是绍兴嵊县,算是浙江老乡,更主要的是他早年在上海时曾有做客谢公馆的经历,在重庆期间还经常派人购买谢记酱菜和黄酒,因此对谢壮吾如故人相见一般。
一路上毛人凤跟他说了较多的话,中心意思是勉励他,希望他在军中立功,为祖上争光,为浙江人争光,为岳父陶将军争光,正值国家用人之际,青年才俊有为之时,说:“时势造英雄。”
坐在旁边的范召土从睡梦中醒过来,提醒谢壮吾不要贸然离开新一军,说:“他要拉你当特务。”
飞机在重庆九龙坡机场降落,毛人凤的态度突然冷淡起来,既没有邀请他加入保密局,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络方式,甚至连招呼都没打,就坐上一辆半封闭的吉普,消失了。
谢壮吾下了飞机,抓住帮范召土提行李的机会,跟着他住进了朝天门附近的一家高档旅馆。虽然国民政府已经迁都南京了,但重庆的军警还是不少,警戒措施也十分严格,仍然有很多随机检查。不过这家旅馆属于四川省政府,门口还设立了警卫,没有人会进来查验旅客的身份。
范召土没有回自己在重庆的公馆住,主要是因为这家旅馆的吃住只是象征性收费,几乎是白吃白喝。
旅馆的对面就是国民政府军委会图书馆。
按照军委会的命令,国民政府回迁之后,各军事部门的机构和人员都应该撤回南京。但此时图书馆大门开着,而且人来人往,好像还在办公,还在开放。后来一打听,原来军委会一些辅助性单位还没有回迁,其中包括图书馆。谢壮吾原本心存侥幸,认为陶含玉应该回南京了,但现在看来,单位还没有撤走,正如陶文所言的,陶含玉既然没有来北平,那她一定还在重庆,在等他。
他想当晚就搬走,范召土非得让他一块住着,说:“毛人凤不会招待你。”
谢壮吾几乎是在旅馆里躲了几天,生怕出门后万一碰见陶含玉,自己不知道如何应对。不想重庆的袍哥兄弟来请范召土吃饭,范召土一定要带他一起去,保证大家都会喜欢他,还悄悄告诉他,说:“袍哥里面说不定还有共产党呢。”
喝酒之前,一位年壮的袍哥有意在他们面前显摆,袒胸露背,连续撂倒了好几个大汉。范召土看不过去,鼓动谢壮吾上场对付,说:“你别谦让了,我听傅**说你是狠角色。”
年壮袍哥又上来挑衅,谢壮吾只想尽快了事,于是脱掉军装,迎了上去。对方来势凶猛,腿脚并用,不留半点情面。谢壮吾避开攻势,着手反击,以最快的速度击败了对方。
首先以左直拳虚击对方面部,紧接着再用右直拳重击其下颌,看到对方身体晃了晃,不等对方坚持住,他右脚上步,别住对方双脚,右手顺势大小臂箍住对方颈部,上下用力,干净利落地将年壮袍哥摔倒在地。
范召土劝阻了其他要跟谢壮吾过手的袍哥,说:“胜负已分,到此为止。”
第二天,范召土的一个姨太太找到旅馆,一定要丈夫回自家公馆住。范召土请谢壮吾帮他送行李,顺便去范公馆看看,还请他吃了中饭。等下午回来,旅馆经理告诉他,对面军委会图书馆一位陶姓小姐来找过人,还查了登记名册,因为客人都没有登记,也没有查到名字,但据她描述的样子,找的人很可能是他,因为还问了问有没有姓谢的客人。
“你姓谢?”
谢壮吾愣了愣,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旅馆经理解释,说:“她找的是姓谢的。”
谢壮吾否认,说:“我姓谢,但不是她要找的人。”
旅馆经理诡秘地笑了笑,说:“她明天还要来找人。”
谢壮吾不快了,说:“明天我不住这里了。”
话虽这么说了,但谢壮吾并没有想好明天搬到什么地方去住,中午在范公馆吃饭时,范召土倒是很客气,要留他住宿,他谢绝了,这时想想不免后悔。
当务之急是找到裘宝儿,完成任务,尽快离开重庆,可怎么样才能找到裘宝儿呢?谢壮吾正在犯愁时,他在服务生送来的报纸中,意外地发现了裘宝儿的线索。
报纸的最后一页,登出“双喜临门”四个特别醒目的黑体字,下面一行标题:
谢家小姐出阁并将偕新郎远赴美利坚
消息来源于基督堂牧师的披露,周日有一场婚礼,证婚人是一位美国飞行官。记者深入采访,原来是谢公馆千金小姐结婚,婚后即与新郎去美国。短短几行字的花边新闻,没有透露更多的细节,既没有说谢家小姐的名字,更没有说新郎姓甚名谁。
谢壮吾陡然产生不安,并且越来越强烈,连忙找到旅馆经理,请他打电话给报社,询问更多的情况。
旅馆经理一看报纸,嘀咕着你们都姓谢,难道是一家,说:“不用打到报社,直接问谢公馆就行了。”
旅馆经理打通了谢公馆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上年纪的男性,谢壮吾抓过话筒,说话故意夹着东北腔调,以报社记者的身份,采访了几句。谢壮吾虽然有不祥之感,但还是心存侥幸,希望是一种巧合,因为重庆这么大,每天都有许多人结婚,希望是同样姓谢的人家有一位女儿出嫁,谢姓虽然不太多,但也不是稀少,当他听到裘继祖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顿时确定了谢小姐就是自己的妹妹谢赛娇,仍然深深感到了意外。
为了掩饰自己,他搁好话筒,呆立着,脑子里不断闪过一个问题:新郎是谁?
电话中的裘继祖充满了喜悦之情,对来自一个报馆记者的祝贺感谢不已,那新郎不是裘宝儿还能是谁?
再回想起来,裘家和谢家本来就有婚约。
在哈尔滨杜代司令给他下达命令的那一刻起,谢壮吾已经将裘宝儿排除在妹夫这个称号之外了。妹妹终身依靠的男人不可能再是裘宝儿这样的人,裘宝儿也应该知道,自己出局了。
此事突如其来。
裘宝儿还在重庆,并且在谢公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几乎是在亡命天涯的同时,要完成结婚大事,而且马上要当新郎,正式成为谢公馆的女婿,成为自己的亲妹夫,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谢壮吾越想越感到不安,越想越觉得自己必须阻止这场婚礼,否则就是害了妹妹,否则今后就无法向爷爷交代。这真让他没有想到,到了重庆之后,自己又多了一个艰巨的任务。
当晚,范召土派车到旅馆,请他到范公馆搓麻将。谢壮吾以前在上海跟别人玩扑克牌,但从来没有搓过麻将,想婉拒又觉得盛情难却,同时还可以暂时避开陶含玉,他略作犹豫便同意了。到了范公馆,范召土与分别从各地赶过来的姨太太们搓麻将正在兴头上,就叫跟谢壮吾交过手的那位袍哥领着他四处转转。他们来到了楼上一间卧室,居然看到一部崭新的短波电台,那位袍哥解释是范哈儿做生意用的,说:“上面有天线。”
谢壮吾停了下来,说:“跟我们军部电台同一型号,美国产的。”
那位袍哥好像懂行,接上电源,建议他跟军部联络联络,说一说自己正在范将军府上做客,说:“信号能跳到万里之外。”
谢壮吾将信将疑,坐下来调试了频率,又说:“会给范将军添麻烦。”
袍哥极力鼓动,而且主动退了出去,到楼梯下替他看着。
就这样,谢壮吾一边听着楼下繁杂的麻将牌碰撞声,一边迅速跟远在东北的上官进行了联系。上官简洁地转达了一个半是明码半是密码的电令,电令不是来自杜代司令,而是直接来自延安,要求他不惜一切代价拿回古画,为此,可以采取最严厉的手段。
谢壮吾作了精心的准备,他通过范召土,了解到了所有相关的情况,例如爷爷谢富光已经回到上海,妹妹谢赛娇还在学校等待回迁,歌乐山上的谢公馆住着裘继祖,而裘宝儿先是跟比尔住在以前的美国大使馆,现在已经住进了谢公馆,等等。他判断那幅古画极有可能藏在谢公馆,于是没有任何迟缓,就开始了行动。
当晚的重庆又继续起雾,但不太大,薄薄的几层,雾与雾之间有一定的间隔,因此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行人和暗淡的灯光。
谢壮吾蒙面潜入谢公馆的时候,裘宝儿和谢赛娇正好被比尔叫走,到朝天门国泰电影院看通宵电影去了。
公馆里只有裘继祖一个人。
裘继祖本来已经睡下,因为晚饭时喝了点黄酒,有些口渴,起来喝水的时候,打开了客厅的灯,看到墙壁上有一个影子闪过去,上了楼。他一急,嘴里的茶水一口喷出来,赤着双脚,追了上去。
楼上裘宝儿和谢赛娇的新房被打开了。
这间房子原来是谢富光的卧室,现在准备借用来当新郎新娘的爱巢。此人上楼后直接打开并进入了这间房子,着实让裘继祖吃了一惊。当年地处山区的嵊县老家,强盗出没,发生最多的就是抢劫新婚人家,半夜摸进新房,将新娘子绑票,然后索取赎金,有少数也被劫色,做了压寨夫人。裘继祖功夫了得,凭着名望,处理过几起此类事件,只花了少许的钱,就把新娘子救赎回来。
但这里是堂堂陪都,是满城军警的重庆,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裘继祖迅速作出判断,来者不善,只会是两种人,国民党或者共产党,但绝不是强盗或者土匪。
接下去的事情证明了裘继祖的判断。
他进去的时候,这个影子正好要拿下墙壁上的一幅画,听到声音,停了下来,回过身看着他。
裘继祖操起一把沉重的红木椅子,威胁着要砸过来,说:“你是谁?”
这个影子放下画,向后退了几步,随时准备闪避砸过来的红木椅子。
这时窗外那棵大树的枝叶摇动了几下,裘继祖看见树上也有一个黑影,居高临下。再细看,发现黑影举着一杆枪,枪口发着亮光,对着房间,对着自己。
原来还有同伙,裘继祖放下了红木椅子。
谢壮吾也回了回头,发现了举枪的影子,估计是重庆地下党的人,也许是正准备采取最严厉手段来的。他不希望他们开枪,况且面前的人不是裘宝儿,他站到裘继祖面前,挡住了树上的枪口。
谢壮吾不想暴露自己,于是急中生智,模仿了范哈儿口音,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希望他儿子裘宝儿赶紧将拿走的东西还给他。
裘继祖感觉到来人有几分熟悉,但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问他是不是共产党派来的,都是自己的同志,有事好商量,只希望能放过他儿子一马。
谢壮吾表示只要裘宝儿归还拿走的东西,他可以代为陈情,争取从宽发落。裘继祖承认儿子在东北取走过几块银元,但绝不是偷,只是当复员费,既然索还,一定连本带利全部归还。
“不只几块银元。”
“还有什么?”
“一张画。”
裘继祖好久没有说话,半晌才表示会问问儿子,如果有这事,一并帮助索还。说话间,裘继祖突然伸手要扯蒙面人的面具,蒙面人避开,也没有与他交手,推开窗户,跳了下去,离开了公馆。
裘继祖追赶了几步,马上回到楼上查看有什么损失。被扯动过的画还挂在那里。这其实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祝寿图,是谢富光七十岁生日时别人送的。蒙面人显然对画感兴趣,裘继祖不禁恍然,他肯定是冲着儿子身上的古画来的。
当晚裘宝儿把画带在了身上。
因为是坐比尔的车子,裘宝儿怕风大,离开的时候,穿走了绿色卡其布风衣。谢赛娇觉得奇怪,但没有劝他脱下,加上车窗开着,风吹进来,一阵阵的凉爽,裘宝儿裹着厚厚的风衣就显得不那么奇怪。
谢赛娇偷偷看着裘宝儿,看着看着,神情透出几分茫然。几年没有见到的这个男子,是她的未婚夫,变化很多,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内向,但也更加陌生,更加沉闷。从很小开始,在上海,在谢公馆,以及后来在重庆,她都视他为家人,为另一个哥哥,幼小的心思中,盼望着谢家和裘家成为真正的亲人。真如奶妈屠媚娘常说的,两家是一家,永远不要分开。所以当她看到两家的差别,两家的不平等,并由这种差别和不平等带来的隔阂,常常会感到同情和不安,甚至自责,以至于她坚信弥合两家隔阂,消除两家不平等最好的办法,唯有联姻,就是屠媚娘盼望的那样,裘家女儿嫁给谢家儿子还不够,还要让谢家女儿成为裘家的儿媳妇。
十五岁那年,她悄悄地将隐藏的心念付诸实施,从同情开始,一颗心往裘家靠了靠。
同样是十五岁生日,两个哥哥有隆重家宴,而裘宝儿只在自己的平房里吃了一碗面,只不过面里多了两个鸡蛋。哥哥们得到美国进口的红色拳击手套,裘宝儿只有羡慕落寞的神情,她想方设法去买、去求,终于拿到同样的礼物送给了他,不想两个亲哥哥最终收到的是德国照相机和美国小汽车这样的稀罕礼物。为此她愤愤不平,就在拳击决赛之前,裘宝儿问她希望谁能赢得冠军,谢赛娇为了不使裘宝儿伤心,作出了足以宽慰他的回答,因为她很清楚哥哥不会为此生她的气,因为她到底还是谢家人。
现在,她将完全靠过去,成为裘家的人,但矛盾的是,突然的重逢,即将举办的婚礼,又让她感到恐慌。
眼前的这个裘宝儿,再次出现的时候,自己却没有好好看过他,没有问他更多的问题。她计算了一下,加起来,他跟她说的话没有超过十句。
现在他还是沉默寡言,好像有什么重重的心事。她努力地跟他笑一下,他也只是嘴角一抿,就马上收起了似有似无的笑容,好像并不感到快乐或者喜悦。
这不得不使她产生了疑问,他为什么要急着结婚呢?
裘宝儿的答案是为了两个人能同去美国留学。
比尔热情地跟谢赛娇交谈着,回忆了以前在上海的许多趣事,以此打破裘宝儿带来的沉闷气氛。
下了车,裘宝儿还是没有脱下风衣,说:“戏院有冷气。”
谢赛娇提醒他,戏院里并没有冷气,说:“里面很热。”
十年前,花了十几万银元的国泰大戏院终于建成。开业当日,闪烁的霓虹灯吸引了成百上千市民前来看热闹。国泰大戏院同紧邻的夫子池展览馆成为重庆的新标志,以至于被称为抗战大后方的文化圣地。戏院有一千五百个铁背靠椅,天花板上有六个磨砂大吊灯,两边高墙各安了四个排风扇。戏院主要是白天放电影和演话剧,话剧四大名旦舒绣文、白杨、张瑞芳、秦怡都成名于此。重庆大轰炸期间,警报一响,正在演出的国泰大戏院立即关闭,空袭一过,演员和观众又回到剧场,演出和放映也从未中断。
比尔停车的时候,谢赛娇走到旁边的照相馆,看着橱窗里的照片,指着里面最大的一幅婚纱照,对裘宝儿说:“彩色的。”
裘宝儿站在背光处,说:“我们进去吧。”
谢赛娇步子慢慢移开,心里面却是一声苦笑。她想起以前在上海谢公馆,在某个暑假,她从外面回来,发现裘宝儿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愣愣地盯着墙上她父母的西式婚纱照看,她走过去,说:“好看吗?”
裘宝儿回过头来,满脸通红,说:“总有一天,我要和你照相。”
这一天,应该是来了。
但裘宝儿似乎忘了,在即将举办婚礼的时刻,记不起要和她拍结婚照的诺言了。
裘宝儿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快进戏院的时候,裘宝儿突然停下来,对她说:“我们去美国拍婚纱照,拍许多张。”
谢赛娇嘴角掠过一丝略带苦涩的笑容。
裘宝儿还回忆起什么,说:“还要拍电影。”
观众大多是青年人,看的是美国原版电影,讲述的是男女爱情故事,许多人流了泪,以绢拭面,许多人触景生情,挽臂拥抱,只有裘宝儿牢牢抓着风衣,那件绿色军呢大衣让谢赛娇感受到什么叫拒人于千里之外。
比尔仍然开车送裘宝儿和谢赛娇回谢公馆,一起商定教堂婚礼的有关细节。裘宝儿听父亲说有人来找过自己,心里一紧,也没有多问,突然改变主意,要马上跟比尔一起回美国大使馆住。
临走前,裘宝儿上厕所,裘继祖跟进来,关上门,说:“他是找你要账来的。”
裘宝儿解好手,把风衣穿上,问:“说是什么人了吗?”
裘继祖劝儿子,说:“把东西还给他们。”
裘宝儿不快了,说:“他们到底是谁?”
裘继祖烦躁了,说:“我看像共产党。”
听到共产党三个字,裘宝儿情绪激动起来,说话声音颤抖,坚称自己没有欠共产党的,凭什么跑到重庆找他,凭什么上门来要债。
裘继祖拉着儿子的手,又是安抚,又是请求,说:“还给人家。”
裘宝儿抽出手,哭丧着脸抱怨自己不过是拿走了几块银元,也是自己为共产党辛苦工作多年应得的报酬,他们何苦抓住不放。
裘继祖指着儿子身上的风衣,说:“把画还给他们。”
裘宝儿猛地抓紧风衣,神情又变得坚定,多少还有些愤愤起来。真是太过分了,重庆又不是共产党根据地,他们无法把东西拿走,也无法处置自己,他过几天就跟比尔去美国,远走高飞,说:“他们敢派人到美国?”
当晚裘宝儿跟比尔住回美国大使馆,谢赛娇没有一起去。第二天她回学校拿东西,离开的时候,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一位军人,拦住了她。
这人正是谢壮吾,谢赛娇一看,自然认为是谢壮尔,高兴极了,话也没说,就呜呜哭起来。等她哭完,谢壮吾叫她上了车,车子一直开到了范召土的宅子里。
上车的第一句话,谢壮吾就劝妹妹不要与裘宝儿结婚,据他所知,裘宝儿擅自离开共产党队伍,人家不会放过他,后面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直到此时,谢赛娇才开始怀疑眼前的这个人不像是二哥谢壮尔,而是大哥谢壮吾,因为二哥与裘宝儿关系很好,始终支持自己嫁给他,更主要的是刚才讲的话,完全像大哥的口气,直接而又明确。
但大哥是共产党,而且远在东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重庆呢?
谢赛娇贴近细看,问:“你到底是大哥还是二哥?”
谢壮吾指了指自己的军装,表情平静,说:“新一军中校军需官。”
谢赛娇眨眨眼睛,充满怀疑,说:“你怎么回重庆了?”
谢壮吾悄声说:“我不想参加内战,所以擅离战场,是岳父让我偷偷回来的。”
接下去由于兄妹意见不一,发生了争吵,不欢而散。感到委屈的谢赛娇回到了谢公馆,躺在床上,不肯说话。裘继祖连忙打电话叫回儿子。经不住再三盘问,谢赛娇把见到哥哥的事告诉了裘宝儿,但她同时也说出自己的怀疑,说:“他去了东北,人就变了。”
裘宝儿极力掩饰心中的不安,表现出极大的镇静,说不管是谢壮尔或是谢壮吾,都务必要作为女方家长出席婚礼。
谢壮吾为了伺机要回古画,也为伺机阻止妹妹和裘宝儿的婚礼,早早到了教堂门口。他到的时候,婚礼还没有开始。裘宝儿站在教堂大门前的柱子后面,远远地观察着谢赛娇迎接的这位妻舅,竟然也一时难以判断是谢壮吾还是谢壮尔。
裘继祖看出了儿子的担心和疑虑,突然挽起衣袖,上前对着谢家公子就是一拳。
谢壮吾像是猝不及防的样子,向后猛退数步,随即倒地。
裘继祖伸出手,一把拉起他,说:“看花眼了,以为你哥哥来了。”
比尔跟着得意,站在一边哈哈大笑。
谢赛娇给哥哥拍去身上的灰尘,那挨了重拳的身体,那宽大结实的后背,再一次让她心头涌现不安,这是二哥吗?
尽管父亲作了试探,柱子后面的裘宝儿仍然疑惧不减,他细细往四周扫了几遍,以确定还有没有别的人,如果是共产党,他还是能看出来的。显然,一切似乎正常,谢赛娇的这位哥哥是只身前来,哪怕他是谢壮吾,自己也不需要害怕,再说,这里是重庆。
他安慰着自己,刚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准备迎接,几辆奔驰的军车突然停下,大批军警冲下来,将教堂团团围住。
他们带走了新郎裘宝儿。
原来,与谢壮吾同机到达重庆的毛人凤,在处理戴笠私人物品时,发现了端木秀寄给戴笠的信件,他觉得信件十分奇怪,因为寄信的日子是在一个月之前的7月,其时,戴笠已经死了三个多月了,寄信人在北平,不可能不知道戴笠已死,这样做,是何用意?
心思周全的毛人凤细阅了材料。
里面是裘宝儿的照片以及报纸,上面有他和另一个人在机场比武过招的图片,并指证他是共产党,另一个人也有共党嫌疑。由于提到了裘宝儿的名字以及可能人在重庆等具体线索,再加上教堂婚礼上了花边新闻,毛人凤叫人一查,很容易就查到了这天的教堂婚礼,查到的新郎正好就是裘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