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10月下旬,***亲自率领中共代表团赴重庆与国民政府谈判的那一天,延安仍然处于庆祝抗战胜利的热烈气氛中,有组织或是自发的系列文体活动一个接着一个,延河两岸成为狂欢的大世界、大舞台。
地处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的延安,经过了炎热多雨的夏季,迎来了开始迅速降温的秋季,由于海拔高,气候更显得凉爽。人们往往是从古书里、戏文中知道延安这个地方,裘宝儿最早就是从古典小说《水浒传》中知道它的。宋朝的时候,如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这样的英雄好汉或因为犯事,或因为前程,充满为国效力之心,投奔延安府,保国戍边。当年母亲屠媚娘给他说过这样的故事,他脑子中对这个地名一闪而过,只感觉到十分遥远,远在天边,远在另一个世界,从来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来到延安,而且一待就是四年多,而且就像原始人那样,住上了窑洞。
他住的这孔窑洞在半山腰上,是他自己动手开挖的。
延安自古为边陲要地,为了避免战乱,当地人民多喜穴居,久而成习。窑洞不仅坚固耐久,而且冬暖夏凉,虽然原始,但让人的身体感到惬意。裘宝儿有时候想起上海,想起谢公馆,想起马房改造的卧室,舒适和自在的感觉始终伴随,正是靠着这种感觉,有了住久之后的习惯。
按规定,他没有资格一人住一孔窑洞,不断有人住进来,最多的时候挤过七八个人,天南地北,什么地方来的人都有。其间,组织上对每一个人都进行过不止一次的审查,学习整风会上,也都开展了自述,递交了小传,结果,他得到了信任和提拔。组织上确认了他的履历:父母出身贫苦,是破产农民,到上海后母亲给人当奶妈,他生下来就没有奶吃,父亲给资本家当厨师,全家住的是马房,等等。巧合的是,从上海到延安汇报工作的一个地下党员进行了证实。
鉴于裘宝儿全家被剥削阶级压迫的经历,加上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很快就入了党,很快就到一个很重要的办事处担任了科长。
此时担任科长一年多的裘宝儿已经满口陕北话,只是在躺在窑洞里做梦的时候,在一个人感到孤独的时候,在春节看着人们扭秧歌,或是清明节前去黄帝陵的时候,在中秋夜望着一轮圆月的时候,心里默默念叨的还是浙江嵊县话和多少有些生分的上海话。
偶尔会见到上海或江浙一带来的人,这些人大都集中在文艺界和教育界,但他们特别喜欢讲陕北话,而且比当地人还讲得纯粹,如果没有特殊关系,他们绝不可能跟你讲上海话,哪怕连一点口音都不会漏给你。
只有各部门大领导的口音是不会改的,裘宝儿只有在开大会听报告的场合能见到他们,但与他们交谈的机会很少。
裘宝儿差不多已经做到忘记,忘记自己从何而来,忘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日子,甚至忘记亲人的面孔。他更多的是想着有一天他可能分配到一孔单人居住的窑洞,不久后的一天跟一位绥德县的还是安塞县的相貌平常的姑娘结婚生子,未来的某一天会带着儿孙们到嵊县和上海寻根。
但经验告诉他,即便是这样的想法,在延安也是一种奢望,因为许多比他地位更高,参加革命更早,功劳更大的人,还在跟别人拼住在一孔旧窑洞里,其中能娶上一位较年轻有姿色的寡妇,已经是招人羡慕了,如果与一位有文化的学生妹子、漂亮的文工团员情投意合,那真是天上掉下馅饼。
随遇而安的裘宝儿适应了,习惯了,这就是投身革命要付出的代价,而且真的会像自己在入党誓言中承诺的,要牺牲一切,要奉献一辈子。
裘宝儿没有想到抗日战争会胜利得这么快,这么早,现在抗战真的胜利了,看到了希望,他潜伏在心里的热情,有如沉寂多年的活火山,突然涌动起来,迅速到达了喷涌的临界点。
尽管如此,裘宝儿的内心之火没有贸然喷发。
8月底的一场赛诗会上,一个诗人这样朗诵道:
“……就像一个冬眠者,
在春天来临时唤醒,唤醒,
重新焕发勃勃生机,诞生新的生命。”
诗意很好,但还是受到了几位长征干部的中肯批评。因为革命者在严寒的时候,艰苦的时候,是更加充满斗志,充满生机,更应该以不懈的斗争迎接胜利,怎么能冬眠呢,怎么能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坐享其成呢?
诗人幡然醒悟,愉快地接受了批评,写了一份检讨之后,自愿到河北前线,参加对日本军队的最后一战,9月初,终于以牺牲换取了“革命诗人”的称号。
裘宝儿从此例中得到教训,警醒自己要保持冷静,等待时机。
经过动员,裘宝儿本来要报名参加唱歌比赛,献上一曲小时候经常听的嵊县越腔,让人们知道天底下不仅仅只有满山遍野的信天游,还有更好听的轻细柔和的越乡情调,同时以此纪念母亲。但主办者认为格调有些萎靡,不能鼓舞人,而且大多数人听不懂,效果会不好。
裘宝儿心情一郁闷,就报名参加武术活动,虽然叫活动,但其实就是比赛。
听说毛主席和朱德总司令已经接受了邀请,准备观看最后的赛事活动,裘宝儿深受鼓舞,使出全身本事,过关斩将,一一战胜号称出身武术名门的各大单位顶级选手,进入了决赛。
与裘宝儿对决的是1935年中共领导的“一二·九”爱国运动北平大游行现场总指挥,一名资深的共产党员,一个叫霍无病的军区参谋长。
因为有了霍参谋长的参与,武术活动引起延安各界的关注,陕甘宁边区各大单位各大团体都派员观摩,甚至西安、天水和包头这些地方的人士也都闻讯而来,专门组织代表团到延安助威。
国统区报纸的一个记者专门挖掘了霍参谋长的武术背景。
霍参谋长祖父是参加过1900年义和团运动的英雄。作为一个坛口的传奇首领,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他率人参加紫禁城保卫战,徒手伤毙英、法、美、德军官各一人,日、意、奥、比士兵各一人,自己全身而退。事后发现衣袖及裤腿皆有弹穿破洞,但勘验之后,竟然肌肤无损,从此刀枪不入的盛名传遍京津冀地区,直到去年,即1944年,年八十,无疾而终。
霍参谋长曾是族叔霍元甲的核心弟子,后来因为祖父训命,弃武从文,进入一家教会学堂,接受新式教育,随后考入北京大学攻读历史,其间,改名无病,表达以汉朝时的远祖、驱除匈奴的英雄霍去病为楷模的志向。
霍参谋长并未真正放弃过拳艺,他一边读书,一边练武,成为一名深藏不露、文武双全之人。
霍参谋长代表的是延安后勤系统,而且是作为医院员工的身份参加。实际上霍参谋长是医院的一个患者,他的工作单位远在热辽,按照活动规则,霍参谋长是不能参加这次比赛的。
作为前方重要军区的首长,霍参谋长指挥了1944年年底的一场重大战役,因为负伤,回到延安治疗休养,此时已经基本痊愈,浑身有劲,在重上前线之前,正要找地方使一使自己身上的功夫。
得到举办武术活动的消息,霍参谋长坚决要求报名参加。没有人计较他的比赛资格,组委会一路放行,在护士们的加油声中,霍参谋长轻轻松松就进入了决赛。
延安各界也是千方百计怂恿、鼓励霍参谋长。决赛之前,《解放日报》记者已经抢先发了消息,称霍参谋长即将成为延安庆祝抗战胜利武术活动的优胜者。新华社不甘落后,提前采访了霍参谋长,写了长篇通讯《义和团英雄后继者的最终胜利》。除此之外,延安广播电台发挥自身优势,专门邀请霍参谋长向全国直播拳术比赛普及讲座。
霍参谋长志在必得,也是众望所归。
办事处领导做裘宝儿的思想工作,表示能有机会跟霍参谋长同台竞技,太光荣了,输了也是赢了,保证第二名就行,说:“这也是组织决定。”
裘宝儿其实之前见过霍参谋长,地点是在宝塔山。
他到延安四年多,还没有上过宝塔山。今年大年初一早上,延安还沉浸在战争的紧张气氛之中,裘宝儿值了一个晚上的班,并不觉得疲惫,突然想好好看一看延安城,于是一个人飞步登上了宝塔山。
到了宝塔山顶,只见一个中年人光着膀子在舒展腿脚。
旁边有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拿着他的衣帽,不安地催促他,说:“霍参谋长,您伤还没有好呢!”
霍参谋长索性打起拳来,一套下来,虎虎生威,骄傲道:“霍家拳。”
裘宝儿惊喜,不禁叫出声来,连说:“好!好!好一个霍家拳!”
霍参谋长听见他的喝彩,并没有停下来,手足一体,上下一线,施展了一套极难的拳路,然后停住,看了看裘宝儿,突然说:“你,跟我练练。”
此时裘宝儿极想跳上前去,跟这位霍参谋长过过招,领教领教传说中的霍家拳,但他忍住了,显得手足无措,神情局促,说:“不敢,不敢,您这一身功夫,十个我也打不过您,您单手就把我扔下宝塔山了!”
霍参谋长失望了,穿上大衣,看着他,说:“你不懂,怎么随便叫好?”
裘宝儿表情诚恳,伸出大拇指,说:“确实好!”
霍参谋长伤病初愈,精神很好,之后带着医生和护士参观宝塔,还让裘宝儿一路跟着。
霍参谋长不仅武功好,而且学问渊博,说:“其实,要记住宝塔山的历史,记住三历就行。”
裘宝儿庆幸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没有白过,因为他长了见识。
霍参谋长告诉他,所谓“三历”,就是宝塔山是唐朝大历年间修建的,北宋庆历年间进行了扩建,后来毁于兵火,到明朝万历年间重建。
裘宝儿没有想过要赢霍参谋长,自己能得到一个亚军,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他准备使劲迎战几个回合,给大家一个交代之后,然后招架不住,果断败下阵来,让霍参谋长使出绝技,痛痛快快把自己击倒。
无论如何,活动结束后,裘宝儿会获得一个二等功,过一段时间还有可能调到更重要的岗位,职级也能升一级,意味着他有条件去成立一个家庭了。
此时他心目中的这个家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跟绥德还是安塞的相貌平常的姑娘没有丝毫关系,已经跟与别人拼住在一孔旧窑洞,娶一位较年轻有姿色的寡妇也没有丝毫关系,也已经跟有文化的学生妹子、漂亮的文工团员没有丝毫关系了。
因为前一天忽然传来消息,国共开始谈判。接着消息越来越具体,组委会得到通知,***因为要亲自去重庆,不会来观看武术活动的最后一场比赛,但预祝活动成功,打出水平,赛出风格。
当天一大早,消息得到证实,***乘坐美国人的飞机离开了延安,飞机的轰鸣声还在延安上空环绕。霍参谋长参加送行回来,情绪显得低落,提出要求,说:“朱德总司令应该来。”
裘宝儿却兴奋得不可言状。
他深深感到,个人命运跟国家命运、民族命运,真的是深深联系在一起。
美国人在日本投下原子弹之后,身处延安机关的裘宝儿才敢断定抗战即将胜利,在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他就开始设法暗中联系多年没有音讯的家人,但毫无结果。
这一天,居然接到从重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辗转打来的一个电话。
通讯局的一名领导亲自过来喊他去接电话的那一刻,他显得极其迟钝,耳朵嗡嗡响着,双腿迈不开半步,他几乎躲闪着作了否定,说:“不可能,搞错了。”
通讯局领导认真了,说:“是一个叫谢壮尔的人打来的。他说你是他妹妹的未婚夫。”
裘宝儿想了很久,谢壮尔的名字终于变得真切。
拿起话筒的瞬间,他听到了谢壮尔的声音,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话应对。因为谢壮尔讲的是上海话,而裘宝儿说上海话已经不流利,加上通讯局领导在场,万一引起误会,那就麻烦了。
裘宝儿用了一句陕北话问好,然后加了两个字,说:“侬讲。”
谢壮尔在电话里讲了很多。他现在是重庆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总部的一名会计,与国军高官陶文将军之女、军委会图书馆管理员陶含玉相恋,经双方长辈同意,已经订下婚约。
裘宝儿感动了,泪水涌出来,连连点头:“好好,祝贺祝贺!”
谢壮尔希望裘宝儿能到重庆参加他们的婚礼,喜帖后发,先口头正式邀请了。
裘宝儿不敢马上答应,他知道不太可能,但也没有回绝,因为他感到也许可以争取,抗战已经胜利,***都可以去重庆了,他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能去参加亲人的婚礼?
由此,裘宝儿盼望与家人团聚的心情更加迫切,但是很快,希望就破灭了。
办事处领导在比赛开始之前,先祝贺他获得亚军,叫他填报了立功申请的表格,最后问他活动结束后还有什么想法,说:“你要出名了,这里怕是留不住你了。”
那一刻,裘宝儿鼓起勇气,提出了请假去重庆寻亲的要求。
办事处领导怔了半天,铁青着脸,拂袖而去,一会儿又回来,对裘宝儿进行了严厉批评,时间长达一小时。
裘宝儿被骂了许久,情绪低落,连晚饭也没有去吃,一个人在窑洞里发呆到天黑,半夜独自跑到延河边,对着忽明忽暗的粼粼水光,大展拳脚,狠狠地发泄着情绪。
此时的延河,看起来混浊,就像一汪流动的玉米羹,在断断续续的干涸里,毫无前途地往前费力延伸着,最终渗入并消失在没有绿色的层层沟壑里,全然没有此前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的潺潺流动,闻起来让人呼吸通畅的浓浓土香;全然没有他小时候眼中古老的剡溪,清水如镜,碧波荡漾,乌篷渔火,如画仙境;全然没有充满富贵气息的黄浦江,深沉而又流畅,平静而又澎湃,百舸争流,繁花似锦。
他心情大变。
次日决赛,裘宝儿跟霍参谋长打了几个回合,无心再战,就准备宣布自己的失败。这时办事处领导过来,提醒说:“党中央领导都看出来了,你故意让拳。真打几下,不然你的立功表不交上去了。”
办事处领导的临场逼迫最终使裘宝儿将不满倾注于拳头,出手异常凶狠,霍参谋长吃了几拳,情绪也开始大涨,使出霍家拳频频反击,但都被裘宝儿一一化解。
霍参谋长突然一个飞腿,扫中裘宝儿后腰,裘宝儿身体摇晃,似乎站立不住。
霍参谋长缓缓收起拳脚,裁判准备宣布胜利,鼓掌声也已经热烈地响了起来。
看上去向后坠落倒地的裘宝儿瞬间变成身体前倾,同时左拳伸过来,击中霍参谋长脖颈。霍参谋长反应迅速,很快就判断出裘宝儿将会马上出右拳,连忙弯曲手臂挡护脖颈的另一侧,不想裘宝儿又是一记左拳,而且半途中忽然向下,击中霍参谋长左胸。
霍参谋长被重重打倒在地,当场晕厥。
全场愕然。
经全力抢救,霍参谋长脱离生命危险,但裘宝儿因此被当场拘押,听候处置。
后来霍参谋长出面说情,裘宝儿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处分,而且以武术比赛活动第一名受到表彰,并仍然获记二等功。
但裘宝儿离开延安的心情更加迫切。几天后,听到组织上将选调一批干部前往国统区主要城市的消息,而且得知其中可能有去南京甚至上海参加美国和国共三方军事调解工作的人员,他主动向领导请缨,表示自己是与美国人打交道的合适人选,因为他不仅英语没有荒废,而且有一个曾经当过自己教练的美国大使馆武官的朋友。
正当他以为如愿以偿的时候,却在出发前接到临时变更的正式命令:现进入东北的国民党方面有许多江浙沪籍官员,我方急需像裘宝儿这样上海籍的联络官加入东北人民自治军,以便在谈判桌上进行更好的交流和斗争。
裘宝儿后悔自己暴露与比尔历史上的关系,他相信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导致了自己突然不被充分信任,没有被派往自己想去的南京、重庆,而是被发配到遥远陌生而且寒冷的东北。
他一路沮丧、懊悔,仿佛身体被冻结了,充满寒意,直到在北平火车站遇到谢壮尔,心中才觉得一丝温暖。
在北平火车站如潮的人流中,谢壮尔喊了他的名字。裘宝儿回头,以为是哥哥谢壮吾,惊喜之间,突然出拳,此人倒地,狼狈中自我介绍,说:“我是弟弟,我是壮尔。”
那一刻,裘宝儿几乎哭了出来。
谢壮尔把裘继祖的信和妹妹的照片交给裘宝儿。照片上谢赛娇如月份牌上的美人,裘宝儿擦了擦眼泪,说:“我很想见你妹妹,很想,真的很想。”
谢壮尔安慰裘宝儿,提起当年谢裘两家亲上加亲的约定,说:“谢赛娇就要离开重庆回到上海,等你回去和她结婚呢。”
裘宝儿发誓绝不辜负谢赛娇,说:“只要有机会,我马上去找她。”
裘宝儿在北平等待期间,与谢壮尔形影不离,谈到过去,更多的是谈到未来。谢壮尔一心认为内战不会爆发,表示一旦完成爷爷交代的使命就向上峰申请复员,到南京和陶含玉会合,说:“你也尽快复员。”
“复员?”
“对呀,离开军队,回上海。”
裘宝儿不禁感叹谢壮尔想得太简单了,共产党不比国民党,绝不能让人擅自离队的,接着他表达了内心的悔意,说:“当年出川北上,没有在西安留下,错上了去延安的车。”
当年裘家父子护送谢家辗转逃到重庆,开办酒厂,为在四川的浙沪籍军民供应黄酒和腐乳酱菜,日子没有再坏下去。在谢家资助下,裘宝儿和谢赛娇一起读完高中课程,准备报考大学,谢赛娇想到欧洲或者美国读美术学院,希望裘宝儿也到国外留学,学自己喜欢的专业。
其间,两人的恋爱关系得到了谢富光的首肯,答应资助他们完成学业,早日给他们完婚。
裘继祖经常送酒送酱到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随行的裘宝儿有机会也经常听到关于抗战的道理。让裘氏父子感动的是,负责人十分平易近人,对裘宝儿的遭遇很同情。
“你要为母亲报仇。”
“怎么报?”
“奔赴抗日前线。”
不久,裘宝儿在父亲的鼓励下,怀着一颗为母报仇的决心,从川北出陇南到达西安,在国民党招人处和延安办事处之间几经犹豫,因为突然想起了《水浒传》,尤其是想起母亲在说戏文故事时说到过“延安府”三个字,于是坐上了去延安的车。
看到裘宝儿后悔的神情,谢壮尔劝他不要太有所谓,说:“和平了,共产党和国民党都是中国人,都一样。”
裘宝儿苦笑,说:“但愿一样。”
接着几天,谢壮尔做主,替裘宝儿起草了复员申请,又替人在东北的谢壮吾也写好了一份,托裘宝儿带到。裘宝儿收下自己的那份申请,但烧毁了谢壮吾那份。谢壮吾已经是杜副司令的副官,身不由己,如果组织上发现谢壮吾有此举动,会遇到大麻烦。此外,谢壮吾与自己的妹妹裘小越都在革命队伍里,一定自认为志同道合,使命神圣,岂能因为祖父之命,轻易离开自己的队伍。
当晚谢壮尔请裘宝儿到六国饭店吃饭,本来还要托裘宝儿把拳击手套、全家福照片和装在牛皮笔筒里的条幅带给哥哥,裘宝儿刚答应,他又觉得应该自己当面交,说:“爷爷特别交代过的。”
谢壮尔自己不喝酒,但要了一瓶葡萄酒。裘宝儿看着英文商标,说:“欧洲进口的,一定很贵。”
“不贵,五美元。”
谢壮尔对酒精过敏,裘宝儿一个人把一瓶酒喝完了,说:“浪费了可惜呀。”
恰逢美国军事调停代表团正在举办酒会,因为陶文在场,谢壮尔被允许进入饭店,但裘宝儿被拦在门外。谢壮尔与宪兵发生冲突,吃亏被打,亢奋中的裘宝儿愤然挥拳,痛殴数人,和谢壮尔被当场双双扣押,陶文出面说情,宪兵仍然不肯放人。
后来美军空军运输机飞行官比尔的出现,阻止了国方宪兵的进一步追究。碰巧的是,作为共方代表团译员的裘小越与哥哥裘宝儿在混乱的场合下意外重逢。
原来裘小越在租界沦陷之后,并没有随同父兄一起离开上海,而是为了寻找谢壮吾,一个人过江到了苏北,参加了新四军。
裘宝儿向妹妹打听和谈消息,裘小越揭露说国民党方面正加紧备战,毫无诚意,谈判破裂的可能性很大。裘宝儿忧虑加重,劝妹妹为今后早作打算,但裘小越对哥哥的模糊态度感到诧异,提醒并勉励他要坚定与国民党斗争必将胜利的决心,说:“我们要经受住考验。”
裘宝儿后悔自己轻易说出内心的想法,忘了裘小越不仅是亲妹妹,更重要的还是中共党员。次日又是谢壮尔做东,请兄妹在全聚德吃烤鸭。裘宝儿趁着酒劲,说了一番革命的豪言壮语,使妹妹打消了对自己的疑虑和担心,最后兄妹相互鼓励,含着热泪,重现笑容。
谢壮尔举着茶杯专门向裘小越敬酒,转达爷爷谢富光的意思,希望她早日过门,成为谢家长媳,说:“早日成为我的大嫂。”
裘小越没有端起酒杯,只轻声说:“你认,你哥哥认不认不一定。”
这几年裘小越只收到过谢壮吾的一封信,信中约定革命胜利之后再谈婚论嫁,期间并没有机会见面,况且谢壮吾人在东北,不能经常联系,如果他另有意中人,自己岂非一厢情愿?
裘宝儿将心比心,劝妹妹不要有任何的怀疑,形势严峻,他保证谢壮吾一定在忙于革命工作,一定单身,还希望妹妹与谢壮吾早日成亲,一起回上海过美好生活。
裘小越高兴了,说:“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你就憧憬吧。”
裘小越站起来敬了一个军礼,让谢壮尔到东北后转告谢壮吾,等和平到来,人民当家做主,她一定会和谢壮吾走在一起,举着红旗回到上海。
比尔要亲自驾驶飞机送马歇尔去东北,裘宝儿知道,因为天气原因,他们正在等候,认为机会难得,赶了过去,又急于表现自己,于是在候机楼里,主动演绎了散手拳路,众人的鼓掌果然引起了马歇尔的注意。不等比尔介绍,裘宝儿已经与马歇尔进行了英语交谈,果然马歇尔得知裘宝儿也要去东北,邀请他等次日天气好转同乘专机。
当晚裘宝儿回到办事处,电报请示上级,虽然获得同意,但批评他此行为属擅自交往、先斩后奏,并警告他因此可能会受到处分。裘宝儿权衡再三,一大早赶到机场搭机。
飞机上,裘宝儿忧心时局,途中几次向比尔询问前程。比尔可能是受马歇尔的影响,认为国共谈判会取得成功,说:“战争有可能打不起来。”
“万一打起来呢?”
“仗不是刚刚打完吗?”
“只怕大家不肯相让对方。”
“中国需要建设,中国人需要过好的生活。”
裘宝儿感叹美国人不免简单,因为***必定不容他人,说:“怕是要打。”
“真的要打?”
裘宝儿点点头。
比尔顿时也怀疑起来,他知道裘宝儿很想回到上海,很想继续读书,不禁替他担心,说:“那你就脱离军队。”
裘宝儿愣了愣,趁机提起当年在重庆相遇时比尔鼓励他到美国留学的事,说:“我想离开这个国家。”
1941年,裘宝儿在重庆意外遇到在美国使馆担任武官随从的比尔,比尔当时答应过他等战争结束,帮助他到美国留学。
比尔答应帮忙,说:“找机会联络我。”
到哈尔滨后,裘宝儿生怕擅自搭机的行为会受到处分,一见到杜副司令,就急忙汇报了自己如何当着马歇尔的面,勇敢批评国民党***的事情。
杜副司令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由于东北形势发生变化,国民党方面没有更多与共方进行和平交流的意图,而是大军压境,步步进逼。杜副司令发表内部讲话,指出国民党方面随时可能发动内战,大家要放弃幻想,准备战斗。
严峻的战前气氛,加上因为搭乘美国人的飞机被指责,裘宝儿没有勇气把申请复员的报告交上去,心中失落,无聊之中,频频出没哈尔滨繁华之所,借酒消愁。